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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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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滂沱,黄昏时分渐歇。
惜忬别院里的竹林静立在沽蓝色的天幕下,雨后水雾未散,轻轻飘笼在青色旁边。
轩辕昇缓步而来,一身墨色团龙交领常服,金簪束发,脸半隐在暗影中。
身后的院门已被冷心悄声关上,他是皇上的近卫,在侧侍候多年,知晓轩辕昇的习惯。每年的这一日,皇上必是独自在此处直至天明。
初秋风来,几片竹叶旋过轩辕昇身侧,他踏上石桥,向湖心小楼而去。
轩辕昇入内,屋中寂静,是长久无人居住的原因。清寒的月光顺着窗边浮舞的轻纱斑驳地落进来,映得他面颊更加苍白,狭长上挑的眉眼很冰冷。
他点了烛,灼灼暖光入眸,柔光描绘了面容。他孤单地立在桌案前,手下笔墨微晕,勾了位年轻男子的画像。
画上人正垂眸坐在矮几前抚琴,唇边笑意浅浅,是说不出的肆意舒朗。
轩辕昇的手指抚上男子恬静的脸庞,眉眼间动了动,墨色的眸子中逐渐腾起一层水雾。
他独自捧着画像站立,直至窗外的天空被朝晕染上一层浅金,才将画纸凑到一旁正燃的蜡烛边。烛火舔舐上画卷,那一身风华悠骨的男子很快被火焰吞没。
哪怕是一副画像,他也是不敢留的。他还有一个天下要照拂。
轩辕昇闭上双眼,耳边犹然响起那年初夏一曲琴音,那一身青衣的人纤尘不染,一曲弹毕,长身而立于清风之中。
轩辕昇于弱冠之年继承皇位,称明尊帝,少年老成,熟用恩威,有时手段的确狠戾了些,可也须得说是治国有方。
他往金阶尽头的座上一坐,便是无人敢质疑的尊权龙威。
轩辕昇冰冷,从没有人或事能近得了他的身和心。就连后宫也未曾充盈,只娶右相嫡女陆晴雨一人为后,登基三年也无子嗣,可无论众臣如何劝说也拒不再纳。
朝中人为此事发愁,眼看着姽婳温软讨不了皇帝的欢心,这心思却不可不费。便有人不知道从哪儿寻了乐班送进宫去,想博圣上一笑。
夏日闷燥,轩辕昇穿着立领暗色缎袍,却不抬指去松领口的金扣。面前的桌案上有冰盘镇着的果子,他也不用,只捏着杯酒端坐在荷池边上的凉亭里。亭中置了冰盆,里面有松柏香滴,两个宫娥给打着扇,规矩地不敢抬眼。
凉亭外一班伶人正演着,他们进来时有太监嘱咐过,皇上冷性,不喜热闹,故此备的都是轻缓的曲子,和着熏风一扬,倒也惬意。轩辕昇长指轻点在桌上,目光挑锐,只投向角落里。
一片茉莉花丛下,青色长衫的男子正跪坐抚琴。白皙修长的指触在弦上,轻灵静宁的琴音便如玉珠飞溅般扬洒。
轩辕昇微仰起脸,轻阖了双目,薄唇紧抿在一起,已经失了些血色。明媚的日光照进亭中,让他闭着眸也能看见昏杂的亮。他等了半晌,睁开双眼,眼内便依旧是目光犀利,再次深深地看向那人。
他搁下酒杯,微微抬了下手。那为首的乐人表面上垂眉顺目,其实暗地里一直留心着座上那位的反应,此刻见皇帝抬手,立刻停了曲跪下,身后的人立刻也跟着跪倒一地。
轩辕昇一指茉莉花旁的男子,“抬头。”
男子正低着头,不知轩辕昇问得是自己。他身侧的太监立刻把手中拂尘一抛,贴着他的脸扫过去,道:“皇上叫你抬头呢。”
男子仰起脸,直接抬眼看向了轩辕昇。一旁的太监登时喝道:“大胆!尔敢直视圣上!”
男子被吓了一跳,又垂下目光。
轩辕昇神色安然,冲那太监半眯了下眼,院中便即刻噤了声。他转向那男,缓缓道:“无妨,你只管看。名何?”
“若诗。”男子的眸光抬看过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白皙脸庞,五官柔和如夏夜清辉,双眸澄明。他此刻怀抱木琴,青衣墨发,虽跪着,也少见地端着温雅风度。
轩辕昇轻摩指尖,问:“喜着青色衣衫?”
若诗不明所以,微怔过后点了点头。
轩辕昇没再说话,院中沉寂少顷,倒是站在亭边的冷心抬声斥道:“谁带进来的人?不知道规矩嚒!”
他这一出声,亭子外的太监宫娥也跪倒一片。
青色衣裳是皇上最大的忌讳,从不许宫中人穿,就连皇后也如是般。这背后的原因无人知晓,更无人敢问。此事想来宫外人是不知道的,故此才让人穿着青色面圣,一时间满园没人敢动,只等轩辕昇发怒降罪。
轩辕昇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冷哼一声:“把这些人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他眼中清寒,又转对若诗,道:“你到近前来。”
待园中清静了若诗才站起身,衣角带起数片飘落在地上的茶白花瓣。人诚然兰芝玉树,带着幽香的茉莉花香,踏着一地落花向轩辕昇走来,停立在亭边。
若诗抬眼,这才看清这位君王的脸,生得是极漂亮。此时天热,轩辕昇又饮了酒,面上不似方才冷了,眉眼流转间愈发秾丽逼人。
“莫听底下人的话,青色衬你,穿得。”轩辕昇声音低沉,问:“是雅官儿,懂读书写文章的?”
“是。”
“喜作诗?”
“是。”
“喜弹琴?”
“是。”
“好,好。”轩辕昇指尖似玉,垂在椅边,眉心却不舒展,看着有愁绪。他连说了两个“好”,听得若诗不解,便轻轻看向一旁的冷心,冷心却只微微摇头,示意他莫要说什么。
轩辕昇却犹自猛得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而后掸衣起身,回头对冷心道:“带去惜忬,人朕留下了。”
惜忬是宫中最偏僻的一间殿,其实连殿也算不上,原就是先帝的一间书阁。院子不大,种了一片翠竹,中央有湖,上面的石桥连着座小楼,人就住在里面。闲时可听风动穿竹撩水之声,十分雅致。
若诗住进来,日子倒也清静。这院子无人把守,他平日并不出去,也没有人来,只轩辕昇时常踏着一地的夕阳余晖走上石桥。
皇帝来惜忬时身侧却从不跟人,一人来,听几首曲琴饮几杯酒后再一个人离去。
屋内烛光跳动,若诗手下琴音缓缓,清扬旷远。他手下未停,轻轻抬眸看向轩辕昇。他对面是威仪的君王,一身黑衣,身型瘦削,狭眸微闭,双唇抿出的弧度却怎么看怎么苦涩。
若诗也不知道想哪儿了,弹毕最后一音,出声问道:“皇上在想什么?”
这话一出,轩辕昇立刻抬眸望过来。若诗心下一颤,知是自己僭越,但问已经问了,只能沉默着对视。
然而轩辕昇未见恼怒,只是微挑长眉,看进若诗的双眼,语气温吞道:“朕想,你穿青衣好看。”
若诗笑起来,容颜舒展,仍是清辉朗月般的儒雅。
轩辕昇逐渐来得越发频繁。
“若诗,朕知道你想要什么。”轩辕昇醺然,眼角挑的是桃花色。他撑首在案上,偏头看着若诗,“你这样风雅的人,是要在天地间寻一僻静处的。可你能不能......等一等朕,别留朕一个人。”
“嗯......我等着皇上,”两人夜深共语,坐得近在咫尺,若诗的指尖虚浮地碰在轩辕昇的手边,是化不开的缱绻轸念。他道:“不会留皇上一个人。”
有些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
就是一想到那个人,有时便觉得口干舌燥,腹中火烧,有时又如春风拂面,心静神舒。
这清风晓月,他们不再想一个人看。
深秋夜半,清明如玉。
皇后宫中烛火燃得漂亮,轩辕昇还在窗前的书案旁,几根修长的手指扶在额角,已然入睡。
陆晴雨轻轻推门进来,遣散了宫人,吹熄几盏灯火,在轩辕昇身侧蹲下来。只有借着烛光和月色,皇上的容颜才会比平日温和几分。那梦中依旧微皱的眉,俊挺的鼻,比女子还要娇嫩的双唇,这都该是她的。这是她的圣上,是她自少年时便倾慕的人。
她的手轻轻抚上轩辕昇的脸颊,前倾时柔淡的脂粉香气浅浅洒在轩辕昇唇上。
“晴雨,你做什么?!”
轩辕昇于一瞬醒来,低喝一声,双眸内倦意一扫而光,手紧紧地钳住陆晴雨的手腕,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皇上连在睡梦中也设防于他人,此刻的他如同突然醒来的猛兽,尤为凶狠骇人。
“皇上......晴雨只是......”陆晴雨吓得后退两步,一张小脸煞白的看向轩辕昇,可轩辕昇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陆晴雨双眼噙了泪,红唇颤抖。
有些话她说不出口。
她入宫已有两年,可皇上始终未曾碰过她。
大婚之夜,长烛暧昧,他掀开她的盖头,用微哑的嗓音对她说,晴雨,朕不会碰你,但你放心,朕会照顾你。
此后的日子,他在人前对她百般宠爱,人后相敬如宾,徒有夫妻之名,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看着她带泪的双眼,轩辕昇手上松了力道,道:“你这是何苦。”
陆晴雨颤声:“是不是晴雨哪里做的不好?”
轩辕昇皱起眉,微微摇头,道:“晴雨多心了。”他压低声音,“朕自问不曾亏待过你。”
陆晴雨哽咽,泪早已流淌,道:“皇上以为我只是为了稳固后位么?皇上只当我是你的皇后,可我只是一个女子,一个自年少时便倾慕你,一心想成为你心仪之人的女子。”
轩辕昇的手指触到她柔软的发丝,喃喃道:“是啊,你终究只是一个女子......”
他沉吟半晌,抬手整冠后站起身来,“晴雨,是朕不好。”话语间已转身打开殿门,便欲离去。
“可是因为那个伶人?”陆晴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说什么?”轩辕昇猛地转过身,厉声质问。
陆晴雨哀极反笑,道:“宫中有多少双眼睛,多少张嘴,皇上不是不知道。几个月来,您每每去到他的院中,每晚都直至深更。您何时待人如此?似是自他出现的那一刻,皇上便变得不一样了。”
轩辕昇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晴雨多虑了,朕与他并非是你猜测的那样。”
“可他到底是个伶人。”陆晴雨颤声,“皇上问我何苦纠缠,那人如此低贱的身份,皇上又是何必?”
“因为,”轩辕昇的双眼看入沉寂的夜,“他像极了朕的一个旧人。”
陆晴雨的声音因悲愤而变得尖锐:“皇上,到底是旧人还是新人?”
轩辕昇垂眸看着陆晴雨,面色阴厉,半晌终于低叹一声,在离去前道:“皇后累了,早点休息罢。”
夜深时分,一场浅雨。
若诗站在石桥上,一伞青荷遮掩了容颜,长发被风吹拂着四处飞扬,已被雨水沾湿,朦胧的身影愈发清扬起来。
轩辕昇略微踉跄着迈入竹林,他没有掌伞,金靴踏雨,落地生响。湿润的风沾濡了他身上的酒气,夹杂着几片竹叶向若诗翩飞而去。
若诗走过去扶住他,将伞移至他头顶,“皇上今日怎么饮的这样多?”
“心有惊疑,想借酒寻一答复,不想独自喝酒果真醉人。”轩辕昇顺势倒在若诗肩头,抬眼却见他身后的小楼内轻纱掩窗,烛火残圆,忽然笑起来,问:“已过夜半,你这是......在等我么?”
若诗也一笑,不置可否。今晚总不见人来,他心中竟掀起阵阵涟漪,无心睡眠。
转念又一怔。
轩辕昇并未自称“朕”。
等回到屋内时两人已各怀心事,索性又对饮起来。楼外寒夜茫茫,轩辕昇靠在窗边榻上,双肩上落满霜白的月光。他此刻醉意颇深,已卸了金冠,外袍半褪,在长发披散间涣散着目光。一向苍白的双颊染上了落霞的颜色,透着遮不住的殷红,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着酒杯,青筋隐隐可见。
若诗也饮得有些多了,但尚清醒。他静静看着身侧的君王,那微阖的一双凤目,紧抿的双唇,君王的身影在昏暗的光影中逐渐和浅金色的烛光交融为一体。今晚的轩辕昇,像他又不像他。
轩辕昇沉默半晌:“晴雨今晚与我争执。她不喜我将你藏于惜忬,频繁拜访。她说我从未待旁人如此,自从你出现,我便变得不一样了。”
若诗垂下眸光,道:“皇上......想必是要送若诗离开了。”
轩辕昇闻言却坐直了身体,紧盯着他道:“谁敢?!我就是要你在惜忬陪我一生一世。”他撑着桌案,探过身来,附在若诗耳边低声询问,“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他极近地盯着若诗,君王的目光竟带着哀恳,等着答复。
若诗闻着轩辕昇身上的酒香,朝他侧过脸,道:“只要皇上不赶我走,我就在这里陪着皇上。”
轩辕昇笑起来,微不可闻地道:“若诗,等一等我......”
话还没说尽,身子先一软,倒在若诗怀中。
威严的皇帝褪去了金色的外衣,只剩下如月色般飘渺的真实和脆弱。
若诗将他扶至床榻上,却在不经意间看到那光洁的脖颈,呆在原地。
待他回过神来,又仔细地望向轩辕昇。如云如瀑的发丝散在那人身侧,轻薄的素白中衣下身姿修长,此刻在月光和墨发的纠缠下更显妖娆。酡颜被遮去大半,只可见纤长睫羽在流光下的模糊剪影。
轩辕昇紧紧拉住他的手,温吞地唤了声他的名字,嗓音缠绵,撩拨得若诗心弦已动。此时他亦醉,觉得天地颠倒,眸中迷乱,一身的温润雅致再也压不住狂乱,手指间绕着轩辕昇的发,欺身而上。
东曦既上,无数缕阳光刺破暮云,霞光跌拂于男子初醒的容颜之上。
若诗自榻上坐起,转头竟见轩辕昇沉默着坐在一旁的桌案旁,正深深看着自己。此刻的他已穿起朝服,头上金冠端正,立领紧束,脖颈上却隐隐露出星点印记。他双手蜷缩着放于双膝之上,手边一柄长剑。
若诗连呼吸也困难起来,艰难地道:“你、你是......”
“是。”轩辕昇声音苦涩,“我是女子。”
她本该是轩辕月啊。
“若诗,”轩辕月双目微闭,像是自问,“你可知我是为何会走到今日的吗?”
她与轩辕昇是龙凤双生,容貌极为相似。年幼的她也曾快乐过一段年月,与一位侍读形影不离。轩辕昇自小习政练武,而她则和侍读整日躲在惜忬中吟诗作画,皇兄对她颇为宠溺,曾许诺在来日他继任皇位时,允他的皇妹寻一处与世无争的地方,逍遥快活。
世事难料,两人十三岁那年,同时大病一场。
当时先皇已过中年,膝下只轩辕昇一个皇子,偏偏不久前又有妃子有孕,若诞下的是位皇子,轩辕昇一去,皇位便多半会落在那庶子身上。可天意弄人,轩辕月挺了过来,轩辕昇死于一个雨夜。二人的母后出身名门,又哪里容得下他人的孩子继位,便在轩辕昇逝去的那夜,抽出一柄短剑,将轩辕月青丝尽断,又为她带上轩辕昇的金玉发冠。
“月儿,”她最后一次如此称呼自己的女儿,“从今以后,你不再做女子了。”
轩辕月呆呆地看看床榻上的哥哥,又望向她的母亲,发现每个人都一样冰冷。
她并没有选择的权利,已经是轩辕昇了。
公主下葬,一切与女子有关的都与轩辕月无关了。
几年后的一次疏忽,她在练武时露出脖颈,被身边的青衣侍读看穿身份。少年并不懂得皇朝险恶,竟孑然一身跪于堂下,说他想带轩辕月离开皇宫,正被皇后撞见。
他只能死。
是轩辕月,在他转过身时一柄长剑没入他的胸膛。
从那时她便知道,她将再也无法回头。
时至今日,轩辕月几乎已忆不起那少年的模样,只记得那日,他穿着他最喜爱的青色衣裳,在一地的粘稠猩红中哽咽挣扎,最终颓乏地倒下去,双眼一直未肯闭上。那是她一生的梦魇,可她注定在这条荆棘路上走完一生。她在无数令人作呕的药物中失去了女子的身体,又在青色和深红交映的那天彻底抛却了女子的心。明月皎皎,不过是掬水在手时转瞬成空的幻象罢了。
“你以为我醉心皇权?不过是无奈罢了。为轩辕家守住这万里河山,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宿命。”轩辕月叙述自了自己的一生,颈间爆出青筋,“这世间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我的身份,若诗,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远太久,你明白吗?我已经无法停下......我......”
她的手缓缓抚上身旁的利刃。
目光落到她手中长剑上,若诗沉重地呼吸。
他道:“皇上这是需要我保住这个秘密,若诗明白。”
“皇上背负太多,容不得半分差池,可我希望皇上知道,我对皇上的倾慕是真,所以,月儿......也曾遇真心人。”他起身走到她身前跪下,长发未束,蜿蜒在二人脚边。他看着轩辕月,道:“我愿意做你的第二个青衣少年。”
他视死如归,眼内似古井无波,她手中利剑却迟迟不落。
天光流转在轩辕月的黑衣上,像极了一枝将败的花朵。终于,她冰凉的指抚上若诗的脸,“若诗,我怎能伤你......那个一心想寻得一僻静处的女子,早在我成为轩辕昇的那一刻就死了。可偏偏我遇到你,你与轩辕月是那样像......我怎能忍心?”
江山爱人,叫她如何抉择?
半晌,她艰难地开口:“若诗,你可愿意留在惜忬?我答应你,只要踏入这间院子,我便不再是轩辕昇,只是月儿。”
她不忍杀他,可也不敢放他出惜忬。只要他在这间院子里,她的秘密和他,便都是安全的。
他心下了然,长叹一声。
“若诗愿意。”
抛开皇家桎梏不提,惜忬中的二人与寻常恋人无异。
数月后,她冬猎归来,戎衣还来不及脱,就看见惜忬方向火光冲天。
她带着一身戾气赶到时,大火还未被扑灭,夜空被染成一片赤色。宫里的人跪了一地,一旁的陆晴雨在寒风中抖个不停,一袭红裙飞舞,似是大火蔓延到了惜忬院外。
宫人言禀,是那个久居于惜忬水筑内的伶人纵火,趁乱逃出宫去了。
皇帝震怒,当晚便遣出无数亲卫去寻回那伶人。
“若他有所反抗,”轩辕昇眼含赤色,衣袂翻飞在寒风中,冷声吩咐,“就地斩杀。”
从没有人见过那般冷厉狂乱的皇上。
数月后,若诗被带回皇宫。
初秋时节,日头渐落。又值雨后,一地的碎花残叶纷乱惹眼。二人初见的凉亭被笼在将暗的天色里,茉莉花下,一双金靴踩进积水中,天光云影破碎。
听见脚步声,半跪在亭内矮几旁的青色身影放下手中酒壶,站起身来,背对着轩辕月,唤了声“皇上”。
天色转暗,夜色浓郁在渐歇的风声中,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人。
“若诗,”轩辕月声音发颤,“你是怨我的。”
他摇头。
“不,你该怨我。”轩辕月喉中哽咽,“我派人取你性命,我失信于你,我以为......”
她以为是他逃离,她以为那些时日的相知相伴不过是他在做戏,她以为他欲将她的秘密昭告天下。
是她错了。
冷心审问了宫人,很快得知真相,原是陆晴雨因妒纵火。离了君王的庇护,若诗不过身若浮萍,逃离皇宫不过是无奈之策。她想寻他道歉,却已晚矣,徒然明白他已不在身边,只得撤回追杀令,又命人四处寻他踪迹。
风来冷人,月色清冷又昏暗。
她蜷缩起手指,“若诗,我已命人修复惜忬。”
他苦笑一声,道:“不是一切都能修复。”说着转过身来。
原本俊美无暇的脸上此刻爬满大火灼烧的痕迹。
轩辕月的心剧痛起来。
怪不得他躲了她这些时日。
若诗抬手触到了脸颊上的伤疤,又很快地放下了手,道:“如今的我,再也无法如你我初见时一般了。”
流亡数月,他已访遍医者,可脸上的伤已无计可消。他侧过身,微昂着头,凝望着被云雾怀抱的一轮弯月,极轻地一笑,饮下一杯烈酒。
如今的他,已心灰意冷。
是她,先令他失去自由,又让他受此情殇。
“皇上,”他道,“照顾天下苍生是你逃不开的责任,而成为第二个青衣少年是我的宿命。”
他笑得云淡风轻,声音极轻地道:“能与皇上相伴数月,已经是若诗的福气。此情至深,久病入魂,一动即伤。”
话至此处,鲜血已经漫出唇角,顺着滑下来。猩红的温热液体在若诗的白衣上开出一簇簇炙艳的花朵,轩辕月看着,心惶惶地沉下去,快步上前接住他已经软倒下去的身体。
“你,你做了什么......为什么......”她压抑着哽咽低吼,“为什么!”
“我已无颜陪伴皇上左右,可我到底还是、还是放不下。”他虚弱的声音一下一下在她紧绷的心弦上掀起波澜。“唯有赴死,只求皇上安心。”
“叫我月儿,”轩辕月紧紧搂着若诗,浑身颤抖,“我不要听皇上两个字。若诗,你再叫我一次月儿,好不好......”
他微笑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唤数声。
轩辕月双目赤红,两行清泪滑过她苍白的脸庞,滴落在他的双颊上。
原来她泪水滚烫。
银盘初上,微风拂过,二人长发衣袖纷飞,纠缠在一处,分也分不开。
今夜过后,天下再无人唤我月儿!
她能做的,只是命人在他的木簪外裹一层纯金,日日束发。此后每到若诗逝去的那一日,她必在惜忬内独自直至天明。
江山爱人,他已替她做出选择。她双手染血,是她杀了他。这也是上天的惩罚,从此她只可安心做回轩辕昇,孤身一人守护这万里江山。
宫人传言,是皇上亲手杀了那个伶人,从此更是惧怕。他仍是一代明君,只是再极少见他展露笑颜。
天下客惟一个可解她殇。
那抹淡青色身影夜夜逶迤于她的梦里。
她站在万众之巅,坐在金阶尽头,又或者躺在凉亭内,倚在茉莉花从下,都觉得心中愈发疼痛。她终究还是活成了明月的样子,用清明的光照亮寒夜和众生。那秾丽冷漠的眉眼,倾长的身姿,都仿佛带着无边的玉色。她独自看花开花落,枯荣盛衰,时光打不破她的冰寒无暇,也无法让她显出老态,正如不管多久过去,不管是在阳光下还是梦里,她都反复地想起若诗。
吹灭孤灯,在那暗色的混沌间,白日里的阴寒和狠戾悉数被抛下。她坐在镜前,抬手卸下金冠,身后站着那身着长衫的人,长指为她梳好女子的发髻。她看着自己双鬓已覆霜白,闻到那人身上清寒的茉莉香,忍不住伸手去触,却只碰到一片虚无。她只得笑起来,眼中却噙着泪,从冰冷的半空中收回手。
有时她看着那人温润的眉眼,会哀恳地问一句,怨我吗?
他笑起来,苍白修长的手捧起她的脸,轻轻摇头。
不怨啊。
又或许,是她在恳求,或者臆想他的答案。
若诗,若诗。
月儿,我就在这里。
她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听见秋风穿过满院青竹的声音,闻到自己身上的茉莉花香,睁开眼,便惊觉自己仍身处人间。
已经没有了若诗的人间。
她想起若诗留下的最后一句诗。
“人道歌者多落拓,不知君侧常离合。”
她落下泪。
若诗,若诗,还愿意等一等我吗?
若诗。
若诗。
轩辕昇走出惜忬水筑时,天光初明。
他抬眼望向水蓝色的穹顶,漆黑的双眸内迷蒙一片。伫立良久,无声长叹,他终于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跟在他身后的冷心低声道:“主子,今日立储大典,群臣朝贺,皇后与太子也已在正殿恭候多时了。”
“嗯。”他低应一声。
冷心俯首,他伺候皇上多年,却始终看不明白皇上对中宫的感情。虽只娶一人,却从不留宿,更从不提子嗣,就连当今的太子,竟也立得是他已逝皇弟的嫡子。
冷心还是低声贺道:“恭喜主子,皇朝后继有人。”
轩辕昇冷笑一声,头也未回,“朕早已说过,这个天下将永姓轩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