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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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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有人在放莲花灯,下水时密密匝匝一片璀璨,渐渐便四散开来,能随水流漂到河心拱桥下头的不过是几盏。
纪凌趴在桥上,双眼紧盯着黑黢黢的河面:“又漂过来一盏,五盏了!第五盏!”
谢清漩听着淡淡地笑。
“今年的花也好、灯也好,都比往年热闹。这莲花灯比哪一年的都精致,颜色也新。啊!居然有紫的!快看!”纪凌拉住谢清漩的手,方才觉出说错了话,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秀眉朗目的男子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啊,我是说这灯……这灯……”他情急之下,口讷起来。
“很漂亮。”谢清漩接过话头,微笑着:“看你那么开心,就知道了。”
“是啊,我是很开心。”纪凌叹了口气,他把谢清漩拉过来,轻轻拥进怀中:“有你陪着,有花有月,我怎么不开心呢?可是你呢?你和我不一样,本来就不喜欢热闹的。你是不忍扫我的兴,才陪我来的。是吗?”
这话问下去,谢清漩并不应声,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不知望着何方。纪凌心里更是没底,揽着谢清漩的肩头道:“我早跟你说过,我很粗心,你不能事事纵着我,如果你不开心,一定要跟我说。像这花节,也不是非来不可。”
“清漩?”见谢清漩侧过脸,仿佛谛听着什么,纪凌又问:“你怎么了?”
谢清漩这才微微一笑:“是琴声,真好听。”
纪凌被他这么一说,方才觉出夜风中确实夹着几缕清亮的琴音,渺渺而来,穿空破云,直上霄汉,纪凌虽不通音律,也觉心旌动荡。
“抚琴的定是个有情之人。”谢清漩说着,轻轻靠入纪凌怀中:“我虽然看不见,可我闻得见花香,听得到这琴声。还有——”他把脸贴在纪凌胸口,听着纪凌砰砰的心跳,似乎要说什么,终究没有作声。
“清漩,”纪凌自顾自地说:“我多希望你能看见。”
“我能看,”谢清漩用指尖勾勒着纪凌的眉眼:“你去折枝花儿来,去吧,”他轻轻推开纪凌,“我在这里等你。”
谢清漩很少向纪凌要求什么,纪凌得了这个差遣,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转身就跑,奔出几步,才想起什么:“哎,你要什么花儿?”
“紫藤。”谢清漩微微一笑:“刚才我们在花架下路过的,就那株藤花。”
纪凌的脚步渐渐远了,谢清漩摸索着,靠着桥栏坐下来。
“出来吧。”他说。
春夜寂寂,只有似有若无的琴音回应着他。
“你不是来找我的吗?”谢清漩问,等不到回答,他点点头:“那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想找人聊聊。既然不是,等我朋友回来,我们就走,不会吵你太久的。”他笑一笑,继续朝空气解释:“我的眼睛看不见,所以只能等他回来。”
“我也在等人。”
耳边有悉索轻响,是衣袍拂过桥栏:“他们都说我是花妖,但我不是,我只是在等人。”
“嗯,”谢清漩说,“我们可以一起等。”
“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叫什么。我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字。”
衣袂的悉索又近了些,终于在谢清漩身旁停住:“大概是因为我的经历太糟糕了,自己都不想记得。”
“真的,”他叹一口气,“我们的开头很糟糕。初见的时候,他的眼中全是色欲,我并不情愿,可他有权有势,我只能任他摆布。
“我跟他在一起很久,也经过很多事情。后来有一夜,他带我来看花灯,就在这桥上,他对我说:他是真心的。也就在那一夜,我原谅了他。
“再后来……”他停下来,似乎在竭力回忆着什么,“不行,我的记性真很糟,许多事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最后那一夜,也是这样一个春天的晚上,空气也这么潮润、花香沁人,月亮也这么高高地挂在天边,我也这样坐在桥上。他跟我说,去帮我折一枝花,让我等着他。于是他走了。
“我等了很久,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可他没有回来。”
陌生的声音哽咽起来。
一只冰冷潮湿的手覆上谢清漩的手背:“待会儿花灯熄了,这里会很暗。”他攥住谢清漩的手:“不过你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他笑起来:“虽然他们不回来,但是我们可以做伴。你说过,可以陪我等的,对吗?”
他握着谢清漩的手越来越用力,静夜里响起一阵奇怪的“咔、咔”声:“我不要一个人等,我受够了,再也不要这样!”
谢清漩的手又痛又麻,仿佛就要被捏碎了,他没有挣扎,而是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对方的手。于是他感觉到了,那只手冰冷腻滑,纤细到不可思议——那是一只没有皮肤、没有肌肉,只剩嶙峋的白骨的手掌。
谢清漩顿了顿:“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三年前的花节,本城南馆的头牌从这桥上坠了下去,溺水身亡。
当时人们都猜他是贪看花灯才跌落水中,直到一年前,京中一个富商打杀了人命,刑讯之下,才供认出来,溺死的头牌曾是他的情人,被他厌倦之后推落水中。那个头牌的名字是……”
白骨挣扎起来:“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想听!这关我什么事?他是去折花了!你说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好吧。”谢清漩放开了他:“那么,你要一直等下去吗?你知道,假如找不回自己的名字,你只能做孤魂野鬼,永远只能在这桥上游荡。”
“你是谁?!”
平地卷起一阵阴风,刮得谢清漩的衣袂猎猎而舞。
谢清漩镇定如常:“我和你一样,在等人。”
“不,你是捉鬼师!你是来收我的?”
“不,我只想帮你。”
“帮我?”那个声音侧侧地笑着:“怎么帮我?你能让他回来吗?我等够了!可是我能去哪里?除了在南馆里学的那些,我什么都不会,除了南馆里那些人,我什么人都不认得,那么多年,对我好的只有他一个……我一生只有这么点回忆是甜的,假如结果那么不堪,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
他抽噎起来:“即使是我们这一行,也有人有美满的归宿,上和南馆的尚香嫁了皇商李慕星,为什么我不能像尚香一样?”
“我想,”谢清漩扶起他的肩膀,空蒙蒙的双目对着他的面庞:“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你的李慕星。不过,总有那么个人等着你的。现在并不是结局。总有一天,你还会回来,回到这花市,那时会有珍惜你的人陪你看灯。”
陌生人怔怔望着谢清漩,忽然问:“你在看我吗?你真能看得见鬼吗?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他的声音低下去:“一定……很难看吧?”
谢清漩抬起手,拂开骷髅脸上焦黄的乱发:“还好,有些疲惫,不过眼睛很漂亮,不愧是头牌。”
骷髅不禁微微一笑:“好久没有人这样说了。”他站起身来,环顾桥下:“我真的还能回来吗?真的会有人等我吗?”
“会。”
“谢谢你。”骷髅轻轻叹了口气:“把我的名字告诉我吧。”
“你叫沈凌烟。”
清凉的晚风自河面吹来,骷髅褴褛的旧衣随风四散,白骨也随着化为一股淡淡的青烟,雾霭里一个秀丽的少年扶摇而上,已近云端,却忽然回过头来:“他……他叫什么名字?”
“我想你不必记得。”
“因为他伤害了我吗?可是也有快乐的时候,那些快乐都是真的啊。”消失之前,少年露出了恍惚的笑容。
纪凌气喘吁吁地跑回桥上时,谢清漩正仰望着青空。
“你在干什么?”纪凌不禁缩了缩脖子:“好冷,阴气森森的。”
谢清漩问:“我的花呢?”
纪凌轻哼一声:“哪能这样就给你?千辛万苦采来的,总该有个彩头吧。”他撩起袍摆,坐到谢清漩身边:“我可不是蒙你,今年这花都有人管着的。我亲眼看到有人折了枝桃花,就被逮住了。幸亏有人给他解围。你一定想不到吧,来解围的就是刚才弹琴的人。那人生得真好,满树桃花都逊色三分。”
纪凌滔滔不绝地说,谢清漩便笑微微地听。说到后来,纪凌自己先泄了气:“我说别人好看,你怎么不生气?”
谢清漩不作声。
纪凌最怕他不言不语,只得叹了口气,把偌大一串藤花放到谢清漩的膝头。谢清漩用手抚着柔软的花瓣,嘴角渐渐染上了笑影:“真好。”
纪凌望着眼前人:“是啊,最好看了。”
谢清漩的眼眸空蒙蒙的,毫无回应,纪凌轻叹着吻住他的嘴唇:“我只怕永远都看不透你。不过没有关系,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可是我们的开局很糟糕。”
“嗯?”
“初见的时候,你的眼里全是色欲,而我并不情愿。”
“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清漩抱住纪凌的背:“我恨过你。”
纪凌微微一怔。
“可是也有快乐,那些快乐都是真的。”谢清漩轻轻地闭上眼睛:“纪凌,谢谢你回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