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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伍 二十余年如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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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三,尚书右仆射宁敛集其旧部,拟帝之罪公于天下,四海之内凡居异心者,皆举旗而反,兴朝内乱骤起。初六,宁敛率兵攻破宫城,与帝密谈于太和殿内。未几,帝只身而出,重编宁敛旧部,亲身平叛。八月,叛乱初定,京师内外,凡有不臣之心者,尽皆伏诛。帝封敛为昭武候,而敛终不知所踪。
——《兴纪·太宗武皇帝·观止六年》
时值初春。
点点红痕缀满原是纯白一片的大地,仿佛正傲放枝头的红梅。这又是一个宫变之日,那满地艳红,凝结了成百上千的怨与恨,久久不肯消散。
宁潋着一身单薄的红袍,在料峭春风中显得越发削瘦。她轻移脚步,在薄雪上印下深深浅浅的脚印。火红的衣袍衬得她原本白皙的皮肤愈发晶莹,配上绝世的容颜,一眼望去,恍若谪仙。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她一振袖中清风,缓步前行着,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归去。
最终,还是这么做了。
宁潋望着她进入过无数次的太和殿门,唇边的笑意,终是多了几许怅然。她伸出手,在殿外的梅树上折下一枝梅花,信手将便这红梅纳入了袖中。仰头望着台阶之上半闭的殿门,她终是提起脚步,踩着脚下积雪细碎的声音,缓缓地走进了太和殿内。
甫入门,便看见了满室昏暗中,他苍白的脸。他的发绾得整整齐齐,像每次朝会上一样的正式庄严,只有唯一一缕碎发,没有被绾上,随着她推开殿门带进的微风,在空中轻轻扬起。
他缓缓地转过了头,身体也随之转了过来,正对着她。那缕发,随着他的动作,在他的脸庞上贴紧,黑白分明,愈发衬得肤色如玉。
顾峥抬起眼,一双冰冷的眸子隔着约十步左右的距离,直视着宁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平静如湖水,却又在不知名处,暗藏了汹涌波涛。
这个瞬间,两人的眸中,好似同时划过了什么东西,却又因为这一室昏暗,谁也没有来得及将之看得清楚明白。
“宁敛,”好半晌,顾峥才淡淡开口,声音在殿中回荡,“皇宫已尽在你控制之下了吧?你还来这干什么,是否准备赐朕一杯鸩酒?”
顾峥啊顾峥……你便不信,其实我从未留恋过权力?你便不信,其实我从无害你之心?
她微微笑了笑,依旧倾国倾城。
若不信,那便罢了。宁潋的骄傲,从不容任何人亵渎。
“我是……来跟你说再见的。”
骄傲如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来与他告别。一旦动手,就再也不可能回头。
“是罢。你果然是来杀我的。”他的声音淡漠到了极点,似乎早已心灰意冷,再也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一振袍袖,他着一身金黄的龙袍,踏着沉稳的步伐,走到宁潋面前,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坦然直视着她,像早已看破般地,只余清冷。
那缕发,在微风中缓缓荡了开去。如果是放在平时,她简直不会相信,这是一向最要求自己一丝不苟的他,所放任的事。
宁潋看着他数日之内便消瘦下去的脸庞,唇边突然微微有了些苦涩。心中忽下了一个决定,她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语调中带了些往常的深意,又多了几许期待:
“我是来跟你说再见的。”
他渐渐不耐:“那你还不动手?难道还要朕帮你?”
……他竟还是这么认为。
他的话像一把最锋锐的小刀,将她的心外包裹着的所有骄傲、淡漠、冷酷、固执、决绝化成的最坚固的保护层,轻轻地划开了道小口子,然后只一下,便将里面那柔软的心划得鲜血淋漓。她的眉渐渐扬起,声音寒若坚冰:“顾峥,我何时说过要杀你的话?”
在看见他削瘦苍白的脸颊时,破天荒地,她决定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他还相信着当年的誓言。
在那个无垠的草原上,在那个灿烂晚霞铺满苍穹的傍晚,他们并肩而立。迎着落日,迎着微风,她说:“顾峥,只要你还信任着我,我就会站在你的身边。”
宁潋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反悔。
但终究错过了。那个人,那个曾让她淡淡立下铿锵誓言,十数年扶持追随的人,已然不再相信。
你既无心,我便休。这世间一场大梦,也到醒的时候了。
她的修为距渡劫期还有一线之差,而这百万杀伐积下的业力,终是将天劫提早引发。业力过重,在这滚滚雷劫下,运气好的话,大约能重入轮回;若运气不好的话,便只能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原本她下山,不过是为了历练,阅尽世情,以求心境圆满。历练完成之后,她便该返回山上,成为族长;等到修为达到渡劫期,再闭关修行,最终渡劫成为仙狐,抛弃七情六欲,位列仙班。
这是她以前以为自己会走的路。
只是,她不曾想到,这一趟下山,不但未能求得心境圆满,反而把自己的心,送给了别人,以至于宁愿与前来找她的族人决裂,也要长久地留在他的身边。
原本仙路就在眼前,而她,却在情之牵引下,踏错了一步,终至万劫不复。
宁潋……你可曾后悔?
“你若执意如此,你的名字将被从族谱中除去,我宁琅山火狐族再不承认宁潋此人!对你来说,这只是最轻的……宁潋,你执念已深,早已踏入歧途,业力过重,修仙之路堪忧!若不殒身天劫之下,也当误入魔道!听我一劝,随我等返回族中,聚集族中长者商议,未必无法可想……你好生考虑考虑,莫做令自己以后会后悔的事!”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多谢长老好意。”她扬起眉毛,字句出口,掷地有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长老道我之行为为错,然而宁潋并不如此认为!我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么,一路前行,也从来没有踯躅犹豫过。即使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是为此付出努力过便足以无悔……殒身天劫之下,重入轮回如何?形神俱灭如何?堕入魔道又如何?早在下定决心助他之时,我便不再在意这些了!”
“而我宁潋,终此一生,绝不后悔!”
直到现在,纵两人最终仍旧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她仍然不曾有后悔的打算。
她隐约听见了雷声,外面似乎有雷云正在逐渐密集。天劫,果然要在这个时间来了。
已经……没有时间了。
“顾峥,你这天下第一蠢货!”她咬牙骂出当年戏称过无数次的称呼。话语出口,她微怔,心下更是苍凉。
话还是旧日的话,似曾相识,可无论是她抑或是他,心境却都早已不同了。
顾峥一愣,怔怔望入宁潋乌色的眸中。
“你就没有发现,宫变中死的都是你我未来得及清除的暗怀不轨之心的人?你就没有发现,外面造反的人声势虽然浩大,但仍处在可控制范围之内?”冷冷从袖中甩出一叠纸,宁潋道,“这是那些人的部分资料,其他的都在我府内,你自去找罢,找得到就是你的。”
“至于这天下,你平得了,自然是你的;平不了,你便死了算了,省得丢脸。”她一字一句道,眉目间鲜活的怒气逐渐褪去,又至面无表情,“不管以后怎样,都与我无关了。”
顾峥发了好一会儿怔,好似在慢慢理解宁潋话中之意。过了好半天,他才猛然抬起头,急切地道:“阿敛,你说要来跟我说再见,莫非你要走?”终于理解了宁潋的谋算,意识到她最终的决定,他抑制不住慢慢惨白了脸,“不要走,好吗?”
宁潋看着那个骄傲并不输于她的人,一声声地恳求着,一时无言。
其实,我也曾在心中恳求过,顾峥,请你信我。
一道雷突然在空中炸响,瞬间之后,炫目的光华从天而降,将宫殿顶部炸开了一个大洞,烟尘四舞。光华迅如疾雷,直直轰上了宁潋。这一下来的太快,宁潋只来得及运转真元勉强护住身体。硬受下这一击,她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长发披散下来,身上的障眼法也因真元忽然断绝而解开了。
宁潋用袖拭去唇角鲜血,显露出金色的妖瞳冷冷望向渐渐聚起乌云的天空。凝神感应,意料之内,她看到了周身纠缠不散的怨念,听到了他们一声声恶毒的诅咒,不由冷冷一笑。
天劫竟在这时来临了。
原本着急地想要上前询问宁潋的伤势,顾峥却在看清她的姿容后,惊得停住了脚步。他看着宁潋,眼中毫不掩饰震惊,“是你?!”
单薄的红袍之下,掩盖不住属于女子的曼妙身姿。眼前这个人,从眉目之间到举手投足,都是他所熟悉的只属于宁敛的神韵,可这熟悉之间,又多了许许多多他不曾触及的秘密。
只除了一个不曾忘记的夜晚中,似曾相识的气息,与指尖残留的暖意。
“难道那天晚上……阿敛……”他张口结舌,无与伦比的震惊之下,又隐隐藏着巨大的欢喜,“原来你竟是女子?”
分明感觉到顾峥已经吃惊到有几分语无伦次,宁潋此时,却连笑的心情都没有。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但你既看到了,我便告诉你罢。”她在心中微叹了口气,声音却依旧淡漠,“我确实是女子。但我并非人类,而是妖。我之真名,乃是宁潋。”
他的眼睛倏地瞪大了。意料之内也是意料之外的答案,让顾峥处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听着雷声,宁潋知道,她绝无可能渡过此劫。上天岂会容忍她这样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的人,超脱轮回,飞升成仙?
她忽地扬唇冷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天不渡我,我自成魔!”
天上忽然一声惊雷炸响,像听到了她的誓言似的,乌云渐渐散去,天劫不复。同一时刻,宁潋清楚地知道,在一年之后,她又将渡劫。只不过,渡的将会是魔劫。应了魔劫,这也正式表明,她已堕入魔道。
只不过,是仙还是魔,从来不是她在意的事。
这一声雷,同时也将呆在一旁的顾峥炸醒。
如果……再不挽回,就真的,永远不会有机会了。
他有预感。
“阿敛,我想明白了,不管你是男是女,不管你是人是妖,只要你留下来,不要走,我什么都不会介意,真的!”顾峥急上前两步,扯住宁潋的袖子,神色焦急而恳切。
心下微软,她终是叹了口气,声音柔下了几分:“顾峥,在你心中,江山是最重要的,为了江山,你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我。”
顾峥的手缓缓松开了。他抿紧了唇,脸色更白。
她……说得没有错。
所以,当她的权势已经大到了足以动摇江山,他会疑惑、会猜忌、会想尽办法来削弱她的权力。而对于宁潋来说,她并不介意放下权力,倘若顾峥好好跟她说,她未免不会主动放权,但是顾峥并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在背后悄悄动手,削弱势力。
帝王之心,从来都是如此。
而对于宁潋来说,她不愿隐忍,也不屑退让!她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若顾峥愿完全接受她,她愿倾尽自己的一切去回应;但若他不能,她自会转身离去。
只不过,她没有料到的是,时日越久,她的心就越软。
软到她只求他信她;软到在伤了心之后,仍愿意给他第二次机会。
直到退无可退。
“我们彼此之间,都无法把对方当做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并且,你无法相信我不会对你造成威胁,我也无法相信你不会为了江山而对我动手。”她顿了顿,语气中有了深深的怅然,“我们……已经再也无法全心全意地信任彼此了。”
她看清楚了。其实他们都是那种如果不能完全得到,就宁可不要的的人。所以决绝如她,决定先一步转身,选择了一条最激烈的路,一旦走上,就再也不可能回头。
“与其等待迟早会来临的决裂,不如,就选在今天吧。”
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深深的鸿沟。不知在何时,他们已然踏向了不同的方向,并肩同行早已成为奢望。
倘若勉强同行,他们的骄傲,注定会让他们再一次决裂。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两人同时感觉到万般滋味沉淀而成的深深疼痛,却也都清楚的知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顾峥,你我此生,永不相见。”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果然……是她。
他听着她的话,面上渐渐浮起一个有些惨淡的笑容。顾峥挺直了脊背,帝王的骄傲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好,你我便永不相见。”
仿佛有一柄锋利的剑,冲破一切防御,瞬间将她的心整个儿刺穿。明明已经痛到极致,她却骄傲地无视着,彷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缓缓点头:“那好。”如火般的红袍突然上下翻飞,如同黑暗中骄傲地跳动着的烈焰,她踏风而起,从空中离开,消失在顾峥的视线内。
一枝红梅突然从她袖中滑落,跌在太和殿内。殿中本已静极,红梅落在地上,发出极清晰的声音,若一声重锤,敲在顾峥心间。红梅的花瓣上犹有晶莹的水珠,那是原本留在花瓣上的冰雪留下的痕迹。花色艳似烈火,水珠清冷之至,冰与火交融之间,仿佛燃尽了一生的热情。
顾峥俯身从地下拾起红梅,忽然缓缓地,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止不住牙关打颤,止不住双肩抖动,更止不住心中无边哀恸。她走了,她真的走了,就这么转身离开,只留他一个背影,永不回头。
他恍惚忆起,在某个红霞染遍半边天空的傍晚,他说,阿敛,陪我看一辈子的夕阳可好?她答道,你信我一日,我便陪你一日。
他记得,在大婚前夕,他伤心酒醉之后,温润的唇,交缠的躯体,与紧扣的十指。
他记得,宫变之日,在一轮眉月下,她手执长剑,浑身浴血,策马朝他行来,对他微笑:“幸不辱命。”
他记得,某日他躲懒不愿早朝,她直闯寝宫,掀开他的被窝塞进了一团雪,对冻得瑟瑟发抖的他似笑非笑。
他记得……
顾峥忽地仰头,望向洒落无数阳光的苍穹,大声吼道:“回来,宁敛,朕命令你回来!”
吼声在宫殿里回荡着,可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一袭孤绝的火红身影。
他颓然坐倒在地,忽然,有一滴滴晶莹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漫出,声声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