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散记》非言非默

4、【政聂】上林幽梦（完）

　　【政聂】上林幽梦，或胜却人间无数

　　这年秋日，帝至上林苑秋狩。

　　白日里，他率群臣架鹰走狗，策马逐猎，亲手射中了一头鹿，心中畅快不已，夜宴时就多喝了几盏，夜间睡得有些沉。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室内仿佛有人在走动。

　　“何人在此？”他闭着眼睛沉声喝问，想睁开眼睛看看，却发现眼皮有些沉重。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掌灯的声音。

　　他努力睁开眼睛，逆着烛火，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榻前不远处。

　　他眨了几下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才认出了对面那人。

　　“盖聂？”帝喃喃说道，心里又奇怪，又不觉得奇怪。斯人常入梦，他早就习惯了。

　　“正是在下，王上……哦，现在该称呼您为陛下了，听闻陛下想见我。”那人回道。

　　虽然梦中的那人说话比他以往的梦更有逻辑更有条理，帝还是没觉得不对劲，先生只是长得看着乖巧罢了，性子绝对谈不上乖巧，他想见先生，先生就肯乖乖前来咸阳见他，这样的好事也就梦里才会有。

　　“先生所为何来？”虽然是个梦，帝依然起身坐了起来，很认真地和先生对话。

　　对面那人沉默了片刻，才说道：“陛下还记得燕太子丹吗？”

　　燕丹？

　　他当然记得，少时他们同在赵国邯郸为质，情谊尚好，后来他继位为秦王，燕丹来秦国为质，就已物是人非，再后来燕丹逃回了燕国，又派荆轲来刺他，荆轲失手后，他命人急攻燕，最后燕王喜斩了燕丹的人头送上，欲平息他的怒气，也没能减缓燕国被灭的速度。

　　先生此时提起他，不知是何原因。

　　“朕记得，先生请直言。”

　　“燕丹有子名为逊，前段时日关中大索刺客，燕逊也被牵连，此时正被关在廷尉大狱中，择日即将问斩，在下恳请陛下看在昔日情分上，网开一面，替故人留一血脉。”

　　帝灭六国，只是灭其国，并没有屠其嗣，俯首称臣者皆能存活，所以六国王室皆有旧贵存世，当然，这些年因为有心怀不轨者谋求复国，倒是折进去了不少人。

　　前段时日有人哄抬关中米价，他又因兰池逢盗，命人大索刺客，入狱者更是无数。

　　“原来先生今夜前来，是为了此事。”帝轻笑了几声，才道，“先生，朕该说先生什么才好，荆轲是先生昔时好友，荆轲之子先生要保，燕丹是朕的昔时好友，燕丹之子先生也要保。”

　　帝真心觉得，他和燕地犯冲，灭燕国灭得实在太晚了，才会有这么多烦心事。

　　“陛下的意思是……陛下不肯吗？”

　　帝看着他，没说肯，也没说不肯，问道：“若朕不同意，先生打算去劫廷尉大狱吗？”

　　那人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帝看着他的眼睛，又有些怕先生在他这里碰了壁，真的去劫廷尉大狱，拒绝的话一时没法说出口了。

　　“既然是先生的恳求，朕并非不能网开一面，只是先生打算用什么来交换？”帝转念一想，又觉得和梦中人认真对话的自己有点傻，思绪开始不认真起来。

　　“陛下已经君临天下，富有四海，天下英才皆愿为陛下效忠，在下不过一介匹夫，区区掌中之剑，管得了的只有眼前事，陛下还需要在下做什么？”那人不解。

　　“先生只说，先生愿意用什么来交换？”

　　“陛下想要什么？”

　　“朕想要什么？”帝被他问得愣了一下，他求而不得的东西多着呢，不过现在是在梦中，提点荒唐的要求，想来不算什么吧，“先生，朕欲与先生行周公之礼，先生意下如何？”

　　那人闻言，眼睛瞬间瞪大了，显然不敢相信会听到这种要求。帝看着他的表情，心情突然变好了。

　　他还以为先生永远能保持那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模样，原来还是会有破功的时候。

　　“陛下不觉得这种要求太过荒唐吗？”那人愣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

　　“先生觉得是，那就是。”帝看着他，微笑，“若先生拒绝，朕也能理解，不过有些不情之请，就不必多言了。”

　　“既如此，在下就如陛下所愿。”那人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起身向榻前走来，坐到了榻边。

　　他真的到了眼前，帝心中却惶恐起来，就怕他稍微一动，这个梦突然醒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了碰先生的发丝，梦没有醒，他解开了先生的发带，梦没有醒，他将先生拥入怀里，温暖的触感在手，梦还是没有醒。

　　原来，这真的是一个好梦。

　　就算是在梦中，帝也极尽温柔之能事，缠绵缱绻半晌，才相拥着入眠。

　　“陛下？”见他欲闭眼入睡，那人却抓着他的肩，摇了摇，不让他睡。

　　“怎么了？先生不累吗？”帝不解地发问。

　　“诏令。”

　　经他提醒，帝才想起，今夜先生入他梦是为了何事。

　　虽然他觉得梦中写的诏令，先生拿来又没用，依然起身下了榻，写了份赦免燕逊的诏令，盖了玺，交给了先生，如了他的愿。

　　“好了，现在可以歇息了吧？”

　　先生接过诏令，认真看了下，收好以后，才躺到他的枕边，不再多言。

　　这一夜，帝搂着他入眠，只觉得心满意足。

　　翌日清晨，帝刚醒未醒时，恍然记起昨夜那个梦，觉得自己的病症更重了。

　　斯人常常入梦也就罢了，这梦竟然开始变得荒唐起来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本来心绪还算平稳，等到看清枕侧的情况，大惊失色起来。

　　枕边明显有人睡过，枕头上还留下了几根青丝。

　　帝拈起一根发丝，手腕忍不住抖动起来。

　　难道昨夜不是梦，先生来过，又走了？

　　他到底有多蠢，竟然以为只是个梦，连话都没能好好说上几句，人又不见了？

　　帝正在慌乱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呵斥声，兵戈相击声，仿佛有人在喊“盖聂”。

　　他情急之下，衣衫未披，履也未穿，赤脚就出了殿门。

　　“先生！”他看到朝思暮想的人正在庭中，与蒙毅打斗，提起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急忙喝止了蒙毅，“蒙卿，退下。”

　　“陛下，盖聂他夜入禁苑，居心叵测……”蒙毅话未说完，突然看了看早起晨练衣衫完整的盖聂，又看了看睡到此时衣衫不整的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马上就闪身后退，并且守在外面喝止其他人接近寝宫。

　　帝懒得管他到底想岔了什么，只要不耽误他和先生说话就好。

　　“先生……”人都退出去了，他讷讷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盖聂见他衣衫不整，赤脚站在阶上，也有些无语：“我唤人进来伺候陛下更衣？”

　　皇帝的寝宫自然有人值守，若帝居章台宫，盖聂也不敢轻易去闯，不过这几日帝驾临上林苑，上林苑的值守比章台宫松散，盖聂才能夜入禁苑。

　　昨夜他不想有人打扰他们说话，把值夜的人都打晕绑住，藏在了偏僻处，今晨蒙毅巡查时，发现了被打晕的人，意识到不对，方才闯了进来。

　　“不用。”帝摇了摇头，“先生进来喝杯茶吧。”

　　帝重入寝殿，披上了外衣，穿好了鞋履，才进了起居处。

　　此时，盖聂正跪坐在席上，拿着根枝条通着烧水的小炉子，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帝在他对面入座，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先生，没事吧？”当然，这事就算再难以面对，他也得面对。

　　“不碍事，陛下不用放在心上。”盖聂回话时表情平淡，语气更是平淡，仿若昨夜的事对他毫无影响似的。

　　帝闻言，心中各种不忿，却不知他到底在不忿些什么，这事明明是他不对，但是先生这个态度，让纠结此事的他，仿若没见过世面似的。

　　纵使昨夜之事，恍若朝露，待到日头高挂时，就会无影无踪，但现在尚是清晨，还未到了无痕迹的时候。

　　“先生，朕昨夜醉了。”他只能勉强为自己解释一句。

　　“陛下想要反悔？”听他这么说，盖聂却没法淡定了。

　　“不……不是……朕当然不会反悔。”帝这才想起那份他以为梦中书写的诏令。

　　“先生，请饮茶。”这事说不清，也理不清，帝见炉中水已开，只能暂时丢开，执壶倒水，请他喝茶。

　　“多谢陛下。”既然皇帝没有反悔，盖聂也就顺着他的意，陪他一起饮茶。

　　他端着茶盏，听皇帝说着话，思绪有些放空，后来皇帝说了些什么，他不由得点了点头。

　　待点完头，他才意识到，皇帝刚才是说，“先生在咸阳多留一段时日吧。”

　　不过既已点头，他也没有反悔。

　　有些事，终已不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