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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景天·卷 ...

  •   昆仑山,拔地三万三。
      晨曦之中,薄雾漫天,微光破晓,万古不化的雪峰之巅,冰雪辉映下站着一位黑衣男人。他有着石雕般刻就的轮廓,他是曾经的战神西昆仑。
      然而,
      很久很久以前,他叫景天,独属于徐长卿的渝州景天!

      是的,
      和西昆仑不同,
      渝州景天独属于徐长卿!

      可是,长卿呢?
      长卿,你不仅仅属于我渝州景天,能让你牵挂的,还有李二小子掌中的——天下!

      昆仑山巅,淡凉的雾丝轻绕,一些久远的记忆像雨声般袭入了他的梦境。

      长卿那温润的眉眼,淡然的笑意,如石般镌刻在自己的生命之中,历经千秋万载永不磨灭。多年之后,昆仑之巅的自己回忆起过往的一切,回忆不曾有任何褪色。这样的记忆,宛如几经粹炼的钻石,历经岁月的熔炉越发绽放出炙人的光彩;又如窖藏多年的珍酿陈酒,跨越时空的距离久而弥笃。

      ※

      他还记得初见徐长卿的前一日,渝州城天降大雪。
      而,此时,冰雪初融。
      闹市中路人熙熙攘攘,然而,擦肩而过的那人宛如一轮华光四射的初生旭日,瞬间凝住了自己视线。那人长相并不特别,可是神情淡然静谧,周身有着重重光晕隐隐漾出,让人无法真正一窥其容。
      这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十九岁的景天头昏目眩,栽入了一个名叫前世今生的轮回孽海,永世不得翻身;这是一种神秘的蛊惑,渝州景天沉湎其中,虽是九死却亦不悔。
      不必再看不必再想,三生三世的记忆,早已镌刻在灵魂的最深处。
      毋需多言,
      前世今生,
      所有的一切铿然复苏。

      大千琉璃世界,清灵剔透,徐长卿驻足微笑,
      只此一瞬,
      渝州景天为之心跳了一辈子。

      再见他时,已是初春时分。
      春意盎然的夜风中浮着一层靡靡酒香,城内酒楼茶座四处人满为患。
      醉红楼内,
      徐长卿一个趔趄倒在了景天身上,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两抹罕见的酡红。醉眼朦胧的蜀山大弟子板着面孔,嘴里语无伦次地教训着对方:“景兄弟,景兄弟……”他腻在景天的脖颈上,醇厚的酒气伴随着温热的呼吸皆数喷洒在对方耳后,“景兄弟,不准笑,严肃点!”

      景天的心底如擂鼓如猫爪,如十八只老鼠在走街串巷不得安分:“你让我怎么严肃,怎正经啊!我是个男人……”景天苦苦忍耐,终于,是可忍孰不可忍,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徐长卿,你可知道,这个世界别人都在假正经,那我就只有假装不正经……你不知道的我教你,你不懂得做的我替你。”
      徐长卿醉眼朦胧望着景天,昔日清亮的眸子现今红得如一只兔子,然而其中嗔意却是显而易见。
      “君子修身方能作则……呃,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呃,《道德经》有云,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呃……,吾何以知天下然哉……”

      景天哭笑不得,他慢慢扳过对方身子,俯首在他耳畔低声道:“你骂我么?现在你骂我,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等你今晚了解了我,你一定会动手打我。”
      “打你,呃,修真之人贵在寡言少怒,长卿……奉师尊之命保护于你,怎么会打你……”尚未讲完最后一句,终于彻底醉倒。
      “喂喂,你别睡啊!你真的醉了!醒醒啊!”
      景天望月长叹,愤懑难当。
      天可怜见,渝州景天再怎么没品,也不能乘人之危!

      ※

      室内的红泥火炉上,正熏着一壶醇香四溢的女儿红。屋内的大红锦被内,躺着素衣如云的蜀山大弟子。或许是不胜酒力,他微蹙的眉峰间始终凝聚了一丝淡然愁绪,淡薄的唇色带着一丝纵酒过度后的苍白。
      这样的徐长卿和平日里那位正气凛然的蜀山大弟子截然不同,这一刻的徐长卿吐纳呼吸间,仿佛带着一股蜀天之巅的冰雪清气,这一刻的徐长卿令得景天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为之触动。
      景天的心乱了,彻底乱了。
      万籁俱寂,一切都是这般的安宁。
      一个模糊的念头盘桓在景天的心里,疯狂地滋长在脑中,挥之不去!

      鬼使神差般俯身,先是蜻蜓点水的试探,继而是大胆的索求,最后是恣意的宣泄……
      此时此刻,喜悦的惆怅和失落的悲伤已初露端倪,这种矛盾的情愫宛如两股纠结缠绕的灯芯,伴随着他的一生,纵便燃烧到时间的尽头,终其一生也无法消弭!

      渝州景天,成就了他人生最完美的掠夺!
      ——纵然是日后的江山在握,也没有此刻的拥有,这般的令人沉醉令人痴迷!

      这一刻,
      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一刻,
      满目的桃花在初春的夜晚次第开放,舒缓从容,尽得风流。

      第二日,酒醒。
      “以后回了蜀山不准忘记我。”
      “那可说不定,蜀山事务繁忙,我身为大师兄每天要督促……”
      “你难道忘记了昨夜的誓言?”
      “长卿记不起来了,景兄弟可否给一些提示?”
      眼见景天气急败坏的样子,未来的蜀山掌门随即释然微笑道:“谎言誓言无非一线,他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听的人当真了,一个是说的人当真了。”
      “徐长卿,你是故意的,故意的!”景天无言呐喊,泪流满面。

      想我渝州景天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上至八十耆耆老妇,下至三岁垂髫稚童,芳心童心莫不倾倒。谁知自己碰上了这个榆木脑袋顽石疙瘩,怎么敲打也不开窍。景大爷纵横渝州数十载,什么时候做过赔本的买卖啊,唯独这一次,输了个彻底,输了个通透!

      徐长卿暂回蜀山,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留下景天在那里跳脚。

      ※

      月色虚空,四野迷离。关山横亘,诸遭静寂。
      一堆篝火冉冉升起,一问一答的对白飘忽在旷野之上。
      “我们真的要去参加太原李家的大野龙会。”
      “是。长卿奉师命出山,本就是为了寻那龙脉之所在,龙气之所属。今夜九星连珠北斗灿然,实乃真龙气脉之像。我既探得端倪,焉能不去。”

      是夜,
      景天小心翼翼的褪下徐长卿指上的须弥戒指,慎而慎之的带上自己编的草戒,昔日玩笑的脸上今日透着几分难得的认真。
      “一物换一物,你不吃亏的。”
      徐长卿笑意淡淡,任凭这个恣意妄为的男子在那里自得其乐。幼承庭训,清微道长已经教过他无数次,蜀山是天下的,而自己是蜀山的。别说是为了别人交出一枚戒指,就算是为天下交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景天不管,他没有想得那么复杂。家国天下,他原本是半分兴趣也欠奉,只不过是为了徐长卿,他才愿意投效李唐大军,一路征战。

      “我只为了你徐长卿!”

      你是蜀山最有前途的大弟子徐长卿,我是渝州城内最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景天;你幼秉庭训端正守礼,我双亲早逝顽劣不堪;你云淡风轻,我玩世不恭……不必再说,九天麟凤与石潭虾鱼怎可同日而语!
      然而,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偏偏能够并肩流连于烟雨飘摇的巴山蜀水之间,并辔驰骋在风云变幻的隋末乱世之中。没有花前、没有月下,只有天高、云淡、风清、黑白战马出没于修罗战场之上……
      长卿,你知道吗,这种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白云苍狗,转瞬流年。
      仅仅一年之后。
      李渊入主隋都。

      虽是天下初定,隋末乱世,十八路义军杀伐依旧。秦王率兵四处平乱,徐长卿随行。

      薄雾飘过晨曦中的战场。
      对面战壕中的徐长卿一脸寒意,这边战壕中的景天冷峻肃杀。
      此刻的徐长卿虽是素衣如云,然而眸中却已不见风月。此时的景天早已褪下了昔日的青衣,换上铁甲战袍,黑色的甲胄衬得他手中兵刃泛起一片刺目寒光。然而真正刺痛徐长卿眼睛的,是对方眸底那股凛凛杀气。

      “八月十四,战神西昆仑斩人八千,打下一座城池送我做寿礼,可曽想到我们也有对阵沙场的这一刻?”
      “你在意这大好河山,我便送你这万里江山。”
      “你昔日不辞而别,为的就是这一刻?”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都是那过河的卒,上得这局棋,落子便无悔。”

      声声战鼓擂响,“景”字战旗迎风招展,“李”字旌旗浴血黄沙,修罗场上箭矢如林。

      寒风疾吹,雪漫大地,天地同悲。
      ……隋京的风,渝州的花,沙场的雪,中秋的月,悉数化为憧憧幻影,消弭于无形的岁月之中!

      ※

      “景天啊,你对尊夫人如此千依百顺,未免有点儿女情长。”
      景天笑而不答,说多了,就会回答一句:“女人本就是用来宠的!”此时,偎依在景天怀中的唐雪见幸福而满足。当年冲冠一怒起兵江北,应者云集颇见声势,战神西昆仑之号响彻天下。然而,很快,景天便与李唐签订盟约,解散义军,退出江湖,与雪见成亲,生活复归平静。

      日子一天天过去,十八路义军逐一瓦解,李唐江山日渐稳固。
      不久之后,渝州城的景天知道了,秦王为形势所迫发动玄武兵变,诛杀兄长,登临九五。再不久之后,景天听说了,徐长卿辞官归隐回到蜀山继续做掌门之职。

      虽是经历了隋末的乱世,因远离中原战场,渝州城繁华依旧。
      景天夫妇就住在这里,他们如普通平凡的小夫妻那样,憧憬着未来平静的生活。守着一亩三分地,经营着祖传下来的永安当铺,同时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最好是一对一对的双胞胎,因为雪见喜欢让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和自己捉迷藏。
      然而,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在渝州城内没有实现。

      因为,蜀山突发地动波及渝州,打乱了唐雪见的所有安排。
      地震当天,景天就气势汹汹地出发去蜀山找徐长卿算账,理由是徐长卿镇守其位不司其职。你徐长卿不是说了,蜀山的大门永远对景兄弟敞开么?老子就要代表全天下既没钱又没势,好不容易讨了老婆却还要摇摇晃晃战战兢兢过着小日子的男人,教训教训这个蜀山掌门。
      无极阁的门是被景天从外面一脚踢开的。

      “徐长卿,你给我出来……,再不出来,信不信我给你这些徒子徒孙每人五十大板。”
      三十二名弟子摆了四圈两仪八卦阵,被打得一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之后,一声长叹终于从无极阁门外传来,声音不大却如锥重击,敲在景天的心底。
      “景兄弟,别来无恙,徐长卿恭候多时!”
      蜀山掌门终于出现。

      景天蓦然回首。
      那人已不复昔日的白衣出尘,宽大的青衣道袍下是一副消瘦伶仃的身架,他望向景天的眼神无喜无悲,只是微微皱眉:“你已练至臻天周气,何必欺负这些刚入门的蜀山弟子。”
      若是应在往日,景天必会嘻皮笑脸的打着哈哈说:“这个不用担心,我除了欺负你这位蜀山掌门之外,对于别的小豆腐们还真是半点兴趣也欠奉。”
      然而,无极阁内,淡金色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棂投射在徐长卿的眼角眉梢,那股掩映不住的淡淡倦容,瞬间刺痛了景天的眼眸。他双手抱胸,偏着头眯着眼,一瞬不瞬的望定蜀山掌门,于是,午后的空气中开始浮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

      再蠢再笨之人,比如徐长卿身后那群咬牙切齿地摆出势不两立你死我活针尖麦芒架势的蜀山小豆腐们,也开始觉得这两个男人之间有段不得不说的故事。
      无极阁外人头攒动,无极阁内两人的对白不痛不痒。
      “你过得好不好!”
      “你说呢?”
      “你变了!”
      “变帅了?”
      “……”

      ※

      没人知道,昔日渝州小混混PK今日蜀山掌门的旷世决战,以何告终。
      总之,重新回到渝州城内的景天嘴里嘟囔着,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雪见你收拾细软,我们趁早搬家离开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
      唐雪见望着忙乱的景天,一股寒气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丈夫如往昔般熟悉,却又无比的陌生。
      雪见不得不怀疑,这趟蜀山之行,景天是否把真正的灵魂遗落在那九天之巅,走下山来的只是一个躯壳。
      这个躯壳,叫做唐雪见的丈夫!

      她怔怔望了景天良久,默默递上了一块温热的毛巾:“擦擦吧,爬趟蜀山也会撞伤自己的嘴……”景天笑嘻嘻的接了雪见递过来的毛巾,捂着脸上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的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再也不会。
      然而雪见幽幽一叹,接下来的话让他猝不及防:“……都是要当爹的人了,做事情还是这么毛毛糙糙!”景天的笑容瞬间凝结在脸上,透着热气的毛巾一寸一寸冰冷了他的脸颊。
      “我们搬还是不搬?”
      “搬,当然搬,不能让我儿子将来生活在地动山摇、水深火热之中。”
      雪见的心,在这瞬间刺痛,如坠冰窟。她咬着嘴唇,不紧不慢不咸不淡地道:“你不是一直喜好热闹么,昆仑山上那么冷清,你怎耐得住寂寞。”

      ※

      昆仑山。
      师父临风而站,萧瑟西风中举起了手中的酒囊。酒是用古朴的秘方,配合天下最纯净的雪山冰水酿出的冰魄寒酒。师父终日悬于腰间,纵是师娘也不得一碰。
      “师父,可不能再喝了,这酒是蜀山秘方,后劲很足,你喝多了对身子不好。”
      师父微哂道:“三思,师娘都不理会,你多嘴饶舌做甚。”

      谁说师娘没有意见,师娘只要望见师父端起葫芦喝酒,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忧心忡忡的望向自己。
      “三思,男人的臭毛病一堆,区区一个好酒贪杯算不了什么。怕就怕的是色字头上一把刀,那不是一把锐刀,而是一把钝了刃卷了口的温柔刀,一刀一刀磨砺掉了你的英气。明知是飞蛾扑火,可你却陷入这温柔乡中,倾尽一生九死不悔!”
      师娘的语气很奇怪,虽说是说给年幼的自己听,眼睛却望着远处的师父。然而,等到了自己成年之后,回想师娘那时的神情,李三思登时顿悟,原来她只是说给她自己听。

      “师父,无论如何,这酒还是少喝的好。”
      景天闻言,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却伸手轻轻抚在李三思的肩上。
      即便是瘦骨嶙峋,他的手下,的的确确是另一个正在长大的男孩硬锐的肩骨。不消多久,这个男孩就会生出铮铮铁骨一揽天下风云,宛如多年前的渝州混混,现在的西昆仑景天。总有一天,他会成长为一个男人。而男人,有些话不用言语彼此就能明白。

      昆仑山上,西风萧瑟。
      景天饮毕,遥望东方漫天星斗,反手拂去了嘴角残留的酒渍。
      李三思呆呆的望着星空下袖袍萧然的师父,心中念着师父这个姿势委实英武,来日自己也要像师父那样,做一位名震天下的大侠。而旁边的司徒钟则一脸羡慕的望着那个古藤葫芦,琢磨着回家之后要娘亲也依法炮制一个,到时候自己行走江湖,随身携带有备无患。

      然而他们还不及多想,但闻一声长啸刺破云霄,直荡于九天之外:“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这是《东君》!东君驾着他的金乌乘着天地煌煌又将出发。
      李三思望见昆仑山上,终年白雪皑皑的冰封之巅,一轮金乌击破黎明前的阴霾,以排山倒海之气喷薄而出,吞吐天地重放光华。眼前人影微晃,一道剑光骤起直冲斗牛,袖袍凌风间师父已经御风而去。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傻小子,好好练功,明年的今日我再来,看看你把那招射天狼练得如何。”
      李三思紧了紧身上的狐裘,重挽背上的长弓,仰望天际良久:“师父,难不成你去寻你的白霓裳,却让我在这里和司徒钟射天狼么?”
      昆仑空山静寂,亘古沉默。

      ※

      尘埃落定,
      景天终是离开了繁华喧嚣的渝州,携妻带徒举家迁到这终日清冷冰雪封山的西昆仑之上。北疆之地用度匮乏,难比蜀地富足,然而喜好热闹的景天却一待多年,大有坐穿昆仑之势。
      这里地广人稀,自成人间。进则坐拥昆仑,修不世神功;退则拔剑苍黄,放兵大漠。以天地为穹庐,以万物为刍狗,御剑之所往,凌万古之茫然。

      只是,无人知道。
      昆仑地脉,连接的是蜀山地气,而蜀山地气,关系的却是长安龙脉。而今,自己执守昆仑,徐长卿终老蜀山,李二小子登临九五。

      三个男人,用自己的方式,为他们的故事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成就了彼此不悔的人生。这场天下之争,君子之约,究竟是谁赢了谁,谁负了谁,说不清,道不明。
      唯独可以肯定,
      他们共同缔造的,
      是,
      开唐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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