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繁华，不过一梦》夏桑青

1、三千繁华，不过一梦

　　（一）

　　大殿中只隐隐几点烛光，四周凌乱的堆着连日来虏获的金银珠翠，珍奇异宝。他躺在铺着白虎皮的美人榻上，闭着眼，眉目中透着难得的安详。右手上随意地转着两只夜明珠子。长而翘的睫毛因着跳动的烛火在白皙的脸上洒下荫翳。片刻的宁静后，他的脑中又浮现了当日的情景，抑不住的绽出邪魅的笑容。这一瞬，风华能与明珠的光华媲美。
　　（二）
　　那一日 ，灞上战鼓阵阵，黄沙漫天。他在马上俯视着前秦的军队，眸中闪着嗜血的火光，兴奋疯狂。击败苻琳，姜宇。一路西进，直逼长安。
　　他带着他的鲜卑军队，一步步，离长安愈来愈近。他的血液也一日比一日沸腾。那是复仇的快感。
　　烈日焰焰，照着他的战甲泛着金光。长剑一挥，身后的鲜卑军队如决堤的洪水凶猛无阻侵入了长安城。
　　秦灭，城破。
　　他站在城楼上，俯视着雄伟的阿房宫，仰天长笑，他就这样一个人，在城楼上疯狂的笑着，直到没有了力气，坐在地上仍在大笑。他要将十几年所受的屈辱跟压抑在这一刻全都释放出来。笑得嚣张狂傲，直到后来变成了悲凉。
　　不知多久，他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城楼下的士兵，面容肃杀冷峻。朗声道：“尔等皆是与我共同进退的鲜卑子弟，今天我们攻破长安，击灭前秦军队，一雪国仇家恨。
　　今日我便在阿房称帝！长安百姓皆是尔等俘获的奴隶，城内金银财宝 随尔享用，若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自此，屠城三日，火光将天印成血红一片。
　　他在城楼上冷漠的俯视遍地的哀号，红色斗篷随风翻飞，似滴血般的怨毒。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他现在不再是十六国倾国倾城第一人，而是一个复仇的使者，扭曲疯狂。他要将那段屈辱的回忆连同讥笑他的无知百姓彻底埋葬在历史的深渊，跟着前秦一同覆灭。
　　然后，他便是前燕至高无上的王。没有瑕疵，供人朝拜，俯首称臣。
　　（三）
　　城破之日，他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在阿房宫的路上，似要每走一步，都刻上他的痕迹，无声的宣布着，他才是这里的新主人。
　　十一年前，那个男人将他送去平阳，临别时，目光温柔，依依惜别。听说凤栖梧桐 ，便将整个阿房宫都种上梧桐翠竹，郁郁葱葱，青翠辉映。盼着有一天，他的凤凰儿能回到身边。
　　十一年后，凤凰终于回来了，而他只猜中了开头，却猜不出结局。
　　他望着连绵不绝的排排梧桐，嫌恶的对左右说：“把宫里的梧桐都给我砍掉，一株也不许留。”
　　紫宫，十一年后他又回到了这里，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来嘲讽他恨之入骨的男人。
　　却在他看到那个男人时，怔住了。心头思量无数的话语，在这一刻无言以对。他狂傲嚣张的笑了，双肩剧烈的抖动着，眼角流出了一滴清泪。
　　“你老了。”他落寞的说道：“我以为我打败的是当初那个雄姿英发的你，却没想到，十年光阴，英雄白头。苻坚，这场仗我赢得还真没什么滋味。”
　　眼前头发花白，神色颓靡的男人语气仍如当年温柔：“自从王猛走后，我就失掉了左膀右臂，淝水一役更是元气大伤。天下正是群雄逐鹿之时，有这一天，我并不以外，我庆幸是你灭了我的前秦。死在你手上，我死而无撼！”
　　他拔剑向苻坚劈来，大声吼着：“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是在乞怜我慕容冲么？我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而你只是历史上的一个跳梁小丑，你看着，现在的长安城内皆是我大燕的旌旗。”
　　苻坚望着被他斩断的发，苦涩的说：“我与你的情丝，也如这发一样，你轻易就斩断？”
　　“够了！你的话真让我恶心，我告诉你，那是我永远的不堪回首的过去。我本是大燕的中山王，是统领全军的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被你弄得国破家亡，我堂堂七尺男儿，一夕之间竟成你玩弄的男宠。我对你只有深入骨髓的恨！”
　　“原来，原来如此啊！苻坚啊苻坚，你竟痴心妄想了整整十年。慕容冲，我毕生的心血已毁于你手，这条命给你也罢。”
　　残阳如血，阿房宫寂静惨淡，似在祭奠一个王朝的灭亡。

　　（四）

　　“陛下。”韩廷不知何时已恭敬的双手垂立在他面前。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凌厉，又成为了那个嗜血的玉面罗刹。

　　韩廷望着面前雄姿英发的帝王，是这样年轻，又如此狠辣。慕容家的男儿个个如此，才是他所忧虑的。

　　“有事？”他淡淡的问道。

　　“臣却有一事相奏”韩廷上前一步抱拳道。

　　“说。”语气中仍没有一丝温度。

　　“自陛下率军攻破长安，已近一年。灭苻坚，复辟大燕。弟兄们收获的财宝多如牛毛。大家都兴奋不已。但是，长安始终不是我们的故土。日久天长，将士们思乡心切，提及家中亲人，一个个魁梧的汉子也潸然落泪。五王爷慕容垂也在河北起义，何不回鲜卑老家，连同王爷一起重整我大燕河山？况且.…...”

　　“够了！”他厉声打断韩廷的话，“我自有计较，无需你多言。长安历经秦汉两朝盛世，是风水俱佳，祥瑞龙兴之地。朕在此建都，定能受此护佑，我大燕强盛之期定不远矣。怎能鼠目寸光，安于现状。不狠，怎能成就大事！若再有提出迁都回乡扰乱军心的人，一律军法处置。你退下吧。”

　　韩廷嗫了嗫嘴，没有说什么，行了礼退出殿外。

　　“怎么样？韩将军，皇上答应没有？”早在外面等候的将领问道

　　“陛下拒绝了，还说若有再提出回乡的人，一律军法处置。”韩挺愤懑的回答。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我们鲜卑的主力可都在辽东啊，当初来长安不就是为了抢回钱财好回去立足安家，重整大燕。皇上的心思说变就变，我们在此地孤家寡人一个，享再多的富贵又有何用？”

　　“高大人，你别忘了，皇上当初是怎么继的位，咱们有办法废了慕容泓，也同样有办法废了他。”韩廷神情阴郁，就像黑夜中隐藏的毒蛇，趁人不备，一口毙命。

　　（五）

　　这几日，因着韩廷的话，他越来越烦躁不安。他也想回辽东老家的，那才是他慕容鲜卑的发源地，他又怎不想带着大军回去重整河山。

　　“只是叔叔的势力不可小觑。他十三岁征战高句丽就已显出过人的军事才华，朕此番若是回去，难不成与他平分为王？我获胜的几率可不大啊，还不如就在这一方乐土中安安稳稳做个太平皇帝。”他扶额叹道。

　　“臣与韩挺有事想与皇上商议。请皇上恩准。”高盖朗声道。

　　“哦？两位卿家有何事商议说来听听？”他抬头，亲和的看着曾助他登上皇位的两位大臣。

　　“臣请皇上东归。”

　　“放肆！朕说过不许再提及此事，你二位既是朕的大臣，还敢抗旨，该当何罪？”

　　“陛下，这不是臣等二三人之心声，而是长安的鲜卑子弟的心声。还望陛下顺应民心啊。”高盖重重的跪在地上，潸然泪下。

　　“陛下，臣等的父母妻儿皆在辽东，还望陛下体谅臣的乡愁啊。”韩廷哽咽着。

　　“高盖，韩廷，你们以为身居高位，朕就不敢杀你？朕说过如有再扰乱军心者，斩！你们还不住口？”

　　“皇上，你杀得了我韩廷一人，难道杀得了长安城中千千万万的鲜卑子弟？皇上若不顺应民心，臣只好拥立贤能。”

　　“放肆！”他拔剑指着韩廷。

　　“皇上若是不信，请移驾宫外，将士们都等着皇上的答复。”高盖道。

　　”请皇上东归！请皇上东归！”韩廷的嫡系军队在宫墙外手持战戟，高声呼喝着，只等一声令下，闯宫擒王。

　　“你果然反了。我慕容家岂有贪生怕死之辈。我灭得了苻坚，还灭不了尔等乱臣贼子么。”

　　（六）

　　他又穿上了泛着寒光的战甲，红色的斗篷还是血一样的妖艳。只是这一次，没有了为他撒沙呐喊的少女。这一战，他孤立无援，浴血杀出的道路，前方仍有叛军重重。

　　又一次，残阳如血。他倒在地上，斗篷被血浸得红的刺目。他看见了小时侯宫楼上的青铜凤凰，听阿妈说，他出生那天，天降祥瑞，宫楼上的两只凤凰，展翅嗷鸣。

　　“你们是来接我回家的么？”他像个迷路的孩子找到引路人一样欣喜，“那就回家吧，我想我阿妈，父王和姐姐了。”他纯净的笑得像个孩子，慢慢闭上了眼睛。天，依然残红如血。

　　凤凰凤凰止阿房，

　　凤凰凤凰，

　　何不高飞还故乡？

　　无故在此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