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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沙阳:是不是这样,你才不会离开? ...


  •   沙阳坐在练武场中央,仰头凝望皎洁的月。
      已经快到十五,月亮却不是很圆,总像缺了一块,洒下银色的柔光四处寻找。场里没有点灯,那一些个梅花桩木架子散发着柔和的光辉,一排排兵器退去白日的锋利,在月的照耀下朦胧得不真实。
      这就是他一直生活其中的世界,一个虚幻的简单的保护着他的空壳,终于无声地碎掉了。梦想与希望,执着地等待,一同碎裂。
      这块场地上流过他多少血,多少汗,多少泪,不记得了。偶尔碰到难以掌握的招式,他会一遍一遍一直练习到深夜,或者晚上睡不着觉,跑回练武场来。累到再也站不住,就像这样坐在地上,抬头仰望他永远也触及不到的月亮。
      以后,这一切都不再属于他。关上围场大门,与略微忧伤的少年时代,告别。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空摔倒在椅中,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微笑的年轻人。
      沙月无谓地抬抬眉,指着另两个坐在地上抱着些纸张嚎啕痛哭的老头,道:“他们虽身为沙家族长,表面一副仁义君子的虚伪嘴脸,暗地里为非作歹作恶多年,要想收集一些罪证并不算难。至于您老人家,”他从袖中抽出一条素绢,恭敬地双手奉上,“只是碰巧,我去过一次苍山。”
      空干瘦的手不住颤抖,以至拿不稳一条轻柔的绢帕:“你。。。你见过她了?”
      沙月拾起绢帕,掸去上面的灰尘,放在如痴如呆的老僧几旁,对马长贵道:“几位家长年事已高又长途奔波,定是疲劳不堪。你赶紧吩咐下去准备干净厢房。不过,”他话音一转,瞥了一眼地上的两个老头,“如果三位突然想起什么要事,要连夜赶路的话,晚辈自当准备马匹。。。”
      “大哥!”亮和明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抓住空的胳膊,双双哀求道:“我们走吧,药王庄的家务事由药王庄内人自行解决就好,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空将几上那条帕子抓在手里,几颗浊泪涌出他凹陷的眼眶滴落在帕上。沙月将头扭向一旁。
      空颤巍巍地站起,他发现自己真是老了,什么时候站立,都变成这么难的一件事?或许他能做的只是回到南阳隐居,终余下残生闭门不出。与沙月错身而过,其余二人已朝门口走去,他忽然停住脚步。
      “你为何这样对他,他是你弟弟。”
      沙月连头都没有回:“我知道,可是我恨他。”
      空无奈转身,忽然又回头:“也许有件事你不知道,当年在这个大厅我之所以会发现你,是因为那时被老药王牵过来介绍的沙阳却频频回头,注视你躲藏的门口。”
      沙月终于转过身:“可是。。。他已经不是以前的沙阳了。”以前的沙阳不会和他争抢宗主之位。他只会靠着墙抱着自己的包袱不松手,哀求说哥哥不要走;只会扯着他的衣角仰头看着他傻笑,亦步亦趋做他的小尾巴;只会把父亲给他的所有好东西都分成一大一小两份,然后说哥哥比我大,大的这份给你;只会一次一次要求他将那个松坡历险的传奇故事,每一次都哭得眼泪汪汪,皱着小脸发誓,我要做你的腿,哥哥,等你当上宗主,我会辅佐陪伴你一辈子。
      说好了做我的腿,辅佐陪伴我一辈子的,沙阳。
      空叹道:“你也不是以前的沙月了,以前的沙月看到唯一的弟弟,就会温柔地笑。”
      沙月看着他老迈枯瘦的脸:“对不起。我回来是为了实现一个承诺,无论用什么方法,许愿人当时是否心智清明,现在是不是还记得还愿意。”
      父亲的遗嘱既然许诺我为继承人,那么继承药王庄的一定是我,我要整个江湖都知道,答应我沙月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还有你。。。
      沙阳从练武场回来,正好看到三位族长的马车绝尘而去的背影。沙月靠在厅外门柱上,懒懒地抱着胳膊。他真的沾了江湖游医的习气,喜欢披散着头发,袍宽带松,一头青丝在月下闲散地披着,黑曜石一般瞳孔里映出的光辉,是芭蕉叶上最璀璨的露珠也比不上的。
      “你把他们怎么了?”
      沙月不高兴地撇嘴:“对一群老头我能怎么样?这种战打得真没意思,不是女人就是老人,要么就是小孩。”
      沙阳握紧拳头,他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离那个人只有一步之遥:“我不是小孩!”
      沙月按住他的双肩,低头看他满是怒气圆睁的双目。距离太近,以至于沙阳看不清他的面庞,月光好像融入他的笑容,或者他融入月光,这一天晚上的沙月看起来比很久以前的以往还要温柔。他语调很低,慢声道:“你不要生气,穴道还没解开,气流乱窜很容易死掉。你瞧,我是你哥哥,在我眼里你自然是永远的小孩。”
      好像有一种魔力漫延开来,以他们所站的位置为中心散发蛊惑的微光。这,是满月的魔力吗?
      光圈越来越大,他的视野被一片白茫茫的光所笼罩,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散发这光的那轮圆月。沙阳糊涂起来,茫茫然已经开口叫道:“哥。。。”
      那些个幼年时的春日,一整个白天躺在莲花池畔的草地上晒太阳的日子,和着慵懒的童年记忆潮水般侵袭了他的大脑。原来他也有过那样可以无止境地嬉戏玩闹的幸福时光,那时候躺在他身边的,手里拈着白色睡莲,偏过头朝他微笑的少年又是谁呢?
      为了再见一次这样的微笑,我已经等了十年。头也不回地离开,将药王庄和我决绝地抛在脑后的哥哥,你又可曾知道?
      沙月伸手很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像他还是那个为了溜出来看自己,逃过父亲的视线踮着脚爬窗,在头上摔了个大包委屈地揪着自己衣角的他的弟弟。其实也不过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往回看,却何止隔了镜花水月?
      沙月把短到扎手的头发抓在手心里,忽然笑了一声:“没有了父亲的保护,你真是如蠕虫一样软弱可笑啊。准备好输给我了吗,沙阳?”
      “那么你,”沙阳仰起头倔强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似乎在探究那两口深不见底的寒塘底下深埋的秘密,“离开药王庄那么久,错过了它最重要的发展阶段,又有什么资格回来掌管?”你不置一顾的时间,我已经从孩童长成了少年。无论幸福快乐与否,记忆里的没有你的出现。错过我最重要的成长时光的哥哥,你怎么还可以若无其事地站在我面前?
      那么这,就是挑战。
      沙月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已经长大是在密室门打开的那一刻。
      其实也不是很难,不是吗?要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医师,无论他怎样心思缜密城府深刻,只要采用一种最简单的方法。
      他坐在朝阳楼二楼自己房间的床前,看满月西沉,淡淡的余晖洒满窗棂,向日葵香风吹入,卷起一地玉色。
      终有一天,少年被从单纯的梦境拽入残酷的现实世界。
      “砰砰!”
      房内的门响了两声,他抬头,见有个黑影从门缝里“嗖”地闪进,不禁皱眉:“尤管家,你怎么也学吴管家冒冒失失起来了?刚才我好像还没说让你进来。”
      尤谦脸上抽搐了两下,还好隐在没有点灯的黑暗房间里,道,语气依然谦卑谄媚:“对不起,少爷,我是怕您等得急了。”
      他不置可否地抬抬眉,转向窗外的葵花海:“那件事办好了吗?”
      “是的,少爷。看来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神仙也有懈怠的时候。我见他回去把马长贵叫去吩咐了几句,姓马的走了以后也没立即入寝,一个人在桌前坐了好久,不知道在等什么。还是我熬不下去冒了次险——我也是想着少爷您在这儿等得焦心,嘿嘿——这上好的云南迷烟往窗户纸里一吹,就算再怎么龙马精神的人还不是一样倒下了?啧啧,那么精明的人!还是少爷您的手段高明!”
      沙阳扭过头:“这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房间里一下沉默下来。沙阳低着头,明黄色的轻纱床帐拂过他的脚背。
      尤谦咳了两声,道:“我们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么少爷,明天就发出英雄帖吧,请江湖上的朋友来参加您的继位大典。药王庄自从老庄主驾鹤,已经好久没在道上露面,正好趁这个机会重振声威,庄内也该热闹热闹了。”
      “嗯。”沙阳应道,没有接茬的意思。
      尤谦吞了吞口水,又道:“您不用当心那个人。这间密室可是您费尽心血花了好几年功夫建造的,后院的位置那么隐蔽,连老庄主在时都没发现,就算关他个一辈子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是个江湖术医,难不成还会有谁上门要人不成?就算有,少爷您就说他因为篡改老药王的遗嘱被您发现,惭愧出走下落不明,您也在尽心尽力地找他!绝对不会有人起疑,少爷您觉得怎么样?”
      “知道了。”
      “少爷。。。”尤谦一对鼠眼闪了闪,终于道:“为了早点回来给您报信,我让吴此带他下去了。这个人糊里糊涂爱犯困,也不知能不能守住,少爷您要不要下去看看?”
      沙阳在黑暗里抬起头。
      转动太湖石底下的机关,假山后的暗门缓缓打开。
      像以往每次一样,他忽然开始担心莲花池里的池水会不会整个倾倒下来,淹没长长的甬道,淹没穿行于黑暗中,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他。
      他实在不必担心,莲花池自一年前秘密动工之日起已经日渐干涸,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池残荷淤泥。而这项庞大的工程,包括这条犹如人们内心最黑暗迂回的心思的甬道,亦是由近百个手艺最好的工匠用打造,怎么可能像他设想或者祈求的那样,瞬间倾塌,吞没所有邪恶所有欲望所有孤单?
      假如湖水倾泻下来,就像世界末日一样。终于可以在清澈里沉睡,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松木火把的光照亮密道的尽头,一扇巨大的铁门出现在他眼前。他的身侧,甬道的尽头本该延续的光滑平整忽然出现千疮百孔的一道窄墙,如同美人脸上的一块烧伤,于是原本完美的容颜呈现出它隐藏的丑陋不堪。
      甚至瞒过了父亲建造这种丑陋的地方,即使是被你逼到这一步不得不使用,这样的我和让我讨厌的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沙阳将火把插进其中一处坑洞,千斤方鼎熔作的厚重铁门便“吱呀呀”地在他面前开启。
      对面椅子上,神色苍白平淡的沙月对着他淡淡微笑。
      留在朝阳楼的尤谦送走了自家少爷,正骂骂咧咧地往外走,一边掏怀里的府中钥匙,准备上厨房弄几瓶好酒几个好菜回屋好好享用回来去去火气。谁知一掏不要紧,他平常装物件的随身荷包不见了!
      准是刚才等太久急着了结,行事匆忙落在了坠月阁。尤谦寻思道。明日开始沙阳就要继承宗主之位了,要是因为我的荷包坏了事,那小畜生还不知道要抽什么风!
      他一面想着,急匆匆地往坠月阁赶。一开门,异香扑面而来,刚才为了对付那人下了重药,到现在屋内的迷烟还未散去。
      尤谦捂住口鼻潜入房间,瞅准自己落在矮几旁的荷包扑过去,捡起来拍拍灰塞进袖中,忽然看见几旁的书柜后露出的一双脚。
      他心内巨惊,头上不禁冒出冷汗,走过去一瞧,他那个被留下来押送犯人的同伴仰面倒在地上,脸色乌黑七窍出血,已经是有进气没出气了。有月光浅薄地洒在尸体上方,一根银针微微闪动着死亡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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