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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故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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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
以此来形容天州上元节的盛况,毫不为过。
放眼看去,东大街上灯月交辉,游人比肩接踵,热闹非凡,除了双臂有些麻木,一切都美好极了。
唉,我早不该把黎黎养在五味楼的。
他或许就没有这么重了。
黎黎在我怀里挥舞着小手,神采奕奕,我强打起精神,仍是落后秦慕半步。
我想秦慕此刻恐怕比我辛苦得多。
明明是十一人次的全家出游,一顿饭的功夫就病了整整九个。
我也终于明白六姐姐那日委婉劝说之后的一抹哀而不伤的振奋是缘何而来了。
她们竟明目张胆地逼着秦慕与我结伴夜游。
有些事,不摊开,那就叫和谐。
一旦摆到明面上了,就只剩下尴尬。
但我做人呢,惯素不愿委屈自己,倒不如趁此良辰美景,与秦慕好好说道说道。
于是亲亲切切地唤了一声“慕儿”。
秦慕回过头来,唇角的笑意尚不及淡去,眉宇间一片坦然,分明是徜徉在美景之中,何曾有一丝一毫的纠结?
原来我是想太多了。
我无谓一笑,如此,甚好。
秦慕放慢了脚步,与我并肩。
不远处叫好声声迭起,秧歌、高跷舞得正是热闹,我们跻身上前,鼓声震耳,心中却越发畅快。
耍大刀的,喷火龙的,走绳索的,花样不觉,黎黎的睁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不住拍手。
待看过了一巡,我转头,却不见了秦慕踪影。
我四下望去,终在花灯之下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于是快步上前,一手重重拍在他肩上。
对面之人转过身来,手中花灯骤然落地。
我讪讪退了半步,“公子,对不住,认错人了。”
那人仍是愣愣不动,灯光氤氲,只觉得他的表情百转千回,让人不好形容。
我低头看去,那花灯只是寻常样式,于是,心中隐约揣度。
面前这位玉面公子,难不成是风千遥的故人?
下一刻,我的猜想便得到证实。
“姐夫”,随着一声娇柔地呼声,吴太师的两位掌上明珠,吴姝,吴思和着月色灯光,款款踱来,落后他们一步的正是刚刚不见踪影的秦慕。
吴姝上前,声音越显娇柔,“姐夫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了,让我和思儿好找,还好看到了慕哥哥。”
慕哥哥???
我嘴角一抽,看向秦慕。
秦慕眼眸扫来,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似有似无。
素来沉静的吴思小步上前,正挡在了我身前,她拾起花灯,低低地唤了声“姐夫”,我就势又退了两步,淹没在人群之中。
不过小半盏茶的时间,秦慕就寻了过来。
手中拿着那盏落在地上的花灯。
他手心一转,花灯之上的灯谜显现出来。
“一点诺,三更绝,有口无心”,字迹飘逸,并不是秦慕的笔法。
“是灯谜么?我可猜不出。”
秦慕转着花灯,声音却冷了下来,“你何苦做的这般绝情?”
“秦慕,你脑子进过水没?”
秦慕咬牙,一字一顿,“风—千—遥。”
“我脑子进过水啊,来徐州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只是听碧鹭说,吴琼的夫君正是与我有过婚约的原家公子,如今男婚女嫁,瓜田李下,我自是要避上三分。”
秦慕眉头微锁,“你当真作如此想?”
“我诳你做什么?”
秦慕仍是似信非信的样子。
我咧嘴笑开,“刚刚那位吴七小姐竟肯出手帮我,想来是你这位‘慕哥哥’与她交情颇深吧,啧啧,吴太师家的千金啊,当之无愧的‘千金’啊。”
秦慕脸上并无窘色,只双眼微眯,仿似陷入某种回忆之中,半晌,低沉的话语自他口中缓缓而出,“她小时候受了许多欺负,却又无人可说,只知道自己哭。”
我敛起笑意,心中却忽地生出一丝难受——秦慕幼时,怕也是如此境地吧。
秦慕抬手,轻轻抚在我鬓间,双目灼灼,“黑夜再长,亦有尽头,是不是,千遥?”
我心中一动,蓦地接不出话来。
秦慕淡然一笑,转身离开。
喧闹人群中,惟他身姿卓绝,翩然欲飞。
回到五味楼时戌时已过,楼内却仍是热闹非凡。
我绕道自后门而入,一推开门,延陵云泽就迎了出来,接下黎黎。
我手中一空,顿觉轻松。
黎黎在延陵云泽怀里吱吱呀呀说个不停。
我洗漱妥当,忽觉腹空如洗,便去厨房要了一碗元宵。
黎黎见了也喊着饿。
我便一勺一勺喂起了他。
吃到第三个时,六姐姐端着托盘推门而入,笑意盈盈,“这是新下的水饺,元宵吃多了要积食的。”言罢又凑近身前,毫不避忌延陵云泽,直问道,“今日与慕儿逛的如何?”
我顿觉一个头有两个大,心道此事如此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倒不如……
“六姐姐,实不相瞒,我今日遇到了一个意中人。”
刘姐姐眼神一亮,“是何人,形貌如何,家世怎样?”
“年约二十,倜傥风流,写得一手好字,还送了一盏花灯给我。千遥与他一见生情,今生非他不嫁!”
“这……”
“六姐姐无须多言,我已将名姓住处据实以告,只等他上门提亲来了。”
六姐姐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尚未回过神,已被我送至门外。
待我回来,黎黎抱着水饺吃得正是开心。
我提箸去夹。
黎黎一把护住,“娘亲吃元宵。”
“元宵已经凉了,我要吃水饺。”
延陵小黎黎义正词严,“六娘说不可以浪费食物。”
我欲哭无泪,悲愤地拿起汤匙,正要吃,却被延陵云泽接下。
“我也饿了。”
他将竹箸递给我,悠然地吃了起来。
我嘻嘻一笑,无视黎黎逆流成河的小小悲伤,左一个,右一个。
水饺真心比元宵好吃啊。
延陵云泽走了。
黎黎一早起来,遍寻不到奶娘,哭哭嚷嚷不停。
四姐姐一边哄着黎黎一面絮絮嗔怪,“怎地一声不响就走了。”
其实,倒也不是一声不响。
他是来看过黎黎的。
我素来觉浅,隐约觉得屋里有人影晃动,便微微睁开了眼。
正瞧见他站在黎黎的小床前半晌不动,一会伸出手,一会却又缩了回去,如此反复了两次,晃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呼吸不自觉放慢了几分。
自然逃不过他的耳。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我走了。”
我如释重负,低低和了一声,“保重”
他推门而去,在关门的一刹那,忽地顿住了手。
“秦慕此人,不可不防。”
我心口一凛,忙坐起身来,“他不会伤害黎黎!你不要……”
我的话语戛然而止。
月光透过门缝照了进来,延陵云泽的发上,散出一抹银华。
他的声音中有淡淡的凄凉,“你放心,我如今谁也害不了。”
黎黎平日里是颇为乖巧懂事的,今日却已哭了大半个时辰,几位姐姐齐齐上阵来劝,他仍是闹着找奶娘。
三姐姐长叹一声,“红娘平日里虽是不爱言语,人却是极好的,我有时在后院看账本,他一边带着黎黎,一边又帮我分类整理,时而还能指出些错漏之处,真真是个极好的内助,不知他夫君是个怎样的人,能娶到如此蕙质兰心的娘子。”
七姐姐微微颔首,“我与何师傅有时因菜色意见相左,也是他在旁出谋划策的。”
五姐姐一拍脑袋,“说起来,镖师的安排也是红娘给的意见,如今看来,妥帖的不得了。”
“但凡她有闲暇,必是要帮我出门买些家用的,难得的是,对黎黎又没有丝毫懈怠,照顾得无微不至。”
平素甚为低调的十姐姐竟也插嘴道,“我平日多是在锦绣阁,与她接触不多,上次回来偶然瞧见一幕,却对她生出了许多好感。”
众人屏气凝神,连黎黎也止住了哭泣,只间断地地抽抽搭搭。
“那日,我见她在给黎黎洗澡,水桶里尽是木雕,黎黎东扔一个,西丢一个,他不但不恼,还一一捡回,黎黎把水扑得她满身皆是,她也只是笑笑,后来黎黎跳出木盆,四处乱跑,她跟在身后,把黎黎抱住,又拿衣服包住黎黎,黎黎乱动,抬手就将架上的瓷器碰掉,正正砸在了她头上,我以为她定然要恼,她却一手护住黎黎,平心而论,就算是我,也不见得能做到如此……”
众位姐姐皆点头附和,你一言我一语,简直就是要开一场“红娘表彰大会”。
我紧紧握住拳头,心中暗道,“好你个延陵云泽,在我面前装作不理俗务,只顾黎黎的模样,暗地里却做了如此手脚,收买人心,你等着瞧!”
我愤愤抱起黎黎,起身出门散心。
黎黎许是没见过我如此气愤的模样,小嘴瘪瘪的,却是再不敢哭闹出声了。
我抱着黎黎闲闲四处逛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醉月楼门前。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抬步而入。
店小二迎上前来,“客官,大堂还是雅间?”
我四周扫视一遍,只见店内装潢无比考究,堪称美轮美奂,一桌一椅,一帘一布,甚至是店家和小二的穿着,无不讲究协调统一。
“雅间。”
小二引我向二楼而去,二楼雅间共十二处,以十二地支为名。
我挑了卯间,又点了些特色菜肴,小二应声而去。
不多时,便有开胃小菜送上。
我挑了些小块的,送进黎黎口中。
黎黎的牙还未出齐,合嘴一抿一抿,可爱的紧。
不多时,菜齐了,汤水也送了上来,我舀了一勺,正要喂黎黎,雅间的门吱嘎一声又被推开。
我侧目看去。
来人正是与风千遥有过婚约的原家嫡子——原傲之。
平心而论,原傲之此人容貌极为出色,俊美无双,乃我所识之人中的佼佼者。
他立在门前,不动声色。
黎黎眨着眼睛看向他,拉住我的衣袖。
我放下碗勺,举目看向他,“公子有话请说吧。”
“千遥,我对不起你。”他沉默了半晌,只憋出了这么一句。
一点诺,三更绝,有口无心——这灯谜分明是个“言”字,我还当他有许多话呢。
“我原谅你了,公子请回吧。”
原傲之唇边是一抹苦笑,“你从小便是这样,越是生气,越是平静。”
我无奈一笑,“可是我现在并没有生气,当初的事,我早都忘了,公子也不要再介怀了。”
原傲之皱眉,“你仍在怨我。”
我有些不淡定了,抱起黎黎,向外走去。
门却忽然被大力推开了。
一身绫罗的吴氏嫡女吴琼愤然而入,身后紧跟着吴氏五小姐吴姝,一脸的同仇敌忾。
我的眉头不禁皱起。
这夫妻俩,一前一后,来的倒真是齐整。
还不等我再细细琢磨,吴琼的巴掌已迎了上来,我急忙躲闪,再一抬头,吴琼的杨柳细手已被原傲之紧紧擎住。
吴琼双目睁圆,显见是怒不可遏,“原傲之,你欺人太甚!”
原傲之起唇还语,“吴琼,究竟是谁,欺人太甚。”
我抬步向外走,未料想门口的吴姝用力一推,我立持不稳,重重向后撞去,桌脚一偏,桌上的汤锅直直而下,我忙翻身护住黎黎。
却听吴琼一声大喝,“傲之!”
我抬头一看,正见原傲之一面以左手覆住右手,一面朝我微微扬头指向门外。
吴琼吴姝围身上前,无暇顾我。
我趁着混乱抱着黎黎离开雅间。
楼梯尽处,吴氏长女吴双一身男装,抱手而立。
言语间尽是揶揄,“我刚回来,就瞧到了这番热闹。”
我无奈一笑,向外走去。
“我若是你,就出去避上一阵。她若是闹起来,任谁都护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