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字成劫》疏枝外

8、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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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敖丙在偏殿里，正坐在床榻边沿整理敖莺的生辰礼物。

　　哪吒推门进来，身后的天空昏暗，像是要下雨了。
　　他近日对哪吒的警惕已小了很多，直到对方在桌案边上坐下，木质的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才意识到哪吒已然在房内坐下了。

　　哪吒在桌案上随意取了个苹果把玩，敖丙见他来了，难免有些拘束，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安静乖巧地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垂着眼盯着自己的手指。
　　又来了。敖丙想，就好像这些日子里的平和宁静都是被一层窗户纸笼着的，轻轻一捅便破了，继而露出隐藏在其后的、被他忽略了的真实。
　　在他做事时安静坐在一旁的哪吒仿佛只是他的一场梦。这般压迫的气氛，才是他们应有的相处模式，也是他逃了三百年都逃脱不了的梦魇。
　　好似只有在梦里，才会有他所期望的生活。

　　“无需在意我。”
　　哪吒见他停了动作，低着眉眼温顺的模样，心情似乎不怎么好。他随手幻化了一把小匕首出来，竟是坐在那里削起了苹果。他交叠着双腿，衣襟处的纹绣在昏黄灯光下泛开鎏金色的光。
　　他道，“做你自己的事情便是。”

　　敖丙却是坐立不安了起来，他蓦得抬起了头，盯着哪吒看了许久，发现对方真的只是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削着苹果，心中更是难以平复。
　　但他不能违背哪吒的意思，哪吒向来喜怒无常，若是心情差了，难保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位天尊但凡兴致来了，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可以行事的。
　　这是他三百年前就已领教过的。

　　敖丙心中忐忑，背过身去整理，却是如芒在背，心中怎么都安定不下来。他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讯息。
　　他就像是在茫茫大雾之中的旅人，唯有手中并不算明亮的灯火，与眼前这一片方寸之地。这让他倍感不安，秀丽的细眉蹙起，水色的眼眸里像是掀起了一片浪，不再像往常那般平静。
　　他越是这么想，手下叠的衣物越发不见章法，可这是给敖莺的生辰礼，万不可马虎。

　　“这是什么？”哪吒似乎是来了兴致，走过来靠近了些，低垂着眼看，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
　　“过几日便是莺儿的生辰。”敖丙回他，“这是我为她准备的生辰礼。”
　　哪吒略挑了挑眉，将手中削好的的苹果递了过去。敖丙转身，入眼便是一只平平稳稳托着个苹果的手。

　　“给。”
　　敖丙闻言，放下手中给敖莺准备的衣裙，伸手接过，却是不解地抬头看他。敖丙顶着他的视线啃了一口，清甜的味道漫入唇齿间。但他心中不安，只吃了一口便再也不肯吃了，只放在床头的桌案上。
　　哪吒也不在意，把玩着匕首后退了一步。

　　“我想回东海……”敖丙道，“我想回去给莺儿过生辰，过几日能不能让我回去一趟？”
　　这几日哪吒对他不错，他也有安安分分地呆在云楼宫，没有忤逆过哪吒，也没有想过要逃跑，应当……
　　“敖莺？”哪吒轻挑了眉，尾音都随之一扬。

　　敖丙的心都被这一声上扬的尾音吊了起来。他看着哪吒，心中的不安骤然放大了千百倍。
　　他听见哪吒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他听不懂、猜不透的笑意。
　　哪吒把玩着手中的匕首，泛着耀眼银华的刀刃刺得敖丙眼睛生疼。
　　“她早就不在东海了。”
　　像是晴天霹雳轰然而下，敖丙呆呆地坐在床沿边上，薄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敖丙的声音都是抖的，他似是在哀求，眼角被溢出的水汽晕的通红，“她在哪儿？”
　　哪吒笑了，\"你猜。\"
　　敖丙伸手要去抓他的衣角，哪吒却又顺势让开了。敖丙抓了个空，直直摔在了地上，他却没站起来，只坐在地上哭。
　　敖莺不在东海，她又能去哪儿？小姑娘向来乖巧，绝不会默不作声地就离开。
　　难道……

　　哪吒低眼看着敖丙，他现在听不见声音，只知道敖丙在哭，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一抹浓烈的黑色随之而来，将他完全包裹在了黑暗之中。
　　在完全陷入黑暗前的那一刻，他勉强辨认出敖丙所说的话。
　　敖丙说：\"你杀了她。\"

　　果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笑了，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觉得胸口空荡荡的，疼的慌。可他理应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敖丙扑上去抓住他的袖子，眼前早已被泪水模糊，他看不清哪吒的神色，只喃喃地念着：\"你杀了莺儿，你杀了我们的孩子……\"
　　他的情绪异常激动，敖莺是他这数百年来唯一的企盼，他怎能……？
　　哪吒他怎能？！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仅剩这一个认知。

　　窗外雷声轰然作响，电光横贯而过撕裂天穹，檐角的笼火都被猛烈的风灭去。敖丙只觉手中多了个什么东西，又硬又冷，精致繁复的刻纹将他的手硌得生疼。

　　仿佛只是一瞬，寒光闪过，敖丙只觉满手温热，黏腻的液体溅落在他眼角眉梢，他颤抖着松开匕首，呆滞的站在原地，他满手是血，触感温热。
　　这是哪吒的血。

　　哪吒却是笑了。
　　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独自徘徊，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胸前一片温湿。
　　这本是他早已料到的结局，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他却觉得难受。
　　他伸手抚上胸口，一把冰冷的匕首在此处没入心口，是彻骨的冷，也是噬心的痛。

　　他笑着，抓住那把全然贯入自己心口的匕首，而后拔出。
　　敖丙现在应当很害怕。哪吒这么想着，薄唇翕动，微微张开了口，浓郁的血气却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他一字未说，那血液却是漫了出来，汩汩落下。
　　他难得深深地皱了眉，闭上了双眼。
　　罢了。
　　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他再难支撑自己的身体，踉跄了两步便重重地颓然倒地。

　　敖丙这时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扑向那个已然倒落在地的身影。敖丙手足无措地看着哪吒口中涌出的鲜血，他的素衣被染得通红。

　　血止不住。
　　怎么会这样？
　　哪吒早已肉身成圣，这么一把小小的匕首，这么一个小小的伤口，怎可能要了他的命？

　　哪吒还是笑着的，他的眼神涣散，完全感知不到外界。浑身都被他自己的血染的通红，敖丙颤抖地伸手去要给他按住胸口那汩汩流着血的伤口，却被哪吒一把抓住了手腕。
　　沾满鲜血的手指在他手心一笔一画地写着，敖丙的手上也全是血，根本看不出哪吒想写什么，但哪吒写的认真，他也尽力地辨认着。
　　哪吒每写一笔，敖丙的脸色就越发苍白，待到哪吒写完，他颤抖着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那是一个\"情\"字。

　　哪吒恍然，一声低笑自喉中溢出。
　　原来这便是情劫。

　　笼罩着云楼宫许久的厚重云层终于散去，当一切归于平静之时，满天繁星化作星河带横越天幕。
　　云层散去的那一瞬，哪吒的眼前骤然开阔，他颇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院内虫鸣、潺潺流水声随之涌入耳中。
　　他深深地看着敖丙，未置一词。

　　\"哪吒，你……\"
　　敖丙话未说完，那紧紧抓着他的手就颓然地落了下去。

　　-27-
　　太乙今日前往虚空之门，是为替哪吒渡情劫一事。
　　平日里虚空之门关的严严实实的，今儿个竟是大敞着，太乙便在门口跪下行了一礼，再起身进入。

　　元始天尊坐在殿内，一旁的桌案上摆放着两杯尚温热的茶水。
　　白发的仙者静静端坐着，待他靠近了才一挥拂尘，示意他坐下，似是早就知道他要前来一般。
　　太乙坐下后，仙者才睁开了双眼。

　　“你前来的缘由，吾已知晓。”元始天尊道。
　　太乙连忙起身，跪在他面前：“哪吒深受情劫之苦，弟子束手无策，望师尊为弟子指明方向，救哪吒一命。”
　　元始天尊垂下眼看他，道：“无妨，冥冥之中，自有一线生机。”
　　太乙抬头看他，心中欣喜，深深磕了一头。
　　他正想谢过师尊，却见元始天尊摆了摆手，又与他道：“回去吧。”

　　太乙又重重地磕了两下，顶着脑门上一个偌大的红印子，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往云楼宫赶。
　　过了南天门，他恰巧碰见了孙悟空。孙悟空的神色似有不对，抱着个小女孩儿架着筋斗云，只在风中留下一道残影。
　　二人一前一后同路行了会儿，太乙才发现他二人原是往一个方向去的，便加快了速度，喊了声：“胜佛！”
　　筋斗云的速度实在太快，他便是拼了老命都追不上，便也只能期望对方能听见，能等等他。

　　孙悟空听见有人唤他，步子一顿，便转身去看。见是太乙，便也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太乙追了上来，问道。
　　孙悟空道：“你徒弟家的。”说完转身就走。
　　敖莺抓着他的衣襟，另一手提着一盏没有点燃的莲花灯，似是好奇，回过头来瞄了几眼太乙。
　　太乙被这话冲击的许久没回过神来，他愣了会儿，才勉强回拢心神，连忙赶上去。
　　“胜佛！胜佛等等我！”

　　孙悟空比太乙先一步到云楼宫，小姑娘安安静静窝在他怀里，只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盏莲花灯，似是很难过。
　　他是云楼宫的常客，一路上的小宫娥见了他也不拦，行了个礼就让他进去了。哪吒与敖丙的寝殿在云楼宫的深处，他一路进去，见到的宫娥便越来越少了。
　　他向来对血的味道敏感至极，一踏入院落，浓郁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他忍不住皱起了眉，朝着这气味的源头而去。

　　偏殿的门大敞着，孙悟空抱着敖莺闯入，便见敖丙手执匕首，那泛着寒光的刀刃落在脖颈边上，已然划破泛着玉泽的皮肤。敖莺吓得惊叫一声，孙悟空单手抱着孩子，飞身上前，将那把匕首打落在地。
　　敖丙依旧是呆滞的模样，像是没回过神来一般，又低着头在地上摸索着寻找那把匕首。

　　敖莺在孙悟空怀里挣扎，孙悟空便将她放了下来，她甫落地便扑进敖丙怀里。
　　“爹爹！爹爹你怎么了？”她紧紧抓着敖丙的手，声音带着哭腔，“爹爹你看看我，我是莺儿啊。”
　　敖丙闻声动作一顿，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缓慢地思索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莺……儿？”
　　敖莺抓着他的袖子，重重点头。小姑娘显然怕到了极致，抱着他就不肯放手了。敖丙空荡荡的心突然就满了几分，他终于反应过来，把敖莺抱入怀中。

　　孙悟空环视四周，屋内一片狼藉，血迹几乎布满了小半个寝殿。他蹲下身，并指贴在哪吒脖颈之上，触感冰冷，也感受不到生命体征。
　　死了有些时候了。
　　他抬眼看敖丙，见对方依旧魂不守舍的模样，也知道暂时问不出些什么来。

　　太乙这时候才姗姗来迟，他喘着粗气，一步一步拖着累到不行的身体走了过来。看清殿内场景之时就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也顾不及站起来，急切地手脚并用爬了过去，孙悟空侧身让了些位置给他。
　　“可还有救？”孙悟空问道。
　　尚愣怔的敖丙听见这句话，眼睛微亮，难得有了些反应，看向太乙的眼中都带了不自觉流露的希望。
　　太乙仔仔细细地检查完一遍，直接瘫坐在地上，耷拉着眉眼。
　　“魂魄都散尽咯！怎么救啊！”

　　敖丙眼中的光尽数散去，敖莺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却并无得到些许的回应，心中更是担心了几分。

　　却在此时，太乙捞起一旁满是血迹的匕首，默不作声地皱起了眉，目光骤然凌厉了几分。他问敖丙：“是你杀了哪吒？你哪儿来的散魂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