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字成劫》疏枝外

10、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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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霞兴冲冲跑来云楼宫告知哪吒魂魄已齐的那一日是个艳阳天，敖丙正倚着窗棂坐着，敖莺坐在他边上，给他看自己新绣的帕子。
　　这时敖丙的小腹凸显，连宽大的衣物都遮不住。

　　他甫听见这消息，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并无激动的反应。紫霞觉得奇怪，敖丙等了这一刻那么久，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便靠近去看，略走近了些，却见敖丙纤长的眼睫一颤，泪珠便簌簌而落，在衣襟处洇开一抹暗色。
　　敖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以袖沿拭去眼角泪花，向紫霞道了谢后，也不顾自己如今身子不便，牵着敖莺便要往乾元山去。
　　乾元山距天庭距离颇远，就算驾云去也得两三个时辰，更何况敖丙现在的状态根本不能劳累，她便跟了上去，自告奋勇带他去。

　　他三人到时已近薄暮，乾元山上树木繁盛，只能从叶隙间瞥见一两抹霞光。孙悟空在金光洞门口守着，见到他们时略有些讶异，却也未多言，敖丙与他打了招呼，牵着敖莺、提着衣摆急急忙忙往里走。
　　紫霞走到他身旁，见他神色沉重，疑惑道：“怎么了？”
　　孙悟空侧目，视线落在敖丙未曾完全隐于洞内暗处的身影，道：“没醒。”
　　“怎么会？”紫霞拽着他的衣袖，“三魂七魄不是齐了吗？”
　　孙悟空垂着眼，只道：“是齐了。”
　　“什么时候能醒？”紫霞问他。
　　孙悟空道：“不知道。”

　　金光洞内，天池水声潺潺，云雾渺渺间，芙蕖开的正好。
　　敖丙低垂眉眼望着睡在天池中的哪吒，攥着衣袖，皱着眉问：“神魂已齐，他为何还没醒？”
　　他声音低低的，似是在自言自语。敖莺走到他身边，轻轻抓住他的手指，才发现他的手冷得惊人。
　　“许是神魂还需蕴养。”太乙搓了搓手，道，“睡会儿就醒了。”
　　敖丙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看着水中那人，再挪不开眼。他已许久没见过哪吒了，哪吒从不入他的梦，他连在梦里见到哪吒的机会都没有。
　　太乙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只叹了口气，带着一旁侍奉的两个童子离开了。

　　敖莺牵着他的手，她侧着视线抬起眼来，只能看见敖丙精致的下颔，她看不清爹爹的神情，只觉得他很难过。
　　她垂着眼，看着芙蕖下安静沉眠的哪吒，突然问道：“爹爹讨厌父亲吗？”
　　小姑娘的声音清亮，在并不宽敞的山洞内回荡着。
　　敖丙沉默片刻，薄唇微颤，喉结轻动，道：“不讨厌。”
　　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敖莺又问：“那爹爹恨父亲吗？”
　　敖丙摇头，这下回答得很快：“不恨了。”
　　敖莺眨了眨眼，与他相似的眼瞳中满是水盈盈的喜悦。
　　她道：“那爹爹就是喜欢父亲咯。”

　　敖丙愣住了，他没说话，只看着哪吒良久。

　　哪吒离开的日子并不算长，可于他而言却像是隔了经年，某些记忆越发清晰起来。

　　在过去的这一年中，敖丙无数次设想过，若是他与哪吒的初次相遇并非是那样的场景，哪吒未曾大闹东海，当年他也没被哪吒取了性命。那三百年前哪吒来东海求娶，他应当是愿意的。
　　可他也清楚，这只是他的幻想罢了，早已成定数的事再没如果。

　　三百年前，哪吒对他其实不错，对他不甚过分的要求不假思索便会应下。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放不下——哪吒于他有杀身之仇，又是罔顾他的意愿强娶他过门，他日日被迫在哪吒身下承欢，身心俱疲。
　　他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便趁着一日哪吒不在宫中偷偷逃离了。
　　可如今想来，真的仅仅只是因为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么？
　　敖丙苦笑。
　　不是这样的，或许他早在三百年前便已动了情，在他自己都尚未察觉之时，连他自己都无法遏制这股情感生根发芽。于是他选择了逃离，因为他不愿意承认，他早已爱上了自己的仇人。

　　敖丙轻声开口：“嗯，是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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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之后，敖丙在乾元山住了下来。
　　如今敖丙这身子不方便，来回奔波显然不合适，可敖丙又放心不下哪吒，太乙只好单独给他劈了个山洞出来，叫小童收拾了，又用细软的棉布将容易磕磕碰碰的地方都包上了才敢让敖丙住进去。
　　敖莺如今在天庭学习，不能陪着敖丙长时间留在这里，便与他们说好了隔一段时间来这里小住，才恋恋不舍地与敖丙分离。

　　敖丙住的地方离天池很近，出门走个小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乾元山也无甚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除了太乙珍藏的古籍，便是些丹药。
　　因此他每日也不乱走，只叫小童替他取几本书来，在天池边上点一盏灯，便能打发一整天的时间。

　　在他到乾元山的第二个月，他腹中的那颗小龙蛋平安降世。
　　之后，他便每日抱着这颗蛋，坐在天池边上，倚着微凉的山石看书。他仍旧很少梦见哪吒，却时常梦见自己孤身一人，坐在他与敖莺隐居的小屋子里，有时种种花，有时绣绣帕子，只觉孤寂得很。

　　直到那日，他看书时昏昏沉沉睡去，在梦里睁开眼时，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他眯着眼抬头，不知哪儿来的光刺眼的很，他看不见那人的模样。于是他垂下了眼，便见一条赤红色的长绫垂落在地上，心中没有来得便安定了许多。
　　那人在他身边坐下，他便轻轻蹭了过去，直到触及对方炙热的皮肤才肯罢休。对方也不推开他，只倚靠着山石，闭上了眼。
　　敖丙心中高兴，正想开口，却发现梦中景象越发模糊，他急的不行，伸手想抓住对方的衣袖，却抓了个空。
　　他神思尚未回拢，在梦境的夹缝中，他的手垂落下来，他的眉眼亦是不由自主地染上了淡淡的悲伤。
　　他想说，哪吒，我很想你。

　　他在水面上醒来，身下是微荡开的涟漪，哪吒依旧在水下静静地沉眠着，濡黑的发在水中四散而开，微阖的眉眼依旧是熟悉的模样。
　　他俯身下去，温热的脸颊贴着冰冷的水面，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笑，悲凉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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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龙崽子在一百年后孵了出来，是一条通体纯白的小龙，水蓝色的鬃毛柔软，那双漆黑的眼瞳像是拢了星河的夜幕。敖丙给他取了个乳名叫阿归，只说等哪吒醒来再取名。
　　阿归的性子与姐姐不同，活泼的很，时常一不注意就没了踪影。
　　敖丙找了他好几次，每次都在天池中找到他，许是对父亲喜欢的紧，阿归平日里就爱围着哪吒转着圈儿，有时要盘在他的腕间才肯入睡。

　　许是有父亲在身边，阿归长大的速度相较于姐姐快了许多。敖莺当年花了近两百年才破壳，阿归两百岁的时候，便已化了人形，踏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趴在天池边上扒莲叶玩儿。
　　碧绿的叶上水珠剔透，圆滚滚的煞是可爱，阿归趴在那边能玩上一整天。
　　阿归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敖丙便在乾元山又劈了一间小厨房，用来给孩子做吃食。他手艺好，太乙也常来蹭些吃的，小半年又胖了一圈。

　　这日他端着莲花酥进来，就见阿归趴在莲叶上，黑色的眼瞳望着水下睡着的那人，唤了一声：“爹。”
　　带着奶调，并不清晰，却是认认真真，又掷地有声。

　　敖丙走入的脚步微顿，心中蓦得一颤。眼前水汽氤氲模糊视线，他连忙转过身去，不让孩子看到。
　　眼泪砸落在地，他的呼吸都痛的发颤。
　　他们的孩子开始学说话了，说的第一句话是“爹”，可哪吒并没有听见。

　　等阿归再大些，便每日跟着太乙练习术法。
　　这孩子好动，也不知随了谁，眉眼与敖丙颇为相似，那双黑瞳却是像极了哪吒。小孩子性格讨喜，太乙颇为喜爱，教起来也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阿归与哪吒亲，平日里学了新招总要先跑到天池边上耍一遍，再絮絮叨叨地吹嘘一遍自己天纵奇才绝不会给爹爹丢脸，晚上才睡得着觉。

　　敖莺这些年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刚成年就有不少天家去东海求亲，小姑娘看着文静典雅，却是个有主见的。再加上太乙对哪吒的这两个孩子都不错，给了不少好使的法宝，倒也没人敢惹她。

　　敖丙这三百年来都呆在乾元山守着哪吒，敖莺怕人闷出病来，时常来小住几日，或是带着敖丙去人间溜达会儿，或是就近在山上散会儿步。
　　阿归有时也会跟着二人四处逛逛，姐弟二人关系亲密，一次有个求亲的天家子弟追来，被阿归追了好几个山头，教人立誓再不缠着他姐姐才肯罢休。
　　太乙跟着养了三百年，养出了第二个小魔王。

　　这日敖莺又来了，带着敖丙出去走了走，二人拐回天池，敖莺也有许久未见过哪吒了，便也想留会儿，当即叫来了阿归，一家人一道聊聊天。
　　敖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烹着茶，阿归性子活络，说的也多，就说这几日他又替姐姐赶走了一个纠缠不休的子弟。
　　他磕着瓜子，盘腿坐在竹席上，颇为嫌弃地道：“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还肖想我姐姐？我呸！”
　　敖莺笑着打他，手底下也没用力，只道你这模样将来估计追在后头的女仙也不会少。
　　阿归猛地抖了抖，一想起那场景便要跑，只道太乙布置了功课要去完成。
　　说完，便跟脚底抹油似的，跑的飞快。
　　敖莺是打算小住几日的，阿归跑了，她便打算先去整理一下屋子，与敖丙道了声，便也离开了。

　　敖丙无奈地笑了笑，便低头整理了起来。
　　但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侍奉在太乙身侧的小童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殿下，您刚才去哪儿了，可叫小仙一通好找。”
　　敖丙将瓜子壳扫到一旁：“莺儿带我出去走走，怎么了？”
　　小童子扶着山壁喘了两口气，点头“哦”了一声，道：“师父让我来找您，说是李师兄醒了。”

　　敖丙闻言微愣，“你说什么？”
　　他转身去看，只能看见满眼缭绕云烟，看不分明。他提着衣摆快步跑至天池边上。

　　云雾蔼蔼，那终年被雾气缠绕的莲花池中，沉睡了数百年的人睁开了双眼。

　　百载光阴好似白驹过隙，漫长时光恍若不复存在。
　　敖丙突然便觉得，一切都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