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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缘·尚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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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夫君。雪之国九皇子尚埙。我可以感觉得到,他仰起头,默默地注视着我。据说,他比皇太子小了刚刚好五百岁,是现今雪之国身份最高的女人殷姬的儿子。三百年前的那场大陆混战的尾声里,他在冰殿祈神坛正中央的星宿位置上诞生,在那个霎那,罡天镜的光芒辐射到了雪之国乃至整个大陆的每个角落,纷纷扬扬的冰蓝色雪如同风之国风光最美的沁灵谷里昼夜曼舞的兰陵花瓣,覆盖着大地上肆意横流的殷红血液。以及遍野横尸。许久未曾透过云端的缕缕阳光,和煦的,抚慰大地万物;而那一朵朵冰蓝色的小花,却堆积成阳光之下一座永恒的水晶丰碑。
尚且残存在雪之都的人们,面朝冰殿的方向渐次跪下,他们的九皇子在诞生之日,降临了他们企盼已久的胜利。那场混战之后,雪之国史无前例地成为了大陆真正的王者之国。他们的王,以绝对的力量,征服了整个大陆。
整个雪之国,都将尚埙视作上天赐予的珍宝,这个国度唯一的福祉。
他们说,尚埙拥有整个大陆最强大的力量,然而尚埙九十九岁的时候,他的身体停止了生长。他永远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样子,流露出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甚至连思想也不过是少年的清涩与懵懂。
所以,他们格外宠溺着他。
所以,他们也要我格外宠溺着他。
然而同时,整个雪之国都在畏惧着尚埙的力量。没有人知道,那个力量的极限究竟将以何种方式呈现。或许那种力量,将成为双刃剑,缔造着雪国空前绝后的辉煌,也将覆灭了这世代相传的基业。
雪皇,族长,子民,甚至他的母亲殷姬,都恐惧他,避让他,幽禁他。而我知道的,尚埙比任何人都温柔,比任何人都寂寞。
我们——一样的寂寞。当寂寞与寂寞相遇的时候,我们能够做到的,不是相爱,而是抚慰:彼此抚平创伤,哪怕只一点,只痊愈那么一点。
我一直记得的,那一年,那个时候,当樱寒殿下从青龙琉璃高傲的脊背下将我抱下时,一双稚嫩的手扶助了我。我感觉到了他唇角的一缕笑意,浅浅的,淡淡的,从寂寞的最深处开始攀援至今的微笑。
他说,交给我了吧。
樱寒殿下没有说话,回以同样的微笑。
牵着我的手,走过那长长的丝绒地毯,夹道迎接的雪国子民渐次屈膝,向着他们未来的王与他们唯一的福祉由衷地致礼。我甚至看不出,在他们心中,究竟谁的分量更重一些。
“璎珞,小心些,前面有台阶……”
“慢一点噢,已经没有台阶了。”
“跟在我后面跨过门槛,璎珞。”
……
他在我耳边留下的那些最初的字眼,突然间让我觉得熟悉,九岁以前,父皇是这样搀着我的小手,一声一声叮咛着嘱咐我小心的。更久之前,曾经有相同的人用相同的语气温柔地同我说话,温暖的手,抚上我如冰海最深处的海水一般冷彻了的脸颊。
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一尾人鱼。
我的记忆仅止于此,尚埙的婚典,——不,是整个雪之国最盛大的庆典,在我们跨进霰雪宫的刹那,开始了。我们跪在霰雪宫冰冷而光滑的冰棱地面,王端坐在玉座,殷姬侍立在他身后。司仪官一声“起礼”,霰雪宫高若苍穹的顶部飘落下红色的幻雪,四周墙壁以水晶雕砌的灵鸟足以引人魂灵进入黄泉界的悠扬歌声回响在我们四周。殷姬徐徐走下丹陛,我听到了她的发丝在地面逶迤拖曳的细微声响,将我扶起,抬起我的下颚,我感觉到她指尖淡淡的热度与微微的颤抖。
“吾以雪国名义,将此宝串赐予汝,以求天神庇佑。”
我的脖颈上突然有了一丝沉重的感觉,周围唏嘘与感叹交厝纵横,低低地,在空阔的霰雪宫里,萦绕,徘徊。
再度跪下。
之后王,这个雪之国的唯一主宰,无上权力的把持者,走下了他的玉座。
他以同样的方式扶起了尚埙,之后尚埙再度跪下。只是这一次整个宫廷一片静寂。静寂得不似一场婚宴。
王,走向玉座,拂一拂衣袖,一片冰晶过后,整个宫廷的盛宴开始了。灵鸟再度引吭高歌,所有的人,连同王和殷姬,在冰晶之间翩然起舞。
终是觉得热闹得有些不堪了。
尚埙如同从未长大的少年一般,不停地重复着拙劣的恶作剧,完全置我于不顾了。一个人独自在那里,感受着宫廷里的欢腾人群与鼎沸人声,那些纷繁复杂逐渐离我远去,我只是一如既往的孤独一人,只是当年的朔影殿被无限放大了,整个雪之国,抑或者整个大陆,都不过更加空阔雄伟的金色囚笼,将我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所有人,不过是熟悉的陌路之人,纵然相聚皓首,也不过是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只瞬息一点交错,此生便再没有什么交集了。
“公主……”
递过一只水晶杯,闻一闻便知是雪之国颇负盛名的雪莲酿酒。醇香,而且浓郁。樱寒的声音无论何时,都柔和得让人觉得温暖。
“公主,九弟呢?”
“尚埙殿下……应该在霰雪宫某处躲藏着吧。”
“怎么还是小孩子性情呢……都两百岁了啊……公主见笑了,尚埙从来都是这副顽皮样,哪里懂得什么人情事故的。”
“我知道,樱寒殿下。”
“今后,你们就要一起生活的,请你万万体谅我这个小弟弟。”
我微笑。不语。永远一片黑暗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眼前这个渐渐远去的伟岸男子,他是雪之国未来的王,是我心中存在了一百五十年的王。
“璎珞!”
不知何时,小小的尚埙出现在我背后,攀上高高的椅背,环住我的脖颈,轻轻吻着我暗夜般的长发。
“璎珞,你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庆典还在举行啊……”
“现在不能说噢,说了就没有魔法了啊!”
他只是不由分说地拽着我的手,只是笑着悄悄地从人缝之间穿越,蹑手蹑脚地打开后门,牵着我的手踏出了那片令我窒息的枷锁天地。
他领着我在外面的世界里狂奔,翻飞如飘絮的白雪落在我的发丝,落在我的肌肤,落在我们交错的指尖。他在微笑,我能够感觉得到,他的微笑,宛若故国里春天里最美丽的三月暖阳;那份温暖,一点一点,透过指尖,无声无息地传递到我冰封了一百九十九年的生命。
尚埙终于停下。微微喘着气,我们的气息吐露在彼此脸庞,冬天里彼此交融的气息,从未有过的暖和。
“摊开手掌……”
摊开手掌。尚埙合起的双手放在我掌心。
“小心啊……”
我点头说好。沿着他手的轮廓,合掌。合拢的掌心里,有什么清凉的光芒,冷冷地闪烁着残存的生命,却幻化成世界里无与伦比的点滴辉煌。
平摊双手,那一点小小的生命随之升上天际,之后无数相似的生命相继升腾,如同晴空之中点点繁星。
“那是什么……萤火虫吗?”
“璎珞,这里,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相信我,终有一日,我将让你看见的。”
拥抱我。尚埙的头深深埋在怀里,隔着重重霓裳,依然感到他柔软的纤长发丝,于风中四散飘舞,穿越我冰冷的指尖。和早已忘却一切情感的心。
“尚埙殿下……”
手指插进他的发丝里面,据说是水蓝色的,宛若雪之国里最宁静的清平湖
——这个大陆传说里千年未曾冻结过的圣境之湖。
“尚埙殿下……谢谢您……”
尚埙环紧的手突然间松开了。
“璎珞,我要的,不是你一句谢谢啊……”
“……”
“我要……”
轻轻掩住了他的口。秀丽的唇型,小巧而且可爱。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只是……不能说。
不能说。
掌心里有一点痒。湿润。他抓住我的手,反转,吻着掌心里最寂寞的悲伤线条。我放任他,因为舒适感。与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外层的嫁衣渐渐从肌肤上被剥离出去,甚至我可以感受到,那一夜里如水月华,亲吻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陶醉。如同饮尽美酒一般,醉得全身无力,倒在那片寂寥荒原之上。四周升腾起是夜无数星辰,些微弱小的生命,在每一刻,倾尽全力散播着他们所有的光与爱。他温暖的指尖触到我裸露的胸前,那串从庆典开始伊始一直悬坠着的沉重饰物。
片刻的停留。与犹疑。
璎珞……
他低低地呼唤,呓语一般。
之后。
十指相扣,他炙热的吻,在我的脖颈之间,连同他喘息的暖气,萦绕不迭。早已被忘却的生命的疼痛,沉睡了一百九十九年的时光之后,忽然间被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唤醒。
痛,并着温柔的快乐。
我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看不见月,看不见星。从来都是。
一百九十九年里,从视觉开始,六感逐渐麻痹。
然而那一夜,我再度感觉到了整个世界。一如新生之时,那一声啼哭。交叠的身体里,所有的泪水,笑靥,寂寞,寥落,彼此传递。连同着他眼中映射的世界
——苍穹,冷月,粒粒冰晶,皑皑白雪。
尚埙的喘息逐渐淡了下去。他躺在我身边,仍是十指相扣,不肯有些微懈怠。
“璎珞……”
“尚埙……殿下。”
明亮的眼眸刹那黯淡了一下。
——璎珞,我爱你。
那个话语,缥缈得不似真实。
——璎珞,我……
我再度掩上了他的口。生怕那梦成了真实,兀自醒了。
稚嫩的声音停了。而我不知为何,心中仿佛蓦地被什么柔软刺伤,连眼前的黑暗都开始混沌起来。
“璎珞,不要哭……不要哭噢……”
眼角潮湿的露水被笨拙地拭去。
身下萋萋芳草离离生长的土地里只怕,有了泪。亦有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