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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从太平北都最北面的紫凌峰上放眼望去,皇城中红光窜天,蔓延百里,直烧至天御皇所。皇所里哭声一片,奔走四乱。

      这是春都的大司马公良涧长借着“清君侧”的名义,给齐仁御皇的恫吓警告。

      十岁的云姬在被乳母孝裕夫人抱在怀中,用宽大的衣袖盖住脸蛋,在几个女侍的拥簇下,惊恐地逃出了皇所的蕤室,沿着长长的回廊疾步匆行,想要找个安全僻静的地方躲起来。

      云姬从孝裕夫人的袖子上微微探出头。

      侍女们惊呼着到处乱跑,她还看见她的父亲齐仁御皇现在最宠爱的披香殿女御被过长的裙摆绊住脚,扑倒在了竹廊上。披香殿女御细声尖叫起来,跟着她的女侍撞在一起,抹着眼泪,七手八脚地去搀扶她。

      再往远处看,可以看见飞檐上方云霞与火光杂糅在一起,绽放出妖异的光芒。

      云姬有些害怕,缩了缩脑袋,躲回了孝裕夫人的袖子下。

      在孝裕夫人的一路颠簸中,她听见有女侍放声惨叫:“司马兵杀进来了!杀进来了!”

      顿时哭泣声从四面八方震天而出。

      据说大司马府养的兵马残暴异常,杀人如麻不眨眼睛。每当她夜里不肯入睡,吵闹着要玩耍游戏的时候,孝裕夫人还会告诉她,司马兵个个有二丈高,比寻常人多长了一只眼睛,还有一对锋利的獠牙,最爱吃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云姬想起这些传说,更加害怕了。

      孝裕夫人感觉到云姬在不停地发颤,安慰她道:“小殿下不要害怕,你是御皇的女儿,没有人敢伤害你的!”

      云姬觉得这话不可信,她是御皇的女儿不错,可她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不是说司马兵最爱吃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了么?云姬嘟起嘴巴,强忍着不哭,但是眼泪还是忍不住在眼圈里打转转。

      她会不会给司马兵抓走,放在火上烤熟了吃掉

      清蒸?

      大卸八块了再红烧?

      Q^Q

      云姬越想越害怕,甚至害怕过度还饿了,实在没忍住,呜呜呜地小声啜泣起来。

      孝裕夫人没空哄她,因为她真的看见司马兵闯入了内宫,大笑着、骂骂咧咧着粗话,抓小鸡似的去围堵女侍,抓她们的长发,扯她们的衣裳,上下其手,不堪入目。

      “快把云姬殿下送到桂宫!”

      平时温柔可亲的孝裕夫人对女侍们大吼,嚷得她们头皮发麻、耳朵发颤。

      桂宫是在皇所最南端的一座皇家供佛处,那里是司马兵必须止步的地方。

      蕤室的女侍们在孝裕夫人的指挥下,匆匆忙忙地往桂宫跑,一路上琳琅坠地、绫罗曳曳,但谁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云姬在暗处,只听得女侍们忽然尖叫起来,跟着是男子的狂笑声,继而孝裕夫人放声大骂他们是为虎作伥的乱臣贼子,并且把云姬搂得死死的。云姬觉得,瘦弱的孝裕夫人真是个不可貌相的大英雄。

      不过这个大英雄没能骂几句,突然闷哼一声,訇然载倒在了地上。

      公良璞之弯下腰,他看见孝裕夫人雀茶色的宽袖下露出乌黑如云的墨发。他觑起双眼,掀起袖摆一角,顿时一双洁白如玉的小足怯怯地展露出来,并飞快地向里一缩。

      公良璞之立刻掀开那片宽袖。

      小姑娘白白嫩嫩圆嘟嘟的小脸上,一双杏仁眼睛噙着泪,倔强地瞪向他。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额心还中一粒米粒大的胭脂记。

      公良璞之和下属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云姬殿下,某奉司马大将军之命,特来保护殿下,请殿下和某速速离开!”

      公良璞之说着,伸手就要来抱云姬。

      云姬从孝裕夫人的怀中跳了出来,抽泣着说道:“你杀了阿姑!我不要跟你走!我是、我是齐仁御皇的女儿,光华御皇的孙女,你不能杀我!”

      她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小拳头还捏得紧紧的。

      公良璞之一步一步缓缓逼近:“殿下,某是不会伤害你的,请你配合一点。”他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孝裕夫人,道:“她只是晕过去了,某并没有杀害她。”

      云姬不相信他,仍然一步一步往后退。

      她攥紧手中的玉佩——那是刚刚由于紧张,从孝裕夫人身上扯下来的。

      云姬想,要是这个人敢对她动粗,她就要用玉佩狠狠砸他的脑袋,叫他知道痛!

      她气鼓鼓的瞪大眼睛,企图吓退公良璞之。

      要是自己再长高一点,再有气势就好了。

      云姬如此想着,没注意到一脚踩空,从回廊边沿跌了下去,结结实实跌坐在湿润的泥土地上。

      公良璞之趁机抢上来要抱她,宽大的手就要碰到云姬的团花罗衣了,忽然斜地里抢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快地抱起她,用金线绣着鱼纹的红罗袖挡住她的脸。

      在云姬看不见的地方,有人一剑从背后捅入公良璞之的心口。

      鲜血喷涌出来,公良璞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摇晃两下,猛地栽倒在回廊的地上。

      云姬感受到姐姐明姬温暖的怀抱,放下心来,终于忍不住委屈地哭起来。

      “公主殿下受惊了,请到桂宫暂避!”女卫卫长梅月拔出沾血的长剑,“请快跟我来!”

      明姬脸色惨白,但是目中神色坚定。她十四岁了,是齐仁御皇的长女,周身散发着皇室公主凛然不可侵犯的尊贵。她抱紧云姬,跟着梅月小跑着奔入桂宫,看着桂宫的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怀中的云姬。

      云姬显然被吓坏了,拽着明姬的衣袖,抽噎不停,还不忘问:“姊姊,皇父和母妃呢?”

      “听说皇父已经被禁卫保护起来了,长秋女御……大概……大概也被保护起来了吧!”

      明姬回答得吞吞吐吐,因为长秋殿女御是云姬的生母,而明姬的生母则是昭皇后。此刻昭皇后正和齐仁御皇在一起,在禁卫的保护下,退到了神殿暂避。然而长秋殿女御和其他许多女御、更衣、命妇们一样,不明下落。

      云姬不知道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她只是低低地啜泣着,把小脸埋进了明姬的衣袍内。

      明姬心疼得抱紧妹妹,把她□□的双足捧在温暖的手心里,以免秋寒地凉,冻坏了她。

      天渐渐黑了下来,红光也在慢慢消散,桂宫外的声响渐渐微弱了下去。

      宫室里很冷,但是她们不敢说话。

      明姬从香案上取过一只蜡烛点燃,放在面前。

      蜡烛燃烧出昏黄微弱的光泽,在一片的黑暗和混乱中,给予唯一的一点温暖和安全。

      “我们会死吗?”云姬小声问。

      明姬冷得厉害,牙齿都在打颤,但她还是坚定地说:“不会的。皇父受上天庇佑,我们是皇女,也受上天庇佑,都会没事的。”

      云姬揉了揉眼睛,她哭累了,在姐姐暖和的怀抱中,困倦起来。

      明姬怜惜地抚摸着云姬的额发和脸蛋,哄她:“睡吧小乖乖,醒来就都好了。”

      云姬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口齿有些不清地嘀咕:“姊姊,给我讲个故事吧!”

      明姬说道:“很早很早之前,我们的先祖显恭御皇封公良家为大司马,让他们镇守在春都。”

      云姬小声抱怨道:“这个故事你都讲了一百遍啦!”

      明姬摸了摸她的脸蛋,继续说道:“每一任的大司马都发誓会效忠御皇陛下,保护琉国。但是很快,他们变心了。他们从御皇陛下的手中夺过大权,代天子号令诸侯。御皇被架空中在百姓万民之上,受尽了无限的屈辱。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将公良家夺府、问罪、诛尽,以报大仇!”

      她说完,又低头看了看云姬。

      小姑娘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已经睡着了。

      等云姬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蕤室那张舒服的小床上。她一睁开眼,就看见女侍细草趴在床边睡得酣甜。

      云姬推了推细草。

      细草悠悠醒转,愣了一下,随即爬起来向外边跑边喊:“夫人、夫人,云姬殿下醒了!”

      很快孝裕夫人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云姬,哭喊着直叫心肝肉。

      云姬闷在孝裕夫人的怀里,用小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她:“阿姑别哭!”

      孝裕夫人哭了好一会儿,这才松开云姬:“殿下饿不饿?”转头吩咐女侍们:“快给殿下洗漱,再把炖好的梨汤端来给殿下食用!”

      云姬趁着孝裕夫人发号施令的间隙,扯了扯她的衣角:“阿姑,我皇父和母妃呢?姊姊呢?还有、还有、还有……”她慌乱地看了看四下,咬着唇,紧张道:“还有司马府的兵,他们走了吗?”

      她看上去小小的一团缩在锦被里,神色可怜巴巴的,孝裕夫人忍不住将云姬搂回怀里,颇为激动地说道:“御皇陛下受太一天神庇护,安然无恙!长秋殿女御娘娘也有神明庇佑,现在很好!明姬殿下之前一直陪着你,现在她累了,回去休息了。”

      “那么……司马兵呢?”

      孝裕夫人神色有些古怪,好像有人强行塞了什么脏东西进她的嘴里,支支吾吾说道:“他们、他们走了,殿下……殿下不必害怕!”

      云姬半信半疑:“真的吗?”

      孝裕夫人使劲地点了点头:“真的!”

      云姬“哦”了一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实际上是司马大将军派来的孚浪将军挟持了齐仁御皇,要求御皇下诏,处置了一直要求夺府的大相国等忠心于御皇的十几位保皇派大臣,并且要求御皇承认公良衿和为现任大司马公良涧长的嗣子,还要将云姬公主下降与衿和为妻。

      这次“清君侧”,一把大火烧了半座皇城,使得御皇本就紧张的财政变得更加微薄。无力与之抗衡的齐仁御皇不得不让步,许诺将公主下降春都大司马府。

      但是齐仁天皇也表示,云姬公主尚还年幼,不宜远嫁。

      明姬公主自请代嫁,受封号为安定。

      四年后,太平北都皇城内。

      白雪皑皑,覆盖了整个皇所,唯有满庭梅花,散发出缕缕幽香。

      “又到冬天了呢。”

      云姬走出蕤室,站在回廊下望着庭前盛开的白梅花。她已褪去儿时的稚气,出落得亭亭玉立,像朵静静欲放的空谷幽兰——温柔佳人,天生高贵,不怒自威。

      孝裕夫人陪在一旁,展露笑颜:“是啊,太平都的雪景是天下最美的。”

      云姬展望良久,低声说道:“阿姑,你说春都也会下雪么?”

      “嗯?”

      云姬像是神思出游一般,呢喃低语:“春都下雪了么?姊姊,她是最喜欢雪天的,她看见了么?”

      孝裕夫人出生名门,嫁得相得益彰,平生也没有踏出过平安都半步。此刻她没法回答云姬的提问,只是微微笑着,像欣赏一件极为精美的艺术品那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云姬。

      静静过去了许久,回廊上传来女侍急匆匆的脚步声。

      很快,前殿的流莺典侍趋步走至云姬身侧,行礼欠身道:“云姬殿下,御皇陛下让我来告诉您,宸国的使臣来了,问您想不想去前面看一看新鲜热闹?”

      云姬面上露出喜悦来,侧身向孝裕夫人:“宸国的使臣终于到了!”

      孝裕夫人也笑了:“殿下期盼着很久了,要去看一看吗?”

      云姬点头:“当然要去了。皇父总给我送宸国的书籍,让我学习他们的文字,不知道这一次能得到什么宝贝!”

      流莺典侍在前,云姬在中,孝裕夫人在侧,女侍细草与柔桑在后,一行人出了内所,来到平时甚少涉足的皇外所。

      皇外所庭院内栽种的红梅花开得团团簇簇,在白雪相称之下,显得格外可爱。

      云姬不由地驻足欣赏了一会儿。

      齐仁御皇正在中殿接见邻邦宸国的使团。流莺典侍在齐仁御皇的示意下,领着云姬从殿后门进入,穿过侧厢时,流莺典侍从袖中取出折扇,转身示意云姬也取出折扇。

      云姬在袖中探了一探,不好意思地以手遮住脸:“哎呀,忘带了!”

      孝裕夫人毫不留情地训斥道:“真是不应该!扇子是必须要带的!殿下千万不可以忘记,作为皇室的女子,您的真容是不能轻易示人的!”

      说着,从袖中取出自己的折扇,双手捧着递给云姬:“请殿下暂时用我的。”

      云姬接过孝裕夫人的折扇,笑道:“皇父一定命人在殿中放置了屏风,其实没带扇子也不要紧的。”

      孝裕夫人立刻道:“不可以!随身携带折扇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殿下的玉容要紧!”

      云姬向后缩了缩肩膀,展开折扇遮住自己的面容,躲在扇子后面笑道:“是是是,阿姑教训起人来,总是这么生龙活虎!”

      她说完,立刻转身就走,孝裕夫人只能把教训的话咽回去,陪着云姬踏入了中殿。

      进入侧门,果然置有一面云母屏风。

      云姬跟着流莺典侍走至云母屏风后面,听见有人朗声说道:“……御皇陛下的期望已上达我朝皇帝陛下天听,这次特地派臣下前来商榷。”

      静静过了片刻,齐仁御皇发出一声感慨:“终于到了这一天。”

      云姬在屏风后侧过身,歪头向流莺典侍问道:“皇父一直在等什么?他们要商量什么?”

      流莺典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云姬安静的听下去。

      “是,皇帝陛下考虑了许久。实乃迎娶贵国公主为我朝太子妃,非寻常之事。”

      说话的那个人刻意停顿了一下。

      齐仁御皇叹道:“你我两国习俗文化大相径庭,商议五六年也是情有可原。”

      使臣似乎低低笑了一声:“两国联姻,缔结秦晋之好,不仅与我国,与贵国,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事。且之前太子与公主俱年幼,不宜过早确定终生大事。不过如今太子与公主二位殿下都已长大,实在是商议的好时机。臣下已将定礼带来,礼单在此,请御皇陛下过目。”

      云姬听着听着,不由愣住了,她攀住屏风边沿,悄悄探出脑袋。

      从屏风后面看过去,可以看见开口说话的那个站在最前面,他的身后左右各两名,都是穿着宸国服饰的使臣。站着靠近屏风的那侧的第二个使臣忽然侧过头来,和偷窥的云姬的视线撞在一处。

      那是一双剑光闪烁的双眼投来的一道相当锐利的审视。

      云姬不禁一怔。

      直到那人盯着她,扯了扯嘴角。

      云姬猛然反应过来,急忙抬起折扇遮住了自己的脸。

      孝裕夫人察觉到不对劲,急忙使劲扯了一扯云姬的衣袖,将她拉回屏风后面。

      云姬捂着心口木木站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急忙绕开孝裕夫人和流莺典侍向外走去。孝裕夫人和流莺典侍对视一眼,忙也跟了过去。

      云姬在中殿后面的庭院廊下站了好一会儿,就静静地注视着盛开的红梅花,不言不语。

      孝裕夫人担忧极了:“殿下?”

      又过了一会儿,云姬才缓缓收好展开的折扇,在手心中轻轻敲了两下。

      “流莺,宸国的使臣是来提亲的?”

      “是。”

      “上邦使臣不至下国。宸国是上邦,那么这桩婚事是皇父先提出来的?”云姬微微侧过脸,流莺典侍很淡然,似乎很早就知道了。

      流莺典侍微微颔首:“御皇陛下策划这件事情很久了。”

      云姬指了指自己,讷讷问道:“是和我么?”

      流莺典侍点了点头:“是,殿下。这都是御皇陛下的一番苦心。”

      云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忽然轻轻啜泣起来,她展开扇子遮住脸,微微低下头,转身飞快地走了起来。

      孝裕夫人急忙在后侧追:“公主,不可以走这么快!容易摔倒的!”

      女侍细草和柔桑见状也急忙追了上去,边小步跑着,边呼唤道:“公主殿下,请等一等!等一等!”

      琉国皇室的习俗,不论男子还是女眷,为了不弄乱衣饰和长发,永远维持体面,是都不可以奔跑的。

      云姬充耳不闻,径直奔入蕤室,抢在孝裕夫人闯进来之前,用力合上了房门。

      屋内摆放了许多齐仁御皇派人送来的宸国饰品,譬如蝉翼纱织就的淡绿色窗纱,窗纱下摆放的描兰白瓷花瓶,书案上还摆放着看了一半的宸国史卷,史卷旁边是宸国送来的一尊绿翡如玉的洮砚。

      云姬环顾着这一切,忍不住扑倒在书案上放声大哭起来。

      孝裕夫人在蕤室的门外默默听着云姬的哭声,不知不觉也滚下热泪来。

      宸国,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听说,要扬帆出海,坐三个月的船,受尽风波,才能到达。云姬公主还这般年幼,真的就要嫁到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度,可能永远也不能回来了么?

      云姬和孝裕夫人的哭声重合在一起,惹得蕤室的女侍们纷纷也跟着呜咽起来。

      紫宫于傍晚传来召见的消息。

      孝裕夫人看着云姬,后者已经哭累了,但还是在不住地低声啜泣着。孝裕夫人向紫宫的彩裳典侍担忧着说道:“殿下只一味地在哭,不能听进旁人的话,如何去面见陛下呢?”

      彩裳典侍回答道:“御皇陛下召见公主殿下,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陛下也说了,知道公主伤心,但请务必走一趟。”

      孝裕夫人忧心云姬的状态,想要找寻借口推脱这次召见,但云姬抽泣着开口了:“既然是皇父要见我,那么我便去吧。”

      孝裕夫人见状,急忙召进女侍,为公主洗脸,重新匀面更衣。

      御皇常居的紫宫里,静悄悄的,女侍们都一早退到了远处。在宫室门口,彩裳典侍拦住孝裕夫人:“陛下只召见公主殿下一人,请夫人止步退后。”

      于是云姬独自一人踏入紫宫。

      齐仁御皇正端坐在紫宫上位。云姬行礼毕,他徐徐开口说道:“今天,宸国的使臣带着定礼来到我们琉国,他们的太子想要迎娶你为太子妃。朕想,希望你答应。”

      哭了半天的云姬已经不大有眼泪了,此刻只是默默地抽着鼻子。

      齐仁御皇微微向前倾过身去:“你是……怎么想的?”

      云姬犹豫了一会儿,扑倒在地上:“皇父,我不想去!就是剃度出家,我也不想去宸国!那么遥远,如果我去了,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齐仁御皇看着女儿再次痛哭起来,伏在地上的小小的身躯不断起伏着,不禁也湿了眼眶,但是三百余年的权柄下移,司马府多年来对皇室的侮辱使他狠下心,坚决道:“听着,云姬,皇父也不想你嫁去那么遥远的国度,但是为了琉国,你必须忍辱负重!只有你去了,夺府攘奸才有可能成功!”

      云姬闻言,微微抬起身,露出动容的神色。

      他说着,哀哀地叹息了一声:“为了琉国,为了朕,你不能远赴宸国么?”

      此话一出,云姬的泪水如同泉涌,潸然滚落。

      “为了琉国”,这句话让年轻的云姬明白了,她没有退路,只能前行。

      齐仁御皇沉重地吁出一口气,向身后的屏风处颔首示意了一下,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长秋殿女御自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上前抱住了哭泣的云姬。

      “十六年前,在我准备从春都的公良司马府上出发,来到北都成为女御之前,我曾经问过我的养父,当时的司马大将军阁下,他告诉我,我必须来,因为我来了,可以暂缓北都与春都的关系。”

      这是长秋殿女御第一次向女儿说起她的事情。

      云姬放下拭泪的手,好奇暂时止住了她的泪水。

      “我是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来到你的皇父身边的。”长秋殿女御微笑着看着她,柔声说道,“那是我和你现在一样大。”

      云姬难过极了:“为什么,我们要经历相同的事情?女人的命运,难道就只能这样么?”

      长秋殿女御正色道:“男人有男人的责任,女人有女人的责任,每个人背负的责任不一样,要做出的选择就不一样。先父告诉我,人在高位,享受了富贵和荣耀,就要肩负起相应的责任。我的责任是缓和司马府与御皇陛下的关系。而你的,则是远赴宸国,换来天下的太平。”

      云姬拼命地摇头:“我做不到,母妃,我做不到!”

      长秋殿女御闻言,忽然猛力将她推开,目中流露出失望来。

      “殿下从出生到现在,受着琉国万千百姓的供奉,养尊处优十四年,如今国家有忧,你何其任性!”

      母亲的话如雷贯耳,直直击中了云姬。她不再吵闹,安静了下来。

      长秋殿女御红了眼圈:“我是出生在春都下蕃的宜城领主之女,我流淌着先祖们征战四方无畏而英勇的鲜血,但我没有想到,我唯一的女儿,是个软弱的、无能的,被娇惯坏了的无骨气、无脊梁之辈!”

      云姬扑倒在地上,习惯性地想要哭。

      长秋殿女御用平生最高的声音呵斥道:“不许哭!不许你再有北都贵族这种无用的习性!”

      云姬伏在地上,死死咬着唇,拼命地把泪水往回咽。

      长秋殿女御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发狠道:“殿下如果不肯和宸国联姻,那你就只能去春都,到司马府去!”

      云姬面露愕然与恐惧。

      “陛下不愿意告诉殿下,但是,春都已经传来消息——明姬殿下薨逝了!司马大将军为嗣君再次向北都要求,将你下嫁给司马府嗣君。云姬,你难道想去司马府么?”

      “殿下,宸国使臣把嗣君的画像给您送过来了,您请过目。”

      流莺典侍边说着,边让女侍们缓缓展开画像。

      画像上是个年轻威严的皇天贵胄,据说他不过也才十七岁,但那画像的人一丝笑意也没有,严肃沉寂犹如神殿供奉的矜持不苟的神像。

      云姬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低声说道:“是太子。”

      流莺典侍疑惑道:“殿下说什么?”

      云姬:“宸国唤做太子,不是嗣君。”

      流莺典侍莞尔:“原来如此,托殿下的福,我也长见识了。”

      云姬垂头坐了片刻,抚平胸前柳绿色的垂绦。她自那日紫宫回来,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声说道:“流莺,我想见皇父。请告诉父皇,我有话想询问。”

      流莺典侍欠身道:“是,我这就去转达。”

      孝裕夫人坐到云姬面前,一手放在云姬的膝上,关切道:“公主是决定了吗?”

      云姬点点头:“我只是想问皇父几句话。”

      流莺典侍办事是很快的,到了下午,紫宫便传来召见的消息。

      云姬走到镜台前,执起檀木梳,梳顺自己的长发,往唇上补了些嫣红的口脂,出征一般地挺起身板,缓步走出了蕤室。

      紫宫里袅袅燃烧着沉香,齐仁御皇与云姬相对沉默地坐着,恍惚过去了很久,却又似乎不过片刻的功夫。

      云姬抬起头,注视着父亲,轻声问道:“皇父,明姬姊姊真的薨了么?”

      齐仁御皇双肩一震:“是的。”

      云姬的指甲陷入了掌心之中,生疼。但是她没有再哭出来,继续问道:“我听说,当初姊姊是替我降嫁司马府的,司马大将军一开始要的,其实就是女儿。这也是真的吗?”

      齐仁御皇颔首:“也是真的。”

      云姬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是……为什么呢?”

      齐仁御皇沉吟良久,缓缓说道:“圩汇城曾经出了一位得道高僧,朕曾迎他入皇所。他看见你,大为震惊,悄悄地告诉朕——可安天下者,皇女汝也。这位高僧后来被公良大将军迎入春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不需要讲得更清楚,云姬也明白了。

      那位高僧一定告诉了公良司马家,所以大将军公良涧长派兵来“清君侧”,除了迫害那些保皇派外,更重要的就是来威逼皇室,把这个“可安天下”的皇女送到春都去。

      明姬姊姊替她走了一步,如今她便已不在人世了。

      云姬握紧了双手:“皇父,宸国真的能帮助我们夺府问罪么?”

      齐仁御皇默了一默,斩钉截铁说道:“现在可以了。公良司马家夺我皇权三百有年,如今大势渐去,有了颓丧之势。兼之朕许诺了宸国诸多好处,只要你肯远赴,此事必成!”

      云姬深深吐出一口气,拜伏在地:“女儿愿往宸国。不是受皇父的命令,而是女儿自己的意愿。女儿愿意嫁入宸国,只望有朝一日,能看见公良司马家切树倒根,永世再无翻身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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