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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绵儿有一誓,请天地星辰侧耳 ...

  •   鹅黄色小人儿猝然消失,院中人气顿灭。

      雪尘冰末回落,无声无息,云团把住日头,不舍点滴碎光,灰蒙蒙,一院阴恻。

      “你还真下得去手。”里屋钻出一男子,身着石青色长袍,长一副过目即忘的普通面容,眸色深深,凝望院外。

      “再不走,你追不上她。”师父淡淡地,冷酒杯端起来,身后人影倏忽便逝。

      青袍男子的轻功不及舒绵。她从垂直陡峭的山阴往上攀爬,只耗费一个时辰,而他从阳面盘旋绕下,赶赴舒绵坠落的地点时,已堪堪两个时辰。

      寻找舒绵的踪迹全不费力。

      甫一抬头,劈脸就望见一条笔直沟槽高挂崖壁,突兀离奇。

      完整的山壁像被连皮带肉撕扯过,陡现一道豁口,侵入山体足有半掌之深。地衣被掀翻,浅肉色岩体出头露面,新鲜热腾的痕迹,宛如伤口,瀑布般从百丈(三百米)高处一泄而下,莫名渗人。

      沧海桑田,历经千万年风雨剥蚀,傲然伫立的花岗岩山体恍惚竟成了嫩豆腐,颤颠颠,歪扭扭,好像用手指拦腰一划,就孱弱地被剜去皮肉,筋骨毕露。

      饶是青袍男子见了,都叹一声浑如神迹。

      可他心中了然,必是舒绵的手笔无疑。

      原因无他,邙山自古多神奸诞怪,常人莫敢深入。他也是在山中盘桓许久,才寻得舒绵师徒的小院,旁人,确是一个都不曾见过。

      此刻,他脚尖点着一块碎石,神色凝重,眉间丘壑渐生。石块染了猩红血迹,很明显是刚剥落,又飞射至此。

      地面甚至砸出了浅坑,可见碎石爆飞的速度惊人。

      舒绵被砸伤了吗?猛然间,他心头一震,猜想她必定是跌至半空,才突然发力自救。

      怪哉。青袍男不禁摇头。

      以他的了解,舒绵轻功卓绝,山势再陡也是上窄下宽,她应该早就寻到机会攀附崖壁,再乘势上下,断不会挨延至此,平遭凶险。

      难道是因为猝不及防被师父打下山崖,震恸太过,竟有了轻生的念头?

      “你师父,行事手段未免过于暴烈。”他喟然一叹,算算那不过百丈长的沟槽,显然是舒绵为求活命,设法抠住山石,再借着与山壁的摩擦消解下坠之势,方才活生生将山撕出一条口子。

      虽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但距离如此短,坠势凶猛,呼吸间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一身血肉投喂山林。

      饶是侥幸活命,陡然爆裂的山石也该将她砸得血肉模糊了。

      天晓得她现在是生是死。

      锁定位置,青袍男迅速赶去,发现沿途带血的山石由零星转多,挂在山上的沟槽约摸止在离地三丈高处,近旁一林楠树被殃及,断枝残叶叠压倾颓,碎叶铺地,血迹未干。

      看来,是舒绵估量出直接落地会小命不保,于是找准机会,蹬着山壁往树上跳,利用树枝弹性化解了最后的坠势。

      生死关头,脑瓜还算活泛,想来小命暂时保住了,只不知伤势如何。

      密林潮湿阴冷,视线不甚明朗,淡淡血腥和楠树药气缭绕,青袍男在附近细细查找,最后发现血迹断在一片松林。

      舒绵,了无影踪。

      尚能自行包扎,应该没有大碍。他不断推测舒绵的状况,此时总算松了口气,又想不透她为何要斩断痕迹,掩盖去向。

      明明受了重伤,还费这等功夫作甚?她在躲什么人吗?

      青袍男暗忖,不论舒绵要做什么,都须得先疗伤,而江安城距离最近,必为首选。

      未敢耽搁,他马不停蹄前往,又赶在宵禁封城前,走访药铺医馆,细细查问。

      “年十四五,黄衫毡靴,容貌极佳,身受挫伤和钝伤,下肢大略行动无碍,嗯,不曾见过。”药房掌柜神情晦涩,和伙计对视一眼,暗中交流要不要去报告官家。

      “少女不曾见得,那可有旁人也带着同样的伤?不论男女长幼,劳掌柜再想想。”青袍男再次追问,这已是最后一家药房,舒绵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求药医治,也断断越不过这座江安城才对。

      “旁人?还不论男女长幼……”掌柜疑惑更甚,心思七拐八绕,已然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到底是边城百姓,较寻常人家警觉许多。为免引起无谓怀疑,青袍男确认他并未刻意隐瞒,便速速退了出来。

      日渐昏黄,他望着踽踽西沉的落日,顿感自己也失了方向,踌躇着下一步该往何处,偏偏无意中,撞到行人。

      不过是肘尖刮蹭,触感却着实怪异,尤其那道不经意的金属叮咛响起时,他甚至察觉到了杀意。

      青袍男若无其事,抬眸瞥了一眼。

      对方精壮异常,定是常年习武的高手,腰间所藏,大抵是九节鞭。此人杀气四溢,看起来风尘仆仆,出现在帝国边境,所为何事?

      罢了,现在不是与人争锋的时候。青袍男估量对方纵然知晓他识破九节鞭,也不会出手,便收敛气息,坦坦荡荡地开口致歉。

      对面汉子果然轻唔一声,也不看人,抬脚便迈向隔壁当铺。青袍男则假意摆弄袍衫,余光瞥去,登时心惊。

      只见那汉子手中,徐徐展开一副画像,比比划划,言语间也在寻人。

      而他所寻并非旁人,赫然就是舒绵。

      青袍男看得那画像中人,虽然年岁更小,更稚嫩,容颜亦有变化,却决计是舒绵。制作画像的人,很精准地采到一抹神韵,少女俯身探手的模样,傲慢又温柔,叫人很难挪开眼。

      “当真没见过?”

      当铺内,寻人的汉子口气森然:“你可知隐匿贼赃是何等重罪!此女累案在身,作恶多端,胆敢包庇,株连之罪,你受得起吗!”

      听口音,汉子操一口流利官话,应是帝都雒城一带的人。

      帝都的人,寻她做甚?甚至于追到这样荒僻的边陲小城,疾言厉色,威胁恫吓。

      舒绵不是一向手段高杆,做事干净不留尾巴,在江湖上还颇有些地位吗?更奇怪的是她都没去过帝都,怎么会招惹上有官府背景的人?

      此人是一等一的高手,倘若碰上,舒绵又有伤在身,必然要吃大亏。

      想到此处,青袍男转了主意,手指畅快地舒展,打算寻个僻静地儿,同汉子过过招,再将其捆了,挖个坑埋掉。

      如此,或能消减些许跟丢舒绵的不痛快。

      “再不走,你追不上她。”

      他想起舒绵师父的话,心底佩服。不愧是做人师父的,当真了解她,眼下确实束手无策,但也算祸福相依,惟愿小姑娘能自求多福。

      雒城万里之遥,她总不会正巧撞上去吧。

      “通!”

      闭城宵禁的鼓声骤起,青袍男尾随汉子,冥昏掩映,二人相继遁去。

      “通~通~通!”

      声波渐次荡开。

      湛湛青天转黑,江安城西百里之外,赴京的官道旁,橘色篝火辟剥,空气里,腥甜夹杂清香,和淡淡的苦。

      火堆两侧支了架子,几只剖开的竹节斜放,火舌舔舐,竹液吐成泡泡冒出来,汇成小泉后流入接在底下的竹筒。

      这种在野外临时取水饮用的方法,自然是师父所教。煮出来的竹液又称火泉,解渴,且本身就是一味药材,清热解毒,也缓解胸痛。

      火堆前的舒绵像个小乞丐。血糊糊的衣衫撕得破烂,靴子磨破半掌,露出几根脚趾,左臂绑了固定受伤骨头的树枝,胸前一圈又一圈,缠得乱七八糟,出血太多,又糊成一团。两只发髻脏兮兮,耷拉在耳后,脸和脖颈露出来的部分,全是血,也看不清伤口有多深,嘴角间歇性渗血,显然还有内伤。

      臂骨震裂,肋骨也坏了两根,舒绵像是从血池地狱走了一遭,现在坐在火堆前,想到自己是如何一路受惊落跑,狂奔到此,她嘿嘿嘿笑起来,浑然不觉得身子痛。

      狼狈落地的刹那,她满脑子就一个想法——

      跑!

      快跑!

      跑得远远的!

      绝对不能让师父看见她这副惨样。

      否则他老人家该多心疼啊。

      还要强行忍住怜惜,板起脸数落:“没出息,学了一身轻功,还这么作践自己?从今往后,莫再自称是我弟子,污了为师颜面。”

      “哈哈哈~额~痛~”

      动作一大,扯着伤口更疼,舒绵学着师父一板一眼的模样,开心得飞起,乐呵呵一张笑脸,火光映衬,眸光熠熠闪烁,脸上全然不见痛苦,悔意倒是有几分。

      快跌到崖底的时候,她才明白师父的意思。

      虽说他老人家看着凶狠,却只将她抛出不远,紧紧贴着崖壁落下,以她的轻功,随时都可以够到山石,根本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可是师父亲手养大的小崽子,万事都宠着疼着,爱惜着,师父太了解她,出手狠厉,但绝舍不得伤她。

      只是想通这一点的时候,她出手自救已然太晚,差点就把小命就交代了。

      幸好有师父给的护身秘宝——兜罗云锦手衣。

      这可是绝世宝贝,师父果然疼我。感受到主人的欢悦,舒绵右手的手衣渐渐浮起银光。

      银光,其实是尖刺,坠落悬崖的时候,正是这些尖刺扎入岩石,硬生生减缓下落速度,保住她小命一条。只可惜尖刺刚利,下坠的势头又过于猛,两强相冲,导致山石迸裂,将她砸伤。

      那个当口,她像是千疮百孔的血袋,汩汩往外淌血。好在师父曾经说过,松树结成的琥珀碾成末,吞服或撒在伤口,可以散瘀止血。她拖着重伤的身子,去松林,采琥珀,用手衣碾碎,涂抹吞服,好歹是活了下来。

      琥珀粉末,她几乎是就着血吞下去的,然后胡乱将伤口一包扎,仓皇逃窜。

      本能地,她觉得师父会追上来,确认她安然无恙。因此舒绵一路不安生,但有风吹草动就朝前狂奔,江安城更是万万不肯去,直至天黑,在此处生火停歇。

      而她,也并非毫无方向地抱头鼠窜。

      夜深了,风裹着深秋,号号拂掠,寒气逼人。

      竹节被火苗抽尽生气,终于咔嗒断裂,滑入火中,主动充了柴火。舒绵捧着竹筒,吨吨吨喝下半盅,剩下的,捧入怀里。

      直勾勾盯着水波,她眼睛里是看不见的苍苍邙山,是那座独立天地之外的小院,是师父抚养她长大的点点滴滴,是师父逐渐溃烂的容颜,和躲着她才敢吐的毒血。

      觉得丢脸,羞于面对师父,只是她逃跑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她要违逆师命,前往雒城。

      “为师教你轻功,是要你顺心遂意地活,不屈己,不凌人。从今而后,天高海阔任你行走,唯有君武雒城,断不可去。”

      君武雒城,断不可去。

      但她非去不可了。

      北燕神医旻老仙有言,世间能救师父者,唯神药墨麟竭,其余的,不过是续命而已。

      传闻墨麟竭由麒麟血凝结而成,天生神异,无毒不摧,能起死人而肉白骨。

      舒绵苦苦追寻多年,终于打听到了消息——

      墨麟竭出现在君武帝国,且被君武帝赏赐给了当朝新贵,宸王萧允佑。

      她兴冲冲赶回来,就是为了与师父一道,赴雒城,取神药。

      多年来,师父殷殷切切地叮嘱,雒城在舒绵心中,是个禁地。

      她不敢擅自前往,更担心自己一着不慎,错失神药,害了师父性命。

      与师父同往,最为稳妥,怎奈,他的态度,都不容舒绵开口……

      “这一次,绵儿要违逆师命了。”舒绵轻声呢喃,搁下手中竹筒,站起身,抬头望天。

      旷野无垠,漫天星流沉沉,单薄纤细的小人儿独立寰宇,风烈火炽,有声如铃——

      “绵儿有一誓,请天地星辰,诸天神佛侧耳。”

      “此去君武雒城,定不惜一切代价,取神药,救师父,纵使龙潭虎穴,绵儿闯了,虽死无悔。”

      她斗志昂扬,豪情万丈,可架不住身子虚,痛楚的小蚂蚁爬满全身,齐齐啃咬,舒绵立刻捂紧吐血的嘴,缩回一小团,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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