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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森下研讨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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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千年不变的油纸伞,在现代仍是如此薄而绮丽。霏霏的雨水顺着漫天彩色的伞面流淌,落在每个人的发上、脸上,又碎裂到城市的地面上。
光在想,以前的每一个下雨天,他都会思念佐为;现在佐为回到身边,为什么光心中还是像下着一场经久不息的大雨?
有时候,世界变得好安静,只剩下雨的声音。不敢用力地呼吸,因为怕这是一场梦境。
“进藤,等下跟两位老师学棋,你怎么一脸担心的样子啊?”淅沥的雨声中,仓田问光。
“我有吗?”光愣住。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咧。
仓田点头:“你脸上都写着呢。”
“好吧,我……我怕森下老师把我逐出师门。”光干脆说实话。
“哈?”仓田瞪大了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由于太惊讶甚至停住了喝香草拿铁的动作。
“森下老师不会。”佐为耐心地说,将没有拿紫色油纸伞的另一只手放在光的肩膀上。
然而光小心翼翼地拂开佐为的手,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
“我雨衣上都是水,不要弄湿了你的狩衣袖子。”光小声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仓田追问,抱着牛皮纸袋咬一口牛角包,胖乎乎的脸上写着“八卦”这个词。
“好吧仓田先生,我也不怕跟你讲,事情是这样的——”光就把自己的心事向仓田倒了出来。
听完光的话,仓田若有所思地握紧了咖啡杯,抬头看了下雨丝弥漫的天空,又看向光:“我来总结一下你说的。森下讲过怕无法带你走得更远,然而,你怀疑森下其实在介意sai是你的老师,所以要把你逐出师门?”
“差不多吧……”光迟疑地说。
“唔,我想森下不会介意这个。sai是你真正的老师嘛,所以森下必须亲自和sai见面、商量你的事。不过,森下应该也是真觉得自己无法带你到更远的地方,所以更要问sai的意见。”
光很少见到仓田在棋盘以外如此认真,有点刮目相看的感觉。
“你这小鬼是天才。说白了,森下就是怕误人子弟,耽误天才。”仓田下了结论,然后几口把牛角包咬完。
“真的只是这样?”光忧心地问。
“是啊,我以前的围棋老师也说我是天才,很怕限制我的棋路,叫我不要只去他一个研讨会。所以塔矢研讨会我会去,九星会我也去!现在25岁的我就是个无门无派的棋士。”仓田肯定地说。
光怔怔地看着仓田。
“再说,这种门下的事没那么重要!无门无派也一样有许多跟老师学习的机会。方法很简单,听说有研讨会,跟老师说一声,不反对的话去就是了。”仓田补充道,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光吃惊地听着。仓田的话好像有魔力,光感到内心有某个紧绷的部分渐渐放松下来。
“藤原老师,您觉得呢?”仓田问。
“森下老师的顾虑可以理解。”佐为说,“但小光很喜欢森下老师的研讨会,我们会向老师传达小光的心情。”
三人说着说着就排到了队伍最前面,话题被中断了。
在国立博物馆橱窗里售票的女生很年轻,就比光大一点吧。光说:“买五张票!”仓田说:“买两张票!”
把五张票收好在钱包里,光问那位售票的女生:“姐姐,这是预售票,那请问展览会在下周几号几点开始呢?我要约朋友过来看。”
那女生没想到会被一个俊朗的少年叫“姐姐”,顿时害羞得脸红了:“你刚刚买票时留了邮件地址吧。我们会提前几天给你发电子邀请函。”
“好吧,感谢!”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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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走进文创礼品店。在“中日宫廷文物展限量纪念品——前100名顾客专属”的标志前,光对佐为说:“我们一起来挑给森下老师的礼物吧!”
“对了小光,我可以挑多少日元以内的呢?”佐为问。他还记得以前光说过3000块的杯子贵。
“没关系啦,现在我有自己的收入了,挑你觉得适合的就行。”光爽快地说。
文创礼品店满目琳琅,光和佐为在货架前挑着,仓田则直奔他想要的布帘。
光看中一个折扇。折扇背后绘有古朴的画面。池塘边敞轩水榭,莲花片片,水榭中有两名棋士在下围棋,一名棋士在旁边支颐,养精蓄锐,是光喜欢的闲适。
光握住这把折扇,想象着森下拿这把古典的折扇敲和谷头的画面,忍不住笑了。
光凑过去看佐为挑的。佐为优雅地用手捧一张色彩艳丽的绘卷仔细地瞧。
佐为挑的是一幅平安时代的对弈绘卷,两名穿狩衣的棋士在天皇陛下面前对弈,凉风习习。三名身穿十二单的女房一手执蝙蝠扇,一手拈棋子,黑发与唐衣绫罗铺展在竹席上。坐在卷帘后的她们也在摆棋子,仿佛在思索着御前的棋局。
“哇,这画里在天皇面前的棋士是你吗?”光一阵新奇,脱口就问。
佐为怀念地微笑:“我不记得当时有宫廷画师描绘过我在陛下面前对弈的情形。”又问,“小光,以你对森下老师的了解,他喜欢这种大和绘吗?”
“当然喜欢,这可是最具日本特色的绘卷啊,别说森下老师,连我这种不懂历史的人都喜欢。”光说。
光拿了两幅这绘卷,心想一幅送给森下,一幅挂在自己家里欣赏。
仓田则拿了一匹印有《保元城南寺竞马绘卷》的布帘。光一看到布帘上公卿们赛马的图案就粲然笑了。果然,每个人挑的都是与自己有关或内心喜欢的东西。
光在结账时说:“佐为,这宫廷文物展出品的扇子和绘卷,虽然是印刷纪念品,但都很有你的特色,送给森下老师够体面了。”又附上一张感谢的卡片。
“谢谢你小光!”佐为越发怜爱,觉得现在的光懂事极了。
倒是旁边的仓田瞪大了眼睛:“这么风雅的限量版礼品,你们居然拿去送人?好嫉妒森下老师,怎么没人送给我?我想要,还得一早起来冒雨排队!”
光和佐为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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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田果真和光、佐为一起去了森下研讨会。
一路上雨水淅淅沥沥,光把礼品袋收在雨衣下防止淋湿,一边像小孩子似地在花坛的边上走着,一边留神看着雨帘里在紫色油纸伞下交谈的仓田和佐为。
仓田本来就爱好古代的一切,这会儿对贵公子佐为是出乎意料地“殷勤”。不用佐为问,仓田就如芝麻倒豆子似地将光这四年来的各种趣事、其他人的事都告诉了佐为。
佐为听得津津有味,樱紫色的嘴唇上扬着。很多糗事,光是不会告诉佐为的,佐为得从别人口中才能知道。仓田就是这个“别人”。
光留心听他们讲话,防止仓田一不小心夸大自己的事,比如说“情人节收到许多巧克力”之类的流言,其实那都是义理巧克力。
光没想到会见到仓田,不得不承认,仓田的出现很及时,缓和了光面对森下的忐忑。
光当时在京都承认佐为是他的围棋老师,确实没有想过森下的反应。光后来觉得这样不妥,他都没有跟森下做过任何解释,连请假去京都,光也因为走得太急而没有打招呼,竟然是由和谷替光传达的。
水滴打落在自己头上,发出细微的声音。穿雨衣的光陷入反思。
一直以来我太自我中心了,做事任性又自私,不理会别人的感受。与其说是不理会,倒不如说是没有那个意识要去体会别人的感受,比方说四年前因为没法下棋而郁郁不得志的佐为,比如亮,之前sai的事他被蒙在鼓里许多年,亮虽然口上不说,心里肯定难受着吧。
我以后要多为身边的人着想。光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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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条马路被雨水淹了,三个人到森下那里时晚了大概四分钟。
三人在玄关上换鞋,整理身上被雨水溅湿的衣物。光脱下湿漉漉的雨衣垂挂在门外的栏杆上。
“你先进去吧,他们都在等你,我给你收伞。”光拿过佐为手里的紫色油纸伞,又把礼品袋给他。
佐为率先轻轻拉开棋室的纸门,仓田紧随其后。光看到众棋士包括森下、讶木、白川、和谷都围坐在棋盘前。不仅棋士,在场的人还有森下茂子,为大家倒茶。
众人一见到佐为立刻站起来,面容崇敬,显然都知道佐为要来。
“藤原老师!”一叠声响起,所有人都向佐为笔直地鞠躬。
光被他们的礼仪吓到了,不自觉看了一眼和谷。和谷在后面也弯着腰。和谷在自己公寓时不曾对佐为这么拘谨,这个样子果然是因为有森下在场。
“很荣幸能邀请到您来我的研讨会。”森下鞠躬后说。
“是我要谢谢您邀请我。”佐为诚挚地说。
随后,佐为给其他人一一回礼和鞠躬,姿态优雅。
他们如此周到,反而是佐为后面的光和仓田有些不知所措了。两人不禁对视一眼。年轻一辈的光和仓田都是半路出家的棋士,在职业棋坛混了这么久,好像一直和日本的传统棋士格格不入。
光跟森下门下学棋五年,从没如此忐忑过,眼睛都不知道投向哪里,只能投到角落里的一大盆水仙花上面。
浅黄色的蕊、雪白的花瓣、青色的茎叶,出水盈盈独立,有幽深的香气,为单调的棋室点缀了一抹清新的色泽。光不记得以前有这盆水仙花,是茂子拿过来的吗?
可能是光的表情太僵硬、太窘了,仓田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揉向光金色的刘海。
“啧,仓田先生,你干嘛啊!”光躲闪着。
仓田的举动活跃了现场的气氛,端着的大伙儿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仓田上前一步,对森下说:“我在路上遇到他们,今天没事索性也一起了。抱歉我不请自来。”
“没事,我们欢迎仓田先生过来。”森下大方地说。
“这是我和佐为送您的礼物。”光把博物馆的礼品用双手递给森下。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老师如果有在心里责怪过他,收到礼物会好一些了吧?
“进藤,藤原老师,怎么这么客气啊?”森下立刻说,刚硬的面容变得亲切多了,“茂子,快点帮我收下这珍贵的礼物。”
茂子看到礼品袋上的图片,欣喜道:“这是东博的大和绘纪念品吗?”
“是的。”光说,“还有一把印有古画的折扇。”
“我可以拆开来看吗?”茂子满怀期待地问。
光和佐为都点点头。于是茂子拆开了礼物,她用右手执住绘卷边缘,用左手往旁边敞开。一刹那,华丽美艳的金光在冷寂的棋室中绽放。森下、讶木、和谷和茂子等人纷纷惊叹。
“这怎么好意思呢?藤原老师,您太周到了,我都没有准备礼物送给您。”森下再一次对佐为鞠躬,“快快请坐!”
几人终于都坐下了。用“终于”这个词是因为光觉得大家老站着,下一秒就要行礼似的,让光好拘谨……总而言之光赶快一屁股盘腿坐在竹席上。
“你们先自由复盘、讨论吧,让我和藤原老师先花十分钟讲讲话。”森下对其他弟子说。
和谷和讶木都应了,看一眼光。仓田坐到讶木身边。光朝他们鼓起脸,又把脸转向佐为和森下。
茂子砌了热气腾腾的茶水呈上前来。茶烟把佐为和森下的面容氤氲得朦胧不清。
听着窗外淅沥的下雨声,光在棋盘边握紧了折扇。
固定去森下研讨会的日子,也有五年了。向佐为学棋和去森下老师的研讨会,都是光学棋很重要的一部分,无论哪一个都是不可缺失的。
“藤原老师,您教出了一个好学生。”森下看着佐为说,“这孩子成长的速度超乎想象,尤其是最近,您也看到他在棋圣战上面的表现多么出色。所以,我邀请您过来,其实是希望……”不知为何,森下没说下去。
光的心中渐渐涌起不安,他无助地看向佐为。
“和谷君到我们家的时候,有把您的想法告诉我们。”佐为简单地说,“森下老师,我是来感谢您对小光的指导的。”
“藤原老师,您也知道我们为人师的想法,最怕限制和耽误了学生的发展。我有时候面对这孩子,会觉得我给他的比较有限。这孩子凭借自己的力量就能走很远,感觉上,我不再能像从前那般领着他了,所以想问您的意见。”森下缓缓地说。
“才不是呢,老师!”光再也忍不住了,尽管他已经在极力按捺了,但往往越按捺就越激动,这是光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
仓田、和谷和讶木听到他的声音,紧张地转过头来。
“小光,别着急,让我来说吧。”佐为按了按光的手。光这才平静一点。
“森下老师,我只教了小光两年,但我不在他身边的四年里,小光都是在您的研讨会学习的。没有您的带领,就没有今天的他。小光很喜欢您的研讨会,从他的棋路中我也感知得到您和您门下弟子对他的影响,您的指导对他的棋实在是助益良多。请您准许这孩子继续参与您的研讨会吧。”佐为语气诚恳。
森下露出意想不到的神情。
“藤原老师,进藤君是您的弟子。您就没想过今后开自己的研讨会,收更多的弟子吗?”森下开门见山地问。
光好像有点明白了。森下以为佐为在职业棋坛出现,不久后就要开设门下研讨会,才主动提出要和佐为商量。
日本人就是这样,没有等别人提出的道理,为了让双方都保持体面,总是会事先为对方考虑多一步,免得难堪的事情发生。
佐为温和道:“我暂时没想过这方面的事。现在的我,只想把握神明赐予我的每一个对局的机会,以及陪伴小光成长。”
森下看向光:“进藤,你自己怎么想呢?”
光如梦初醒,忙说:“我想留在您门下,一直参与您的研讨会,当森下门生。”一边鞠躬,“我没有说过佐为是我的启蒙老师,是我错了,当年不该瞒着您。我在这里向您道歉了。”
森下久久地沉默着,身上散发出那种熟悉的、像钢铁一般不可穿透的气势。光忽然一阵战栗。
光有种可怕的感觉,那就是森下铁了心要把自己送回到“sai门下”,只是要寻找一个契机。而这样做的原因,很可能就是仓田所说的,“怕误人子弟、耽误天才”。
森下在静默许久后才说:“进藤,我是觉得我无法带领你去更远的地方,指导不当反而会限制你的进步。但藤原老师说希望你留下,我一时也没了主意。与其我再考虑十天八天也想不出个结果,不如这样,这件事就用你我的棋局做决定吧。”
“啊?”光完全没听懂。
要做什么决定?
森下缓缓地说:“我们之后会在棋圣战的赛场上对局吧。如果你赢了,我就遵循藤原老师的意愿,让你留在我门下。如果你输了,就不要对外宣称是‘森下门生'了,今后一心一意追随藤原老师吧。”
“什么?!”光一站起来,“要我在棋圣战赛场上赢了您,才能留下?!输了就要离开?”
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要交给一局棋的胜负来决定,这跟赌棋有什么区别吗?
还是越到高段的人就越有这种用棋局做决定的倾向,就像塔矢行洋当初也是用和佐为的一盘棋,来做关于未来的决策?
“老师!”旁边的和谷和讶木都看过来。连白川也想为光说话了。
为什么森下老师要这么做?光的脑海一片混乱。棋圣战何等激烈,稍不留意就要掉到下一级循环圈,光奋战到现在已经觉得全身都掉了一层皮。森下老师应该也是吧。
这难道是——盘外战?
佐为抿紧了樱紫色的嘴唇,默不作声,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毕竟是森下的研讨会,如果森下下定决心了那其实佐为也不能干预太多。
“老师……”和谷试图劝森下,被森下抬手阻止了。
“还没打你们就觉得进藤输定了吗?”森下严厉地说,威严地看向众人,“进藤前面是怎么战胜讶木、松永和芦原的,你们都记得吧。他不一定会输给我啊!”
其他人都不再劝了。森下有力地说:“进藤,如果我没记错,上次我们在头衔战上正式比赛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这次,让我们好好对局一次,下出盘好棋来吧。”
光仍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光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某件大事发生了以后会短暂地放空,思绪沉浸在那个情绪里出不来。这个时间段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短,但依然存在。就像现在,光就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来。
此时的光,脑海里只留下一个声音:“不能在棋圣战上输给老师!不能输……”
紧接着森下看向佐为,脸上的一片严厉渐渐消失了:“藤原老师,希望您不要觉得我为难进藤。”
“我明白的。我没有觉得您在为难小光。我在想,说不定小光会因此被您激发出潜力,下出意想不到的棋来呢。”佐为淡然道,脸色依然是沉静的。
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森下研讨会的。他又有那种自己的灵魂分成两半的感觉,一半看着研讨会上的棋局,一半看着佐为分别和森下、仓田对局。
“啪”、“啪”的金石之音不绝于耳。光看得懂棋盘上所有的热战,只是说不出来,仿佛属于大脑里属于语言的那部分能力短路了。雨水淅淅沥沥地打落在屋檐上,再沿着瓦片流淌而下,那么冰凉,那么喧嚣。和谷和佐为不时看他,但都没有说别的话。
直到手机振动起来,屏幕上的名字是“塔矢亮”。
光走到玄关接起电话。
亮在电话里说:“喂,进藤,我很快要去北海道和绪方下本因坊战的头衔挑战权棋赛了。在出发之前,我想再找藤原先生下棋。你们这周什么时候有空?”
光张了张口,艰难地找回了语言:“我们……都可以。如果我有棋赛,或者要出去,你就自己在公寓里和佐为下棋吧。”
“进藤,你怎么了?”亮马上听出光声音里的异样。
“没什么,你明天过来和佐为下棋吧。”光只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