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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光与佐为的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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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时间倒流回五个小时前。
雨后初歇的清晨,抱着放有复活亡魂要用的东西的箱子,海生和熏跪在京都神宫的御神木下,风吹得树叶和结缘绳沙沙作响。
用结缘绳圈起的木制栏杆范围内,有座流动着蓝色流质的池子,像融化的初雪,像流淌的月光,散发着美丽的光芒。
“这里原本没有这个,我在这里施过法,土地才在结缘绳里凹陷的……”海生犹豫地看着少女说,“这里面不是普通的水,是……”
“是生命。”熏代他说了下去,声音伤感,“我知道,这是你献祭了部分生命做出的祭坛。傻瓜,你当初为了复活我这么做,值得吗?”
这是平安时代以来最厉害的术法,用血肉和骨头放在祭坛里,可以捏出肉身令亡魂复活。作为法事中的神圣之地,其祭坛却一扫日本文化中的华美繁复,竟然只是非常清澈素净的湖水一样的所在。
也许,生命本身就是流动无痕的水,一淌过,便逝去了。
海生抬手拭去熏的眼泪,“当然值得。再说,没有令你回来的经验,我也没信心能帮到藤原先生。”
昨晚,意识到佐为的灵魂就快要消散,海生当机立断,用符咒纸放上棋盘。棋盘上暗红色的血迹迅速将符咒纸染透。然后,他们在拂晓时赶到了神宫。他们知道,佐为的灵魂要消散了,如果再不赋予佐为身体,很可能光和佐为就再也无法相见了。
海生把符咒纸放到池中,看着它像枫叶一般在水之祭坛里沉下去,古老的血缓缓散开,绯红的血雾飘散,然后像有了生命般地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们开始吧。”晨钟敲响的那一刻,海生对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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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朔迷离的疼痛。
有一瞬间,黑暗中的佐为无法理解这种痛觉,他千年来未曾感受过了,于是他很困惑。
漆黑与深蓝色在眼前交替,他想大口大口地呼吸,但做不到,所有的感官被特殊的液体遮蔽——他以前曾溺水过一次,但这次不同,感觉很不同,他感到有什么在炙热地燃烧着……
不是下围棋时那种心灵的燃烧,是身体上确切地燃烧。
燃烧着,尖锐的,亘古的本该枯萎的花,有一种超乎时间的力量在催促它重新绽放。
他试着用意念对抗痛苦,想着他爱的围棋,他追寻了千年的“神之一手”,他思念的小光……直到痛苦超出他所能承受的。
一缕光线劈开了佐为的视野。他发现自己沉在寂静的水下世界里,天光从头顶上方洒下金色的荡漾的光芒,层层叠叠。他看到冰蓝色的流质,梦幻的,像流沙,如碎裂的星光,在面前一点点淌过。
“他的形体完成了。”仿佛有人从很远的地方说。
然后,佐为再一次听到了那首悠远的古诗,从水上传来——
“魂兮归来。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眼前白光一闪,在剧烈的痛楚中,他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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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紫色的长发垂散在床榻边,像一个紫色的梦。斯人身穿银白色的狩衣,俊美的脸苍白如雪,双眼紧紧闭着,纤秀而颀长的身体无力地躺在床上,像一个没有声息的冰雕玉琢的偶人。
虽然知道眼前的身体只是他们用收集回来的血肉和骨头捏出来的躯壳,大概是不会生病的,熏还是上前去,帮他盖上了棉被。
想了一想,她又把光的5号外套盖在他身上。
“他的灵魂怎么还没有从这具身体里醒来,”海生自己完成的这一切,他现在倒害怕了,向旁边的熏求助,“该不会是失败了吧……”
“藤原先生是徘徊千年的灵魂,可能需要多些时间吧。”熏说。
话音未落,床榻上的身体就微微一动,蓝紫色的眼眸优雅地睁开,现出朦胧的神情。
修长的白玉般的手指动了一动,触碰到床榻边的衣服和被褥。
“藤原先生?”两人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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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为听到花开的声音,就像古时候在皇城里对弈时,八重樱在枝头含苞欲放,偶有一阵风起,初开的花瓣飘落,落在星罗棋布的棋盘上。
在天皇身边时,曾听哪一位女房说过,花开和花落的声音是很轻的,唯有在极寂静的时候才能够听见。
极寂静的时候,是在生前与死去的那一瞬间吗?
佐为想起在小光身边灰飞烟灭的那一刻,他听到了花瓣落下的声音,很轻。
他以为那是结束。
“神明,我希望在小光身边有更多的时间……”
也许神是听到了的,但神不语,无情地收回了他下棋和陪伴小光的时间。
可是时隔四年,他感受到了小光,又听到花开的声音,伴随着庞大而细碎的阵痛。
就像另一场生命的开始。
疼痛在胸口收缩着,最后归结于无声。千年来奔放的情感与涌动的梦想突然有了重心,轰然落到沉重的躯壳里。在他的胸口,是什么像太阳般猛烈地燃烧。
然后佐为睁开眼睛,看到上方的一切。
入眼是绮丽的由染色线织成的朱红床帐,绣着凤凰浴火的花纹,就像旧日皇宫中的寝殿,直垂到木制地板上。
他触碰到蚕丝被褥,熟悉而遥远的感觉,仿佛前世的记忆。
他感受到了……丝绸被子?
是的,还有舒适的雪白镶流云纹的狩衣,与身体摩挲着发出细微的声响,光滑如月下的河流。
佐为心头满是震撼,几乎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他闻到馥郁的樱花的香气,洒满这寝殿一般的空间。他侧过头,看到一面题着《春曙为最》的屏风,刻画着平安时代那春日织锦般的朝霞。
“藤原先生!”有人在耳边喊道。
佐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一把握住从身上滑落的金色5号外套——是小光的衣服?!
而他……摸到了!
下一秒,他的手碰到了两个人伸出的手。
“啊,是你们!”佐为温柔而热切地说,握住海生和熏的手,一个温暖,一个与自己的手同样有微凉的温度。然而这个攒紧他们手的动作却让佐为一阵剧痛,伴随每一个微小的移动,身体里就像有刀片在割。
“我和熏根据您灵魂的形象捏出了这具身体容器。您现在感觉如何呢?” 海生着急地问。
“我……我现在感觉很痛。” 佐为虚弱地说。
痛楚,是伴随着他逐步恢复的五感之中最强烈的感觉,暂时淹没了其他感官的享受。
“这是正常的,您需要时间适应新的身体。”熏说。
有仆人端着药碗敲门进来,被海生接过。
“您先喝下这碗止痛药。” 海生就拿起勺子,舀起药水,递到佐为樱紫色的唇边。
甘苦的草药在口腔和喉咙里流淌,温热的,并不烫,佐为喝起来却觉得像在喉咙里灼烧。这久违的感觉同样令佐为战栗。
喝完止痛药后,的确没有那么痛了,佐为心里想的除了小光的脸以外,就是十九路棋盘和棋子。他用目光在房间里四处寻找,终于在书桌上找到了折叠棋盘和棋子。
看到棋子和棋盘的那一刻,佐为浑身因发热而颤抖,就像炙热的陨石撞击冰凉的大地,擦出火花。
他好想要摸棋子!
千年都没有摸到过了!
佐为此刻对触碰棋子的渴望,就像一个狂热的宗教信徒想要触碰神明的法杖。
他真的可以奢望吗?
佐为渴望围棋到了极点,竟然感到畏惧。隔了千年的岁月,他反而不敢确定神明是否再允许他触碰心爱的棋子。
害怕在触摸到棋子的那一刻,就会死去!害怕一实现触碰棋子的愿望,他还没有见到小光,就又会灰飞烟灭、腐朽成尘!
从前,嫉妒着小光充满前途的未来,痛恨着生活在暗处无法触碰棋子的自己,嫉妒小光身边所有的棋士……所有的欢愉与痛苦,嫉妒与挣扎,在一瞬间重叠,都是源于对围棋千年来生生不息的渴望。
不管了,他现在就想要摸到棋子!
“薰小姐……“佐为虚弱地叫了一声站在桌边的熏,她正低头在用手机发着什么,是在通知小光自己回来的消息吗?一定是的……
熏抬头:“藤原先生?”
“可以麻烦你……给我棋子吗?”
佐为说完才觉得有点羞愧,绝美的脸上浮起绯红。
熏看上去既惊讶又好笑。她忙从桌上拿起折叠的棋盘和棋盒,上前,递给半躺在床榻上的佐为。
佐为迫不及待地打开棋盖,拈起一枚棋子。这是精瓷做的棋子,温润如玉,他屏住呼吸轻轻抚摸着,每一个触感都让他落下更多的眼泪。
触摸棋子的触觉那么熟悉,熟悉得宛如昨日才摸过,宛如他和棋子不曾隔了千年的岁月。他一颗一颗棋子地抚摸着,那凉意似乎掠过了皮肤表面,直接震撼地穿过他的骨头,他崭新的脊椎,在他的心口轻颤。
与此同时,还能隐约听到古战场上千军厮杀的声音……金戈相击声,不绝于耳,好比棋子拍落在棋盘上的金石之音,千年不曾改变。
这些声音,自己从前一直是听到的,只是现在伴随着触摸棋子的感觉变得更为明晰。
“藤原先生!”
大惊失色的喊声传来,折叠式棋盘放在膝上,佐为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满是泪水,淌湿身上的狩衣,也落到棋盘上。
“我们下一局吧。”下意识地,佐为就对眼前的少年男女说出这句话,拈起棋子放在折叠棋盘上。然而这简单的一个动作又让身体里传来剧痛,他轻呼,手臂马上无力地垂了下来。
“藤原先生,这不是合适的时机。”海生不忍道。
“您需要先休息,现在恰恰是最痛的时候,要下棋的话,你和进藤君来日方长。”熏也说,她上前取走他手里的棋子和棋盘。
“不要拿走……”佐为的眼睛顿时泪光闪闪,刚才振奋的蓝紫色眼睛变得可怜巴巴,仿佛被人剥夺了心爱的玩具。
这神情顿时令熏觉得做了件十恶不赦的错事,她和海生相视一眼,熏不知怎么办才好。海生只好拿过她手里的棋子和折叠棋盘,放到佐为手中。
佐为这才满意,抱着棋子再也不肯松手了。
“您可以拿着这个,但是请您不要乱动,否则痛楚会加剧。”海生无奈地说。
——想不到进藤君心心念念的人这么孩子气……
海生想着同样也孩子气的进藤光,不禁微笑起来。这两人倒是意气相投。
熏的手机铃声响起。“是进藤君。”熏看佐为一眼。
佐为听到光的名字,立刻激动,想立即从床榻上起来,但是痛楚再一次贯穿这具还很陌生的身体,他颤抖起来,几乎弄掉怀里的棋子和棋盘。
“您先别着急,以后还会有时间的。”海生连连劝道。
熏到了房间外面和光通电话,隔着纸门,佐为听不太清楚她在说什么,只隐约捕捉到一两个词语,她一定是向小光解释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吧。
“进藤君一定会立即来的,他这么想见您。”海生对佐为说,仿佛在叫佐为放心,“现在您先休息,他很快就到了。”
佐为可以感受到他的听觉越来越清晰。止痛药仿佛起了作用,手脚火烧火燎般的疼痛慢慢减退了,现在佐为没有感觉到在火里炙烤了。
佐为终于放开了棋子和棋盒,把它们整理好都放在一边。心中刚刚触碰到棋子的热切逐渐冷静下来。
找回理智的同时,许多和光在职业棋坛拼搏的回忆浮现到了佐为眼前,就像一块块碎裂的拼图被他从燃烧的火焰里捞起,带着灰烬的,佐为把他们在脑海中逐渐拼贴。
转向在旁边还在给他舀新的止痛药的池田海生,佐为轻轻问出一个他从刚才起就十分在意的问题:
“池田君……我获得了这具新的身体,你和熏小姐真的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吗?没有人受到伤害?”
从喉咙和唇边发出的声音还是相当虚弱,一时之间,佐为都不知道他有没有传达清楚他的隐忧。
但海生停住了手头上的动作,认真地看向佐为,显然是听懂了。
“您别着急,我想一下怎么跟您说。”海生谨慎地说。
不用别人说,佐为也知道自己获得身体这件事有多不可思议。佐为在千年前对天皇身边当棋待诏时,对阴阳寮中研习殡葬术法的法师略知一二,也曾听说过天皇秘密复活过死去的妃子的奇闻异事。这些事迹被绘声绘色地流传着,成为平安京的“百鬼传说”之一。会被流传下来的故事通常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只是会相信的人很少。
昨晚,当海生和熏对佐为说起用肉身复活这件事时,佐为一心一意地想着会再见到光,所以没太多便答应了。
若说自己是“复活”了,其实佐为觉得也不尽然。现在的佐为其实有一种既疼痛、又抽离的感觉,像透过一个冰凉的容器感受这个世界,既像是活着,也不像活着。那种感觉和千年前有鲜活的人身时很不同——当然,佐为也说不清楚他还记不记得千年前活着的时候的感觉。
待在这具身体里,佐为虽然有了久违的触感,与此同时绵密的疼痛遍布全身,皮肤因为这种痛像起了灼热的气泡,但身体最底部是冰凉的,而皮肤下面的骨骼感觉有点脆。而且,佐为感觉不到心脏在搏动。
后来佐为逐渐才明白过来,这具身体根本没有心脏。
虽然外表就和佐为的灵魂形象一模一样,但这和真的人身很不同。
这完全是一具假的、冰冷的身体。
佐为知道自己不能向神明奢望更多,但灵魂待在这具身体里这个事实,还是让佐为感到有点儿惶恐。
“我们还好,复活您本身没有付出代价。”海生静静地说,他的表情冷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必须跟您说明平安神宫里那座祭坛的事情。那座祭坛在千年前的典籍里叫“汤灌之池”,是我复活熏时施法形成的,可以为灵魂用死人的血肉和骨头捏出一具假的肉身。”
“当时为了施这个法术,我付出了二十年生命的代价。所以神宫的那座池子里流淌的其实是我的生命,复活您用的是我上次还没有用完的生命力量。复活您之后,我看到池子中间流质的光芒减退了,有的正在幻化成烟雾消失,估计不可能再复活别的灵魂了吧。”
佐为非常认真地听,尝试去理解海生说的每一句话,听说海生折寿二十年,尽管佐为没有心脏,但还是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佐为想问海生是不是爱着熏,但又觉得不必问。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嗯。”海生点点头,“就如您所想的那样。她去世之后,我觉得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后来术法成功了,她总算回到了我身边。”
人们为了幸福会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就看自己往后会不会悔不当初罢了。佐为从海生的神情中得知他并不后悔,至少现在是不后悔的。
“如果没有那次的经验,这次也不能帮到您。”海生微微一笑,“我答应过帮助您和进藤君重逢的。”
“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倾力相助。”佐为和煦地说,片刻后道,“所以说,我现在的身体和生命……”
“您的身体是假的,我想您也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吧。但是,您的灵魂没有变,生命也是您自己的。”海生说,“我知道您现在是什么感觉,熏也曾经很害怕,因为跟活着的时候不一样。但她把注意力集中在作画上,就逐渐适应了。您现在想必觉得害怕吧?”
“我倒不是觉得害怕。”佐为想了想说,“只是感到陌生罢了。”
海生小心地说:“是需要点时间的。”海生说话的时候始终微微颔首,好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件对的事。他说完后又陷入沉思,连一旁的手机铃响起来都没听见。
“池田君,”佐为听到,就提醒,“好像有什么铃在响。”
海生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拿起手机。
“喂,啊,是神户的委托人……我等等接到进藤君马上就去神户。”海生简单地说了几句就挂上电话。
“你们平日的工作是否很忙?”佐为有点儿抱歉,看来自己的事耽误他们两人了。
“不不,还好。进藤君的委托也算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海生说着。
这时,纸门被拉开,熏拿着手机进来了。和满怀心事的海生不一样,她圆圆的脸上满是喜色。
“进藤君在路上,我刚刚一直在和他说话了。进藤君搭上了来京都的‘希望号’新干线列车。”熏立即就说。
佐为一想到会马上见到光,便欣喜地笑了:“谢谢你们!”
“不客气,我们应该做的。”熏说,“这一切本来就是为了遵守对进藤君许下的承诺。”
“我们去接他吧。”海生站起来,仿佛还在担心似地自言自语,“我们没和进藤君商量过就这么做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太意外。”
“意外是肯定有的,刚刚我和进藤君讲电话时,我感觉他整个人都傻了……”熏说着,然后嫣然一笑,回头对佐为说,“您在这里等等,他马上来了。”
佐为还沉浸在激动的心情中,而海生和熏已经起身离开了。
“我等下马上要去神户,你陪进藤君回工作室行吗?”
“我啊……不好说,等等好像博物馆的人要找我去皇居御所开会,就等着给我打电话呢。进藤君来过我这,他应该可以自己回来,如果他人不是太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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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和身体有某个地方诡异地脱节了。
光讨厌这种仿佛在解离的感觉。就像精神大受刺激而罢工了似的,失去了从容思考的能力。
这远不是震惊能形容的。各种各样的情绪横冲乱撞,而且无法整理。
棋士最讲究的是理性与清醒、逻辑,而光这时的心绪完全和这些词不沾边。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个词——
失控。
就像回到四年前的夏天,他以为会陪伴自己一辈子的佐为突然消失,无影无踪。光的全世界都坍塌了,年少的心灵被突如其来、无人可说的哀伤淹没。
坍塌的全世界还有可能修补回来吗?
不仅仅只是在棋步中寻找你的身影?而是在现实中也能见到你、甚至拥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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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回工作室吧,我马上还要赶去神户,这是昨晚的预约了,不能再拖了。”
京都车站前,海生一接到光就对熏说。光连一声感谢都没来得及说,海生已经搭出租车离开。
直到海生走后,光才如梦醒般地,编辑“多谢你努力让我们相见”的短信发过去。
“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要做到。”海生这么回答,“你们相见后,也请告诉我吧。”
光和熏经过二条城,巍峨的城墙在两人身上投落厚厚的倒影。下午五点时分,天边已经有了晚霞。
许多穿和服的人在他们身边经过,衣袖的袖口刺绣有樱花的图案,望之流丽如绘卷。这是京都特有的风情,雨灾刚过,就像经历过风雨的考验和最深切的黑暗,人们已经在期待一系列赏樱活动和花见祭典的到来。
光走得浑身是汗,把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开了又合……
他真要再见到佐为了吗?
还是无法相信。
光的双手缓缓握紧,感到扇子的扇骨烙在手中,有坚硬而生涩的疼。
熏的手机铃声响起。
“啊,进藤君,我接到工作短信,说本因坊世家博物馆的人约我在皇居御所茶馆说事情,他们好像要加订秀策的屏风,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可以吗?藤原先生就在我工作室休息。“
光点点头。
于是,光一个人沿着二条城的宫墙往前走,俗话说“近乡情怯”,光害怕得心跳越来越快,连抬脚走路的每个动作都变得沉重。
光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佐为,以及见到佐为的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
他们毕竟分开整整四年了。当时佐为不辞而别,给光造成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四年过去了,佐为是不是还在怪自己,责怪自己不让他下棋?
光正沉浸在万千的思绪当中,经过“天皇和将军住所,本因坊世家争棋之地”的标识牌,就在这时,毫无心理准备地看到一幅绝美的画面。
暮色四合的天空中有紫金色的彩霞,笼罩在华美古朴的元离宫门前,如在大地上铺开了一条长长的彩色织锦。
人群里,有个高冠博带、身穿银白色的狩衣的美人站在那里张望着,姿态焦灼,仿佛也在等待着谁的到来。他水紫色的长发流泻了满身,仿佛从浮世绘走出的俊美公子 。
他身穿古装,在这古都倒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只是他风雅得像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身姿吸引了众多人惊艳的目光。
就在这时,佐为也侧过脸,温柔而企盼的蓝紫色眼眸也穿过人群,向光看了过来。
“小光?“他微笑着说,笑容仿若点燃漫天霞光。
——是佐为!真的是佐为!!
顷刻间,光被心中沸腾的热浪淹没。
我想你!
我想你!
我想你!
这四年来,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你。
我日日夜夜下棋,都是因为想在棋里见到你。
哪里都找不到的你,只能在棋里与我相会的你,终于被我在千年后的平安京找到了——
“佐为!!”
光用尽全力地大叫一声,仿佛那是永恒中唯一能触及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