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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棋盘上的血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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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雨,铺天盖地的雨。
在夏日周末的一个下雨天,光和海生约好的招魂法事要开始了。
在这之前,光把协议书翻来覆去地看好几遍,上面写着,自己需要准备的东西,是做法事要穿的黑色礼服、死者生前穿过的衣物、与之密切相关的喜爱的物品、12根白蜡烛和烛台。蜡烛不用很华丽,能够安全立住就行。
光都摸不到佐为,自然就没有他生前的衣物,但是与之密切相关的物品是有的——即是爷爷阁楼秀策的古老棋盘、家里本因坊秀策的棋谱、以前佐为爱看的《围棋周刊》。
光准备好之后,怀疑他要不要向本因坊秀策博物馆借点东西来,随即想到,佐为本人都不喜欢器物的,喜欢文物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那是虎次郎的东西,还不如普通的棋盘和棋子更能让佐为欢喜。
除此之外,光还向海生确认,需不需要像名门贵族那样,去预约神宫或殡仪馆做法事。
海生摇摇头,“人们去神宫或殡仪馆,是因为他们参与法事的死者家人众多。如果参与法事的家人只有你一个,那就选择你和他初次见面的地方。那是你们缔结缘分的地方,比神宫更神圣、更有意义。”
和佐为初次见面的地方,是爷爷家的阁楼。
光向海生形容了阁楼的面积。海生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带很多人来的。”他向光笑了一笑,“其实,招魂法事里面最重要的是你。法师人数、物品都是次要。最重要的是你和灵魂之间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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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光为爷爷报名了一个镰仓的老年旅行团,一大早地就支开爷爷。
光一个人穿好黑色的和服,用纸箱抱着佐为喜欢的东西,握着折扇,坐在被雨水浸染的木制长廊上。
离法事开始还有一小时,光索性上阁楼,把一些可能会妨碍的杂物搬下来。
阁楼中央的棋盘空空如也,不见上面一抹凄美的绯红。光按照协议书上写的,在棋盘边摆上12根蜡烛。
光出乎意料地冷静,他本以为自己会哭成泪人,没想到今天竟然没有哭了。他的眼泪好像在那天向海生求助的夜里悉数流尽,无论今天结果如何,他都愿意接受。
雨水淅淅沥沥地洗刷着大地,仿佛要洗尽这世间的一切悲哀。缤纷的落叶飘荡在马路上透明的水流上,像生命的悲歌。
门铃如期响起,穿着黑色和服的光为海生开门。海生同样身穿黑色和服,他背后还跟着两个男生和一个少女,都穿黑衣。少女戴着黑色的面纱,漆黑的和服长裙垂到地上。在苍蓝色的雨帘中,整幅画面看起来弥漫着宗教仪式般的庄严感。
几人都向光行礼,宽大的黑色和服衣袖在雨中飞扬。光注意到他们年龄都不大,就跟自己差不多大吧。
这时,好几位邻居打开门,在旁好奇地张望着。
光捏一把冷汗,唉,他们该不会以为爷爷出意外了,做白事吧……但愿这次法事不会被爷爷和爸妈发现。
“我们只是朋友之间演舞台彩排。”光多此一举地对邻居解释,“不是真的要举行法事。”
“进藤君,你可不能这样,多不吉利啊。”邻居责备地说。
和光的手足无措比起来,海生一行人显得无悲无喜。除了海生带着体恤的神色,其他人脸上都淡漠。
像戴着能剧面具似的。光心想。
在他们都进入爷爷的宅子后,光把门关上,把异样的目光挡在门外。
“进藤君,我们很快就结束。”海生和煦地说,“不管结果怎么样,至少我们有尝试过寻找。”
“是啊,至少我们有尝试过寻找。”光喃喃着。雨像柔软的针似地落了满身,胸口也泛起细痛。
海生转过脸,看着那名戴黑色面纱的少女,犹豫着,“你……”
隔着黑色的面纱,少女望向光,问:“进藤君,你想要招的灵魂不是最近去世的,他已在世间徘徊多年,是吗?”
少女声音轻柔,光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觉得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就说:“是的。他在世间徘徊了一千年。”
“一千年?!”一行人都心惊地重复道,那一刻,那无法遮掩的愕然神色令他们不那么像能剧面具了,戴面纱的少女僵直了身体,连海生一贯亲和力十足的脸上也浮现出震撼和严厉的表情。
“抱歉,我一直没跟你说。”光对海生小声说。他以为他们不需要知道。
海生皱起眉:“如果他的年代有一千年之久的话……这太勉强了……本来,灵魂的力量就会随时间而减弱。”他顿了顿,“我丑话说在前头,他几乎不可能被招回来。就算回来了,也凝结不出人形。”
光闻言苍白了脸,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的隐瞒给他们带来了麻烦。
“海生,不要着急。”戴着面纱的少女劝道,“如果那位灵魂对进藤君的爱足够强烈,还有留在世上的意念也足够强烈的话,还是可以试试看。”
海生看向光,似乎在寻求当事人的意见。
“我不确定他对我的感情是爱多一点,还是责怪多一点。”光艰难地说,“但那家伙有很喜欢的事情,喜欢了一千年。他应该会很想要回到人世间来。”
海生和戴面纱的少女对视,少女朝海生点头。海生露出下决心的表情。
“加上血。”海生说。
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进藤君,你有小刀吗?”少女问。
“有。”光连忙从厨房里拿出一把水果刀。
少女接过刀后,就看着光说:“进藤君,待会儿需要用到你的血。不用多,一点点就好。”
“啊?“光呆住了,协议书上没有提到这点。
“你被他附身过,所以,加上你的血会对事情比较有帮助。”少女解释道,“血毕竟是最强大的灵媒,你就轻轻划一下,把血滴在招魂幡上就行,我等等教你。”
“没问题。”光紧张地说。
光没有说其余的话,直接领海生一行人上了爷爷的阁楼。由于扶梯很窄,他们沿着扶梯慢慢上,最后几人都上来了。
光咽了一口唾沫,指着阁楼中央的棋盘说:“这就是我写在协议书上的那个古老的棋盘。”
海生看向棋盘,又看了握紧折扇的光一眼。表达关切的只有海生一人,少女低头看棋盘,漆黑的面纱和长长的黑色秀发像乌鸦的翅膀般垂到棋盘上,而其他人的眼神都漠然而麻木,像看着最普通的物件。光在想,都不知道他们面对过多少类似的情况。
——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过这种情况嘛……
不得不承认,光从他们镇定的眼神之中获得一种别样的安慰。
海生和其他三人在棋盘边撒上像雪一般的粉末,别样的芬芳弥漫在空气里,闻起来很香,像某种花。
“香气是与鬼神沟通的媒介,也是为了迎接亡魂的降临而做的铺垫。”海生对光说,“不知你会不会觉得不适应,稍微忍耐一下。”
“不会。我觉得挺好闻的。”光忙说。
海生和其他人拿法杖在棋盘旁边将这些粉末划开来,分散开,然后在棋盘边划一个圈,再在圈里面打横画、打竖画……
光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讲究,便识相地退到一边,握紧折扇退到角落,看着他们忙活。
此刻,光有抽离的感觉,就像灵魂分成两半,有另一个自己在阁楼上方凝望着这个不敢抱期待的自己。
十五分钟后,海生他们一起划了个精美的阵列,许多不知道意思的线在中间交叉和缠绕,构成一个类似星图的复杂形状,像一张古老的白色壁画。
最后,他们从包里取出招魂幡,分别立在阵列的一角。招魂幡直垂到地面上,有轻盈的弧度,宛如古代柔美的纱帐,讲述着一则哀婉纯洁的梦境。
“把蜡烛分布在招魂阵列的节点。”海生吩咐门下的人道,“进藤君,你也可以一起来摆放和点燃蜡烛。”
光连忙上前,和其他人一起把白蜡烛放在阵列交叉的结点上,然后用打火机点燃蜡烛。
烛火摇曳,像流淌了满地的月光,整个阁楼如梦似幻。
戴面纱的少女把刀子给光:“你在手上轻轻划一下,然后抓住招魂幡,就像这样。”她握住了身边如纱般的招魂幡。
光明白她的意思,拿起刀子,往右手掌心划。
“哎呀,你划左手嘛。”戴面纱的少女劝阻道,“进藤君,你是棋士,右手是很重要的。”
“对对。”光自己倒没留意这个细节,他连忙换手,用刀子往左手的手掌心里划了一下,疼痛传来,他像少女那样用手抓住了招魂幡,看到自己绯红的血染上雪白的招魂幡。
“行,你忍着疼,很快就结束。”少女柔和地说,转头面向海生,“可以开始了。”
“开始吧。”海生说。其中一人拿出像金属碗一样的器皿,在旁边拿小锤一敲,光顿时听到一种很特别的清脆的声音。
叮……叮……
像从亘古传来的金石之音。
脚下缠绕的粉末线条在幽幽地发光。几个人在光的身边站起,念诵经文,在粉末上画图,他们念完一段便吹灭一支白蜡烛,烟雾飘飞。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陌生的古诗像催眠一般,光感到整个人都变得恍惚。随着蜡烛纷纷被吹灭了,他仿佛陷入一片漆黑里,与微弱的星辰一起,飘飘荡荡。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光芒忽然大盛,四周凭空腾起雪白的光雾。这场景并不陌生,光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这简直就像……
——被佐为附身的那个时候!
空气中有无形的力量涌起。香气浓郁弥漫,带血迹的招魂幡无风自动地飘起,猎猎鼓动。最后一支白蜡烛的火苗也急促地摇曳着,然后熄灭了,烟雾袅袅。
“魂兮归来,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虚空中,有温暖的气息掠过,像一缕从千年前吹来的纯净的风,擦过光的脸颊。
奇迹,就在此刻发生了。
云影般灿白的雪雾中央,一抹淡淡的绯红从棋盘一角蜿蜒着弥漫,发出银色的光,缓慢地分布成过往熟悉的形状。
“佐——!”单就棋盘上面出现血这个事实,已经对光造成巨大的冲击,他猛地站起,战栗地大喊,浑身颤抖, “你被我招回来了,你在这里,对不对?!”
然而,棋盘前并没有人出现,也无人回答,整个烟雾弥漫的阁楼里只有光自己期盼而绝望的喊声,一声声。
“棋盘上的血迹都出现了,你出来见见我啊……出来见见我……“光无意义地重复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小,最终他颓然地坐了下去,捂住眼睛,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落了下来,“我把所有的棋都给你下……只要你肯见我……”
“进藤君,”许久,有人轻拍光颤抖的背,“他回来了,被你招了回来,比我想的要快很多。但正如我猜测的,他的灵力非常弱……”
——他回来了。
光只听得到这一句,就感到胸口有一大片地方轰然塌陷,耳边嗡嗡作响。光本以为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但是他心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法思考。
海生看到光没有办法把他的任何话听进去,就不说了。
“这个灵魂回来得真快。”戴面纱的少女也呆住了,“这不合常理,一般的招魂法事要举行两小时呢。是进藤君的血特别吸引他吗?”
哪怕是在如此肃穆的气氛之下,海生也有些忍俊不禁,他望向光,感慨地说:“我想,是这个灵魂和进藤君很有缘分。他们之间的缘分并没有在四年前结束。对方渴望回到进藤君身边。我们的招魂法事给了他回来的力量,他只是气息太微弱了。”
“我当然知道。”戴面纱的少女忙说,她看了一眼海生,咬住嘴唇,“你也是第一次招年代有千年之久的灵魂吧。”
“但我不知道该如何令他们见面。”海生担忧,“一般来说,气息微弱的灵魂,很快就又会消散了……我不知道做这场法事对不对……”
“你别这么想,你尽力了。”少女劝道。
一旁的光对他们的交谈置若罔闻,望着棋盘上血迹的眼神呆滞。灰色的烟雾弥漫着,他好像置身在另一个孤绝的世界里,失去了这个世界的所有感官。
“你们都下去吧。”海生对其余人说。
光不知自己在棋盘前呆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在抬起头时,对上海生担忧的深蓝色眼眸。阁楼里只剩下海生一个人,烟雾已经散尽,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屋顶和窗外的大地上,像浪潮的声音。
“抱歉池田君,我太震撼了。”光吸了吸鼻子,“我发呆很久了?”
“没事,我已经很习惯人们这样了。”海生轻轻拍他的肩膀,“先冷静下来,我们才能做下一步打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