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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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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秋扬做了一个梦，说不上来是惊醒的还是被颠醒的。
梦里纷乱的涌现出各种片段，各种昏暗的人影都看不清脸，后来那张脸越来越清晰，就在他认出来那是谁的瞬间，一个颠簸终于将他救出梦的漩涡。
他已经很多年不再梦到那个人了，他自认为对那个男人的所有感情伤痕都已经痊愈了，但是即将回到那个男人居住的城市还是引起了不良反应。
坐在他旁边位置的小男孩发觉了什么，转过脸来关切的望着他：“Daddy？”
王秋扬看到孩子的一瞬间才有了回到现实的感觉，疲惫的仰回座椅靠背上，揉揉眉心：
“It’s OK.”
飞机在太平洋上空翱翔而过，空姐穿过机舱，推着小车分发飞机餐，看着就让人食欲不振的面包沙拉和意面。王秋扬带着礼貌的笑容接过来摆弄片刻，在旁边的小桌上尽量摆出好看的样子，但是坐在他旁边的孩子并不买账。
王秋扬也不太想吃，伸手从旅行包里拿出一盒蛋挞：“一人一半？”
小男孩摇摇头。
美国飞中国，横跨太平洋，长达十三个小时被禁锢在狭小的座椅中，漫长的航班对小孩子来说是种折磨。
航行路线过半，他开始觉得烦躁了，但仍然安安静静的待在座椅里，靠着一份隐秘的期待熬过漫长的下半段旅程。
他注视着舷窗外的云彩，又一次开始想象与母亲的重逢。
在王乐意目前只有六年的短暂人生里，他曾无数次心中描摹母亲的样子。
不知事的时候父爱母爱都从王秋扬一个人身上疯狂汲取，后来等他开始能坐会爬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被送到了早教园。王乐意对于女性的认知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早教园里的每个小宝宝都有妈妈，妈妈们是软软的，很温暖的。王乐意就想：我的妈妈一定比别的妈妈更软更温暖，还漂亮，毕竟我是全早教园最漂亮的小宝贝。
王乐意这种容貌自信不是没有缘由的，除了来源于王秋扬那些川流不息的追求者，还源于早教园的宣传广告上他们父子俩的活动照片能占三分之一个版面，最主要源于早教园和邻居太太们对他的厚爱。
谁家的小零食王乐意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得来，就把眼睛睁大一点直勾勾的盯着想吃的那点东西就可以了，太太们会一边叫着“So cute！”“Honey！”“Sweetheart！”一边把好吃的递到他嘴边。王乐意吃着太太们的烘焙佳作，心里就会琢磨我妈必然也是会做好吃的小饼干的，毕竟能生出我这么漂亮的儿子。
除了柔软温暖这两种特性，王乐意还会把一切他认为好的技能都安排在幻想中的母亲身上，然后把他母亲拥有这项技能的原因归结于“毕竟能生出我这么漂亮的儿子”。
比如White太太生完孩子身材恢复得很快得到太太们一致赞扬，那我妈身材一定也很棒，毕竟能生出我这么漂亮的儿子；Wilson太太昨天超市抽奖抽中了一台洗衣机，那我妈超市抽奖一定也很棒，毕竟能生出我这么漂亮的儿子；Lauren太太又开车撞倒了垃圾桶，那我妈开车一定能撞倒一排垃圾桶，毕竟能生出我这么漂亮的儿子。
凡此种种，小孩心里总是把自己的父母当成超人来膜拜。
然而王乐意心中上天入地，会烤小饼干，身材一级棒，超市天天抽大奖，开车拿垃圾桶当保龄球球瓶撞的女人，却永远不会来看他。
王秋扬毫不避讳的告诉过王乐意，他的出生证明上那个美国女人并不是他妈妈，他妈妈住在中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王乐意虽然只有六岁，但是早就会看世界地图了，他跟着王秋扬去过欧洲学术研讨，也去过澳洲亲子旅行，因此明白地球仪上美国和中国之间那一小片蓝色代表的距离有多么遥远，所以他想这就是妈妈总不来看他的理由。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
在背井离乡七年之久后，王秋扬或许是终于想起要报效祖国，接受了一份国内的工作邀请，带着儿子飞过宽广的太平洋，回到地球另一端的故土。而王乐意，也终于来到了他妈妈居住的这片广博土地。
王乐意不能不期待，也许他的妈妈正等在接机的人群中呢，他期待着奇妙的心灵感应会让他们一眼相认，他期待着狗血肥皂剧里演绎的那样的重逢，他甚至给自己准备了急救药，就挂在脖子上的小药盒里，以防自己过于激动突然犯心脏病的时候他妈妈不了解情况，母子相认变成事故现场。
飞机似乎也理解王乐意的急迫心情，在他无意识进入睡眠的几个小时里平稳而迅速地飞进中国领空。
舱门打开，王乐意深深地吸了一口和母亲同一个城市的空气，柔弱的小气管瞬间被热气呛了一下。
他因为早产加先天性心脏病身体各个器官都发育的不是很好。
八月份的J城热得空气都烫人，落地的这会儿正赶上太阳毒的时候，他跟着王秋扬一块匆匆躲进阴凉的出站口里，这才舒服一点。接机的地方谈不上人山人海，王乐意兴奋的目光在几位女士身上来回逡巡，期待着谁能像他一样眼中迸射出母子相认的激情。
可是还没等他看全在场的几位女士，王秋扬就拉着他匆匆穿过人群。
王乐意心有不甘：“Daddy！等一下，没有人接机吗？”
“Daddy回国是来当医生的，不是当领导的，没有人给我接机。”
“爷爷奶奶呢？”
“一个在监狱里挖沙子，一个二十年前为了给我找后爹不知死活。”王秋扬回答这种问题总是毫不避讳。
王乐意倒是知道自己爷爷奶奶很不能指望，但他还有更重点的问题：“那，妈妈呢？”
王秋扬那一对杏仁眼立刻翻出非常饱满的眼白：“不知道，希望他现在也在监狱里挖沙子。”
王秋扬直白的表达了自己对“孩子妈”的厌恶之情后，就把孩子和行李一起塞进了冷锅冷灶的小公寓。
这个小公寓是王秋扬出国以前的住所，提前请人帮忙收拾打扫一遍，狭小，但是起码还能落脚。
王乐意在小公寓里转了两圈，他心底期待落空，难免要找不痛快，便对着新家挑刺道：“Daddy，我不想住小公寓，房间太小了放不下我的拼图。”
再看王秋扬，这不靠谱的亲爹已经刮胡子抹脸，迫不及待要去拥抱国内繁华的夜生活了。
王秋扬今年才二十八岁整，长着一张放在男人身上漂亮得有点浪费的脸，在自由奔放的大洋彼岸，他即使带着一个孩子，身边的狂蜂浪蝶也是络绎不绝。王乐意长得漂亮实际上是很好的继承了他的一部分美貌，父子两个如出一辙的脸型唇形，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如果不是因为王秋扬本身从事的工作工资够高，不需要自降身价，说不定爷俩就靠着卖脸过上被富婆包养的生活了。
王秋扬对着镜子摘下金丝框眼镜，立刻少了几分精英气质，看这张保养得宜的脸说是纯情男大学生也有人信。
他满意的拢了一把头发，捞起儿子就出门去，顺脚带上房门：“太平洋里能放下你的拼图，不满意你就住海里去吧。”
王秋扬拎着儿子凭借记忆找到一条小吃街，很是兴奋的指给王乐意看：“儿子，看见没，这就是父皇曾经打下的江山。”
“Daddy，听说这种地方都用地沟油，我不想吃地沟里的油！”
“瞎说，中国的劳动人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劳动人民，他们勤恳朴实，早起晚睡，靠自己的双手换取美好生活，我们要尊敬这种精神，致敬这种精神，老板！先给我来三十串烤鸭肠！”
王乐意为了自己的健康，坚决不肯松口。
王秋扬微妙的勾起一侧唇角，将他抱在怀里，一起探头看着小吃摊老板娴熟的撒料。腌制过的鸭肠被铺在铁网上来回翻烤，刷过油后表皮冒出微微焦香，老板信手撒上一把香料，孜然辣椒的香气争先恐后迸发出来，闻得王乐意直上头。
王乐意最终还是被折服了。
对于吃这一方面也是有传承的。
王秋扬爷俩都是不折不扣的中国美食饕餮客，王秋扬的同学同事都知道，如果想约美人，小资情调的苦咖啡是没有用的，唐人街上那些客似云来的饭馆才是俘获两颗红心的不二法门。好不容易回到了中国美食的发源地，爷俩吃得肚皮滚圆才意犹未尽的一抹嘴。
王秋扬揽着孩子坐在广场上，他托腮望着眼前的灯红酒绿，国内治安好，夜晚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红男绿女们相拥着走进娱乐场所，他旁边的儿子却已经昏昏欲睡，人生之憾。莫过于此。王秋扬第无数次懊悔：“啧，怎么就整出来个儿子。”
“Daddy我听得见。”
“你可以装作听不见。”
王乐意不知声了，继续靠着王秋扬昏昏欲睡。
广场上车水马龙，形形色色的人在面前走过，妻子一手抱着小孩斥责着看不住孩子的丈夫，摩登浪漫的老两口手牵着手散步，好几个年轻的小孩踩着滑板游来荡去，小情侣相依相偎揽着腰肢钻进角落里亲密……
目光扫过两个年轻男孩时，王秋扬的眼神忽然就定住了，只见那两个年轻男孩毫不避讳的手挽着手，共享一个冰淇淋甜筒，偶尔相视一笑。
也许是伴着小吃喝下去的两瓶啤酒起了作用，王秋扬忽生出感慨，语气颇有些艳羡：
“七年过去，社会都不一样了，你看看这一地的红男绿女，以前我跟你妈谈恋爱那会儿，牵个手都得被围观。”
王乐意难得听到他妈的话题，很机智的没有打断，装作昏昏欲睡，悄咪咪支起耳朵。
王秋扬微微仰头，向着一个模糊的方向望去，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支着下巴，回忆似浪潮一般涌现：
“也不知道你妈搬家了没有，估计没有。那时候你妈住大别墅，开豪车，有钱有势有路子，追我的时候给我又送房子又送车，临了车子房子都挂着我的名，我俩还没成……Daddy那个时候真是……穷得像狗似的，你妈就富得像座活矿，你妈是真有钱啊，你妈手指头缝里掉出来点渣渣就比我的命还值钱。”
王乐意心头一跳，小小的人也听出来这话不太对劲，靠在王秋扬怀里偷眼看他，王秋扬难得唇角垂了下来。
王秋扬此人，学识技能长相都一流，放到哪里都熠熠生辉，人也就总是洋溢着明快颜色。王乐意从不曾在他脸上看到过挫败灰暗，此时发觉王秋扬这张漂亮的脸上忽然失掉了光彩，像石头一样冷硬着。
王乐意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心里有点怕，伸手搂住爸爸的脖子晃了晃：“Daddy……”
王秋扬稍稍松懈，两只手将王乐意抱在怀里，亲亲他的额发，但表情仍然是冷硬的：“Daddy知道你从小没有妈妈受了很多委屈，但是他不是一个好妈妈，不要去找他。”
王乐意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再不靠谱，也能一眼看透小孩儿的心思。
王秋扬虽然嘴上总是对王乐意很嫌弃，事实上王乐意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对儿子是有求必应的，然而只有这一点无可退让。
王乐意见他这陌生的表情真的怕了，忙趴在爸爸肩上，圈紧了爸爸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心虚喃喃：“Daddy，我没有要妈妈，我不要妈妈。”
“Ollie，别怕，不需要妈妈我们也能过得很好，Daddy不是一清二白的穷学生了，你不是觉得房间小么，其实Daddy回国以前已经看好了一套房子，等交接好了咱们就能搬过去了。”
Ollie是王乐意的小名，王乐意是美籍，证件上写的名字是Oliver·Wang。
王秋扬是不太叫王乐意小名的，高兴不高兴都管他叫王乐意，只有父子两个温存的时刻他才会轻轻地唤着Ollie，用温柔的声音在王乐意耳边喃语，好像母亲哄睡一样。
或许正因为这样的时刻少，才让王乐意觉得无比特殊，王乐意会觉得内心中缺失的一块被填补，这温柔的轻唤好像是从出生以前又或者在梦里一直陪伴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