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诸神渴了(上) ...

  •   升入大学后的第一个星期,潘那科达·福葛成功把室友的底摸了个遍。

      布鲁诺·布加拉提有一颗和时代主旋律格格不入的赤诚之心,温柔善良、乐于助人且生活作息规律,像位被秘密实验复活后重拾校园生活的圆桌骑士。如果以他为原型筹拍一部电影,那么这部电影有望在二十一世纪最容易使人犯瞌睡的影片评选中一举夺魁也说不定。盖多·米斯达是他们当中最幸运、最虔诚的一位。倒不是说他凡事都表现得太过客观唯心主义,可他时来运转的次数确实比寝室里其余三人加起来还要多。吉尔卡·纳兰迦憎恶世间一切和麻烦沾边的事。实际上福葛到现在也没能参透他到底是脑子一根筋还是仅仅本性懒散。举个例子:就算纳兰迦有一满柜子应季的外套,只要他套着某件时没在泥巴地里打滚,他就会一直把它穿下去。

      福葛沦陷得比自己以为的最坏结果还要快。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躺在卧室床上,枕着曲起的胳膊肘、手指插进头发,像个厌世者一样自言自语:等进了大学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必须和室友保持距离,因为他们将与我朝夕共处。但他无法自证这个念头的由来,也许是因为佯装冷酷能使他看起来像个高冷的愤青,不过福葛拒绝这个解释。然而开学不过一周,福葛已经能够熟练地随时从纳兰迦和米斯达的餐盘里挑拣自己喜欢的小菜。每周二下午公休时,他们甚至会聚在一起打篮球。在此之前,福葛从没接触过任何球类运动。

      福葛的母亲发来一条消息:在吗?

      潘那科达·福葛的母亲——由于她的本名并不重要,我们暂且称她为福葛夫人。福葛夫人出生在农场,父亲是个正直的工人,母亲是个有名的泼妇。她原本有一个哥哥,但不知怎么生下来时得了痴傻的病,没几年就死了。后来母亲又给她生了个妹妹。妹妹长大后考上了公务员,自己也嫁了一个公务员,逢年过节两家就会相互走动,这已经是惯例。毕业后福葛夫人留校做了老师,期间读了硕士、评上副教授,又经熟人辗转介绍结识了福葛的父亲(福葛先生)。福葛先生看中她年轻、漂亮、学历体面、又有个教授的头衔,便让她当了自己的妻子。潘那科达·福葛在学习上很有天分。他在小学的第一场考试取得全科满分的成绩时,老师们当着他的面交谈:这是那位福葛家的孩子,他妈是XX大学的教授。先前不知晓他家世的人便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呢。

      没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了福葛夫人既是个好母亲也是个好老师,只是平日里十分严厉,因为福葛总在作文里这么写:我又做错了哪件事,妈妈狠揍了我一顿,我很后悔。她对我说,潘那科达,做人就是这样。于是我又明白了新的道理。我爱我的妈妈。

      但福葛只做了十年不到的乖孩子。他的青春期从反锁房门开始,紧接着是放学后在外面乱窜、反驳母亲的每一句话、把零用钱全部花在与学习无关的小说和漫画上。福葛夫人用自己老一套的方式惩罚他,于是福葛也叛逆得变本加厉。一次福葛用完家里的电脑忘了删除浏览记录,福葛夫人大发雷霆,痛斥他不务正业。整个过程下来福葛一言不发。福葛夫人不甘与活死人对峙,像小学女生闹别扭那样撩下狠话: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再和你说一句话。自此之后的三天里,他们果真没有交流过。饭点到了,福葛就自觉坐到餐桌前;洗完澡后,他也会习惯地把不贴身的衣物扔进洗衣机里。三天后的某个下午,福葛夫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某部最近热播的都市剧,福葛拿着一个玻璃杯冲出房门,当着母亲的面盖住一只不知何时潜进家中的独角仙,用折叠过的草稿纸从杯底塞进去,然后倒扣过来,使那只独角仙完整的滑进杯底。这是他从班里一个女生那儿学来的捕抓昆虫的诀窍——他曾亲眼目睹她用同样的法子从教室的玻璃窗外逮住过十几只飞蛾。他捧着那杯透明的监狱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福葛夫人。福葛夫人对自己的儿子笑了,然后说:潘那科达,你真的不和我说话了?…我是你的妈妈啊!于是硝烟散去,之前约定过不再有辩驳余地的恩怨就此一笔勾了销。

      可福葛还是越来越少和母亲谈论自己的事。他一次也没说过:妈妈,我觉得我病了,我变得不正常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人说话。所有人都不喜欢我。这不对,以前我是很受欢迎的。他做噩梦。梦见水流长出手脚,把自己往岩石砌成的深渊里拖拽;人们围成一圈审问他;他的脸被按在砖块上,有人用一把生锈的水果刀切割他的后颈。他不觉得痛,人在梦里是不会痛的,伤口只会痒、酥、麻,似是要将他浑身拆解成彼此无关联的几份。他梦见自己在红色的房间,黑色的房间,白色的房间。他梦见灯火;梦见流星点着一大片森林。福葛夫人的身影出现在火光里。她颓丧地问他:我的潘那科达去哪了?我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儿子去哪了?你把他还给我好吗,求你了。在梦里福葛是自己的旁观者。福葛想大声告诉她,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呀!妈妈!但他看见自己爱怜地把手搭在母亲的肩头,在她耳边悄声说:女士,潘那科达·福葛已经被我杀死了。

      接着福葛在夜里醒来。他不知道时间,因为他还没到能拥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的年纪。他哭了,鼻头酸得皱成一团,眼泪横跨过苹果肌,掉在枕巾上。他哑着嗓子,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急促地嘶吼:妈妈,妈妈——

      高中的最后两年里,潘那科达和福葛夫人的关系开始缓和。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福葛夫人看了不少纪录片,意识到自己对独子神经质般的管控欲,顺带也开始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对不起,潘那科达,我之前做错了,我不该打你,我很后悔。今后你再遇到困难、遇到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和妈妈说,好吗?福葛夫人开诚布公地与他谈话。毕竟我是你的妈妈,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我对你的爱是纯粹的。你知道我从没爱过你的父亲,我的父母已经去世多年,而我妹妹有她自己的生活。我只有你一个人能爱,潘那科达。

      谈话结束后,福葛与母亲相互拥抱。福葛夫人鲜少锻炼,到这个年纪腰上已经不可避免地多了层绵软的赘肉,背也比年轻时厚了许多。福葛的胳膊从母亲的两乳下方的位置绕过去,在背后环住,头枕在她的胸前;福葛夫人的姿势与他相差无几。然后他们在原地轻微晃动,重心在两脚间来回交替,像在跳某种亲密的交际舞。从此,福葛夫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越来越爱你了,潘那科达;而福葛每次都会乖顺地回应她:妈妈,我也是。

      福葛:在。有事吗?
      福葛夫人(备注:妈妈):在学校的这一周感觉怎么样?
      福葛:还行。
      妈妈:和室友相处得怎么样?
      福葛:都挺好的。
      妈妈:学业方面呢?
      福葛:还行。
      妈妈:我给你买了xx的玩具,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这个漫画的。放你房间的书架上了。
      妈妈:(发送照片)
      福葛:(流汗)我不是说了没事不要进我的房间吗?
      妈妈:我就把玩具放你书架上了,没动你其他东西。
      福葛:我要抢选修课了,回头再聊。
      妈妈:选个经济类相关的吧。你是学法律的,懂点经济学知识以后对找工作有好处。
      福葛:哦。

      结束和母亲的对话后,福葛切进寝室群,发现米斯达正在里面大动肝火。

      米斯达:学校的选课制度就有问题!为什么要求每名学生挑四门课!难道他们不知道四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吉利的数字吗!反正最后能修上的也只有一门,给四个名额就是极大浪费!三个和五个都可以!就是四不行!
      纳兰迦:开始了!开始了!米斯达快表演一下那个!
      福葛:你可以只选三门,反正学校也没要求要选满。
      米斯达:啊?
      福葛:你到底看了选课通知没有啊?
      米斯达:…现在去看。
      福葛:你们都选好了吗?
      纳兰迦:还没。等布加拉提找学长避完雷。
      布加拉提:避完了。
      福葛:来了。
      纳兰迦:来了。
      米斯达:来了。
      福葛:来了。
      米斯达:群里就四个人你复读你妈呢。
      福葛:四·个·人,四!米斯达,你刚才自己提到了那个数字,对吧——!!!
      米斯达:我操|你|妈。
      福葛:有本事冲我来,搞我妈大可不必。
      布加拉提:?
      福葛:说正事,说正事。
      布加拉提:我问了上一届的雷欧·阿帕基,他给的建议是:首先,千万不要选波尔波的课,就算只剩下卡尔诺的课也别选他的。这人是个事儿逼,上课废话连篇还老点名,期末当堂考试,闭卷。
      福葛:这他妈的是人吗。
      布加拉提:当然卡尔诺放在这里只是用来衬托波尔波,并不是说他的课就好到哪去。阿帕基说他是智障。
      纳兰迦:?
      布加拉提:然后…普罗修特和加丘患有躁郁症,霍尔马吉欧和伊鲁索是学术垃圾,梅洛尼的脑袋和老二长错了位置,乔可拉特是个变态…里苏特·涅罗除了西西里口音有点重倒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他太高了,据说进教室时十次有九次脑袋得磕到门框。
      福葛:恕我直言,这位阿帕基前辈是不是对学校这个概念本身就有所偏见?
      米斯达:同问。
      布加拉提:以上意见全部仅供参考。

      一周后,选课结果被发送到了他们各自的邮箱里。米斯达和纳兰迦双双选上了里苏特·涅罗的课(实际上,若不是纳兰迦在寝室里振臂高呼:“可以看西西里傻大个儿撞门框了!”,布加拉提和福葛或许还没机会这么快意识到他们四人是如此的心照不宣),布加拉提成了贝利可罗的学生(“虽然他年纪有点大,不过在学生间的口碑一直都很好。”——布加拉提对此也相当满意)。福葛分配到了迪亚波罗的法理学,为此他郁郁寡欢了好几天。他最心仪的选修课是音乐剧和戏剧,其次是里苏特的(理由无出其外)。迪亚波罗原本只是用来凑齐四个选项,但四分之一偏偏就打败四分之三占据了高地。米斯达说的没错——福葛终于向封建迷信低下了头颅——从四里选择其一,就会招致灾难。

      但福葛很快振作了起来。他反复暗示自己一个事实:他不认识迪亚波罗、不厌恶迪亚波罗、与迪亚波罗也从未有过瓜葛。他只不过怨恨这块垫脚石鸠占鹊巢,挤掉了他真正喜爱的那只雏鸟。然而他不会与既定事实作对,更不可能冲进学校办公室逼迫负责人给他改掉这门课。他总在抱怨,但从不反抗。

      当天下午福葛在学校旁边的超市里遇见了同班的特里休·乌纳。她上半身穿得很少,露出肩膀和腰,两条胳膊像白釉陶瓷一样垂在身侧;大小腿几乎一般粗细,如果不是膝窝那儿隐约透着点弧度,福葛几乎要以为面前站着位女锡兵。这块美丽的金属看见他了,朝他走来,向他打招呼:“下午好,福葛。”

      福葛有些惶恐,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特里休开口。特里休从不主动回答老师的问题,即便她和身边的人说话了,也和他隔得远远的,他哪能从一百个人的欢声笑语里分辨出一个自己从未对话过的人呢?他偶尔会在课上偷看特里休。这位粉色的茜尔妃德坐下时总是微佝着背,左肩耸起,用右手做笔记。福葛不认为这姿势古怪,在他看来,像特里休这样漂亮的女孩摆成什么样都是好看的。

      “嗨,特里休。”

      “你选上了哪门课?”

      “法理学,迪亚波罗开的。”

      “你们寝室其他人呢?”

      福葛有些意外。如果换做其他人问他同样的问题,他定会觉得自己遭了冒犯,甚至会因为那人的胡搅蛮缠而发怒。但他无法以自己习惯了的那套态度来对待她,因此他详细地回答道:“盖多·米斯达和吉尔卡·纳兰迦抢到了里苏特·涅罗的课,布鲁诺·布加拉提选了贝利可罗。”

      特里休有些心不在焉。事实上,福葛爱极了她这副看上去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睛朝下瞥;嘴唇微张,像被刀撬开了一半的蚌壳。他认为女性抿嘴却不笑会使她们在面相上看起来更刻薄,即便是特里休也脱不开这项定律。然而当他提到布鲁诺·布加拉提的名字时,卡利亚里女孩脸上那层捉摸不透的阴郁忽地就不见了。特里休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似两块精心裁剪过的缎子,仅仅一瞬间,她变得更活泼、更青春。福葛想起那个曾令他惴惴不安的梦:一颗星星点燃了一千万公顷的树木,而现在满天星星加起来也不及她脸上那份傻笑明亮甜美。轮到福葛泄气了。但他还能分出点精力来思考:原来这个年纪的女孩也是会因为这样单纯的理由而脸红的。

      与特里休告别后,福葛买了一本电影杂志。一走出超市,他便迫不及待地抠破外面的透明包装,把书从里面剥了出来。每期杂志都会附赠一张经典电影的海报,这次是《牡丹花下》。福葛很快就为它计划好了去处——先前住宿这间寝室的人在福葛床内侧的那面墙上钉过十七枚钉子,为此福葛骂骂咧咧地忙活了半个下午。等钉子被一一拔除掉后,它们留下的痕迹就变成了数个丘陵似的雪白鼓包,而每个鼓包中间都有一个黝黑的洞。福葛在床上躺下时,它们就像八双半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使他无论睁眼闭眼都能体验何为芒刺在背。

      福葛把《牡丹花下》贴在墙上,刚好盖住那十七个碍事的钉子眼。他由衷地感到幸福:当人解决了一件在他面前挥之不去的麻烦时,这股成就感将是空前绝后的。

      米斯达从自己的床上探出半个脑袋:“你在床上贴电影海报?你要从寝室里挖条地道逃出去吗?”

      “没错,”福葛自豪地对米斯达张开双臂,“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美丽了。”

      米斯达沉默了好一会儿,对福葛说:“你有病吧。”

      当晚洗漱完毕后,福葛坐在床上玩手机。他查看了母亲的留言,但没有回复。接着他抱着试探的心态点开搜索引擎,在里面输入迪亚波罗的名字,得到了一整屏幕狰狞的恶魔图片,而其中自然没有任何一张能与那位连姓氏都概不公开的神秘教授沾的上边。迪亚波罗的寓意不怎么吉利,可不祥的就是要比温柔可亲的吸睛,更何况恶魔也不会纡尊爬出地狱亲自去找跑车和游戏公司商讨版权事宜。福葛不甘心。他在迪亚波罗的名字后面打了空格,添上“法理学”,终于捕捉到了这个学术的、人类的迪亚波罗的踪迹。他划过迪亚波罗发表的学术论文、迪亚波罗参加的学术会议、迪亚波罗提出的学术观点。迪亚波罗、迪亚波罗、迪亚波罗——他满眼满脑都是迪亚波罗,生生对这个名字脱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直到他看见迪亚波罗挂在维基上的照片——一张抓拍:人挺直,双手微抬,站在讲台与投映课件的荧幕间;一根细长的小型话筒将他对半剖开。福葛回过神,保存了这张照片,然后躺下睡觉。

      他很快进入深度睡眠,并做了梦。梦的先兆是那张《牡丹花下》。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融化了。他那根□□的、完美的鼻梁像泔水一样淌进右眼、填满额头,把这个英俊的男人灌成了一摊饱满的、肉和油彩的混合物。随后遭到袭击的是另外六张女人的脸。那把光秃秃的、孤零零的手枪先对准了戴眼镜的女孩,其次是女校长,最后谁也没幸免于难。她们每人吃了一发玫红色的子弹,在福葛看不见的角落里四分五裂。凶杀结束后,海报被从内侧掀开,那后面竟真有一条深邃幽长的通道。特里休·乌纳像猫一样轻盈地钻出半截身子,她的眼睛和颈上的宝石在黑暗里忽闪忽闪地发光。她欣喜地喊他的名字:“福葛!福葛!”见福葛没有反应,她便主动牵起男孩的手,把他拽进通道里。

      福葛问:“特里休·乌纳,为什么我会梦见你?你要带我去哪?”

      特里休·乌纳睁大了眼:“我来带你走呀。你许过这个愿望好多次了,不是吗?”

      福葛回忆了会儿,好像确有其事。福葛夫人信奉疼痛教育,认为只有这个才能让她心爱的潘那科达长出记性。一开始她用衣架殴打福葛时,福葛会嚎啕大哭,对母亲说:“我错了!饶恕我吧!”等母亲发泄完,他们照旧是那对人前人后都互相体贴照料的恩爱母子。在他看来,母亲的体罚是自己犯下错后必经的事,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然而当他不再对母亲百依百顺的日子到来后,母亲再打骂他时,他只死死盯着她,一言不发。福葛夫人被他那杀人犯似的目光激怒,下手更加不顾轻重。每个夜晚,福葛躺在床上,向自己杜撰出来的神许愿:我已经不愿意再生活下去了,带我走吧。但第二天醒来时,他依然处在真实的世界。于是,作为报复福葛夫人的另一种更现实的方式,某段时间里,福葛只对父亲说真心话。

      潘那科达·福葛的父亲(福葛先生),男性,身高一米八二,相貌英俊,年轻时当过兵,退役后做起了药品生意。他学历不高,但胜在勤勉能吃苦,又很会说所有阶级的人都耐听的话,因此跑完几年腿便自己当了老板。福葛先生鲜少回家,但每月都会寄一笔钱。在潘那科达·福葛的印象里,父亲于家庭可有可无,甚至不比一个装了支票的信封有参与感。可他不否认自己喜欢亲近这个男人。他还年幼时,福葛先生回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小福葛高高举起,让他去摸天花板上的灯坠。如果福葛夫人不在家,福葛先生还会亲自下厨。只是他实在没多少料理经验,连土豆下锅前必须剐皮这种常识也不知晓,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也难以下咽。福葛往往只吃一两口,就撂下筷子,去客厅看动画片了。福葛夫人回来后,他们关上房门开始吵架。如果福葛闯进去,争执便会中断。福葛夫人对他挥手,让他出去看电视,不然就滚去学习。福葛难得讨到一个母亲在家时也能自由支配电视节目的权利,忙不迭关上房门循着甜头去了。

      可后来福葛连对父亲的信任也失去了。一次,他与福葛先生说,自己觊觎某套课外书已久,只是价格昂贵,福葛夫人每月赏他的那点儿钱甚至不够零头。末了,福葛腼腆地暗示父亲买下那套书当礼物送给自己,并反复叮嘱他不要告诉母亲,福葛先生兴然应允。几日后,福葛与母亲间爆发争吵。福葛洋洋得意地据理力争:“你说你爱我,却连我最喜欢的书是什么都不知道!”然而福葛夫人轻蔑地回答:“不就是xxxx吗,你爸已经告诉过我了。”福葛的大脑一片空白,身子坠进冰窟里。在他看来,从前的、今后的,身体上所有的疼加起来远不及背叛来的痛苦。他把福葛先生和福葛夫人的关系想象得过分干脆和决绝。他以为他们不爱彼此,所以在一切事上都形同陌路。福葛失声痛哭。他忽地明白了:只要潘那科达·福葛一天存在,他就永远无法独占母亲。

      深思熟虑后,福葛决定自|杀。半夜,福葛从床上爬起来偷偷写遗书。他找出一张洁白干净的纸,在上面写下:我打算去死。这个决定与学校和同学无关,我死后,请我的父母不要为难他们。我希望爱我的人不要悲伤。人终有一死,而我不过是把这结局提前了些时候。

      写完遗书后,福葛侧躺(他的背上全是淤青,无法仰卧)在床上,想象福葛夫人得知他死讯时的样子。她必定会因崩溃而泪流不止,接着后悔自己在儿子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以这么残酷的方式对待他。她会担起他自杀的错。潘那科达·福葛死了,都是因为他的母亲。福葛想到这儿,幸福地咯咯乱笑,在床上扭动。可他很快意识到,他的冲动将使母亲陷入永恒的自责与孤独。永恒意味着直到死去。她活得越久,永恒这个词就越可怕。为此他又犹豫了。福葛决定先为自己想个体面的死法,因为他很要面子,并且也很怕疼。

      那晚福葛只睡了两个小时。闹钟还没响,他就醒了过来,然后从床上弹起,把遗书撕了个粉碎,扔进了垃圾桶。从此,福葛再也没向他捏造的伪神许过任何愿望。

      现在特里休牵着福葛的手,他们走在黑暗里。女孩的指头冷冰冰的,一股麻痒难耐的钝痛在福葛手心蔓开,仿佛他正握着一块有锯齿的冰。四周亮起来时,他发觉自己站在母亲的卧室里,特里休也不见了踪影。福葛夫人坐在书桌前吃着一小袋熟花生。她从塑料袋里拾起一颗,将壳顶毕剥捻碎。一缕尘霾似的泥灰从她那两撮白皙、圆润的指尖间腾起。接着她挖去一半囊壳,抬起胳膊,像喝水一样,把果粒倒进嘴里。

      福葛惊喜地跑到书桌前,攀住她的背,亲昵地喊:“妈妈!”可无论他怎样试图引起母亲的注意,像是呼唤她、把手掌放到她眼睛跟前来回摇晃,福葛夫人都不为所动,只是神态自若地重复着剥花生壳、吃掉花生的动作。这番骇人的场景令福葛毛骨悚然。数分钟前,他还在为特里休那张笑盈盈的脸蛋暗自祈祷这个梦能长久一些,可现在落荒而逃的念头却同发酵的面团般胀满了他的脑子。睡前故事里的恶魔复活了。它抓住福葛的脚腕,把他拖进地板缝里。福葛的血肉渗进其中,皮囊轻飘飘地摞成一叠,像泄了气的巨型气球。他拼命挣扎,痛哭流涕地用那张残破的嘴喊着:“救救我!妈妈!救救我吧!我好害怕!”可她仍然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他…福葛失去平衡,溺进一个香软的怀抱。特里休的嘴唇贴近他的耳朵。他开始等待。等待特里休那天籁般甜蜜动听的声音,温柔地向他宣判:你已经通过了全部的考验,现在噩梦该结束了。

      然而特里休·乌纳狠狠掐住他。

      她说:“别开玩笑了,潘那科达·福葛!你永远、永远!…永远!…成为不了自由的人。”

      特里休松开手。福葛被黑暗吞没了。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诸神渴了(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