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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保佑他变成近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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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外景高尔夫球场是首选地点。
当时天空白云悠悠,太阳公公将大半张脸藏于云块后面。飘雨的迹象基本没有。
纱纱脑袋微垂、将目光牢牢锁定与水平地面呈四十五度角的草坪斜前方时,幸村把脸偏过来,一直盯着她瞧。
倒不是因为家里突然多两个人,又或是爸爸另结新欢、娶了别的女人弄得自己不爽。事实上,才十五岁的幸村,始终觉得自己应比同龄人多些担待。比如学校男子网球部,再比如他的家。
如果当初父亲在饭桌上斟酌措辞征求他的意见宣布自己要再婚,自己却一搁筷子脸一垮说“不准你娶”,幸村觉得,那就是幼稚。能在恰当的时候适时站在父亲的角度思考问题,那算是机智。在他看来,也算是自己优于别人的地方,除了网球以外的。何况自己母亲也交了新男友。
然而,理解等于接受,但并不等于喜欢。幸村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多了个十四岁的自闭症妹妹,可是到目前,仍没有办法喜欢上她。最多就当新认识了一个小女生。
他之所以别过脑袋一直毫不忌讳地打量她,一方面是因为早先听到对方怀疑地问自己“你是不是新郎的亲戚?”,又在后妈承诺会买任何东西给她时忽闪了大眼睛问,“真的吗?”;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打量她长达一分钟之久,她居然不抬头看他。
她在看什么?
幸村在心里皱了皱眉,顺着她眼光瞄准的方向低头斜睨一下。草坪的那一方,露出了圆形硬币一大截,反射了头顶太阳柔和的光线。
她看的是一枚无人问津的硬币。
对于这个答案,幸村不可避免有些鄙视。鄙视以后是好奇。她是自闭症患者,可是对钱有着相当的执着。
或许是因为后妈教导无方?
虽然不想承认,可事实上这个假设的确让幸村小小高兴了一把。理智上他没道理讨厌后妈。她不是可耻的第三者,对爸爸算不错,几次招呼自己也是颇有礼貌。可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光明正大去排斥她。
比如她的女儿。
因此,他转过头最后一次细细打量她。眼睛大,睫毛长,鼻梁挺,皮肤白,唇线薄,凭良心讲,五官不错。可惜身高矮。幸村看她的时候,要收下巴。
她乖乖站在草坪上幸村身旁,安静得像玻璃橱窗里的玩具娃娃。偶尔眼睛会眨,感觉更似娃娃被施了魔法。当她从草坪斜前方收回视线、并顺着幸村黑色礼服往上移时,目光不期然与其碰触。当时幸村的眼睛正在纱纱身上进行第三次巡礼。他微一怔忪,立刻就移开视线,心想叫多和田留纱的小女生和自己不会有多大牵连。
其实那时候留纱的想法有些复杂。一开始她是怀疑这具身体是哑巴,虽然现在也怀疑。可身旁男孩对于自己是否能说话显然并不感兴趣,也懒得操心。对于这一点,留纱为亲手推翻先前关于美少年看上自己的想法感到些许的沮丧。但是新娘妈妈两眼含了泪花重口承诺“要是你肯开口说一个字,妈妈什么都会给你买”,又让她觉得兴奋不已。
思量再三,她决定今天不再开口。
可就在这时,幸村一直盯着她瞧。不是偷偷摸摸,是光明正大转过头来看。糟糕的是,她以为自己都看懂了。他的眼睛里情意至少三分,好奇占多数。
于是,她忍不住又开始猜测:说不定他就是觊觎自己的美色,可忌惮她是哑巴或者痴呆不愿开口?
虚伪自私狭隘、徒有外壳缺乏内涵的娘娘腔!
在没来得及和幸村有更多交流的时候,纱纱没能控制住自我,于心里猛翻白眼一阵骂他。
她想起不久前自己暗恋的男生以她读的是高职不是本科为由毫不留情退回自己的表白礼物。现在幸村几次三番盯着她瞧,目光灼灼,却又不肯开口讲话。十有八九因为她是哑巴或者痴呆。
噢不对。她突然想起幸村叫新郎“爸爸”。很明显新娘是这身体的妈。
也就是说,美少年是自己的哥哥。
也就是说,自己的哥哥投向自己的眼光里,含有几丝情意。
也就是说……
纱纱心里一阵惊呼:美少年想对自己的哑巴或者痴呆妹妹伸出魔爪!
尽管她推断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可名义上她始终是妹妹,而且似乎未成年。
很快,先前关于幸村“虚伪自私狭隘”的评价被迅速推翻,取而代之的是法制报上经常出现的一个词——道德沦丧。
于是,当幸村在心里鄙视纱纱对钞票的执着时,纱纱也在心里质疑他的人品。
然而,不远处外景照拍得不亦乐乎的一对新人,只觉得小孩能和对方的孩子和平相处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在他们眼里,儿子和女儿一脸的平静,甚至嘴角挂了抹很浅的微笑(?),即使那两人始终没有交谈半句,他们依然感受到了他二人气氛的和谐。
因此,在新娘妈妈提议希望能把纱纱房间安排在幸村精市隔壁时,幸村爸爸立刻拍板同意。
那天,因为自闭症女儿的突然开口以及儿子对妹妹的悉心照顾(?),幸村老爸与后妈兴奋不已、情绪莫名高涨。风景拍完一处又一处,从高档到中档,从中档到大众化。先是高尔夫球场,球场过后是收费花圃,然后是不用给钱的河滨公园。拍过自然景致仍觉不过瘾,又去动物园找熊猫、海洋公园拍企鹅。最后一兴奋居然徒步东京马路两边宽敞的街道,觉得拿陌生人当背景也是一种享受。
当时天色已然昏暗,铅灰里带点红的云块被风吹开。几阵风一过,有蒙蒙细雨从天空飘洒,打在幸村暗淡无光的西服肩头上。
很快,摄制组工作人员递过来一把伞。
他递过的对象是幸村,而且没有递第二把的趋势。
他对幸村抱歉地笑笑,“伞没带够,只能麻烦你们用同一把了。”
幸村很有礼貌地回以一笑,说哪里。然而他心里不怎么高兴。他没有讨厌纱纱这个人,可是很不喜欢和她共用一把雨伞。
但他还是飞快将伞撑开,朝纱纱的方向移过去点。
等新娘妈妈打了洋伞挽着幸村老爸胳膊,细雨下又闪了几张,一行人开始转身往回走。摄制组的工作车停在两百米外的餐厅门口。
这短短两百米的距离,一对新人忙着接受路人好意的祝福。纱纱则是拼命抑制自己骂人的冲动。
因为天空里雨越落越猛,不说浊流遍地,街道靠马路的小水沟积水满溢。车辆奔驰而过时,一排排污泥爬上她纯白色泡泡纱裙,落下好几圈很脏的印记。
我靠。
其实此时此刻她十分想和“道德沦丧”的哥哥交换一下走路的位置,但又怕自己突兀开口新娘妈妈不肯兑现先前的承诺。思量再三,她决定继续忍耐泥污的溅洒,心里却不可避免一直“靠”个不停。
终于,在某辆加长型银灰色豪华轿车从身旁驶过时,纱纱忍不住浑身一抖,然后停下脚步把头转过去,在只能睁开一只眼睛的恶劣情况下,她飞快记下了那辆轿车牌照上的一串数字。
幸村当然只能停下来。顺着留纱视线他也转过头去,看见冰帝的迹部景吾样子十分悠闲地坐在银灰色轿车里看一本杂志还是报纸。
其实迹部家司机那天并没有开快车。相反因为落大雨他已经减慢了车速。可是我们应该明白,刹车的时候发生任何情况都是有可能的。而迹部家的司机大叔眼看马路前方冲去一只毛发金黄的小猫也是不可能不踩刹车的。
当初迹部家肯聘他,是因为他有一定的爱心。
可是纱纱没看见那只猫。她只知道一辆看上去高档无比的轿车刹车时渐了她一脸的污泥,其中几滴落进她眼睛里。
当然,她之所以记下车牌号并不是因为日后一定要找机会报复。这只是单纯的条件反射。就像公车上有高跟鞋不小心狠狠踩到你脚背,你下意识就会去注意她的主人。
所以纱纱记好数字后立刻又去看车里坐了什么人。
她不认识迹部,更没看清他的样子,只隐约看到个年轻人坐在车里翻杂志。
于是,她十分愉快地在心里勾起唇角,很虔诚地替迹部祝福:如果他视力正常,保佑他变成近视;如果他是近视,保佑他度数加深。
幸村突然觉得尴尬。
因为后妈回过身来看女儿时,发现女儿正用一只手捂住眼睛。
“纱纱怎么了?”开口的是幸村爸爸。
先前递伞的工作人员立刻殷勤地掏出一张纸巾。可是他没递给新娘,而是再一次递过去给幸村。
幸村有些无语。
他递给我干什么?
可是他不能不接,而且接了就必须付诸下一步行动。
于是,那条边上被无数过往汽车溅了一地泥的街道上,幸村精市拿着纸巾慢慢转过身。
“擦擦吧。”他把纸巾塞到她另一只手里。
纱纱点点头,那句“谢谢”因为新娘妈妈在跟前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但是后妈依然为了女儿点头表示听到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以至于留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哑巴加耳聋。
如果真是那样,她突然能开口讲话还能对答如流必然是日本医学上的一次奇迹。
她暂时不想成为“奇迹”,于是决定明天也不要开口讲话。
而回去幸村家的晚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主动去关房间的门。“道德沦丧的哥哥”的房间就在隔壁。
她的确有些害怕他对自己伸出魔手。尽管他模样挺精致。
好容易夜深人静,新娘妈妈、新郎连同幸村都关上了自己的房门。留纱犹豫一阵,终于从床上翻身起来,小心翼翼关上自己的门。然后她折回身,将黄昏时分那串十分好记忆的车牌号码用力写进自己黑色的日记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