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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廿春 ...

  •   01 寒露

      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

      朗朗这乾坤,人鬼却难分。人心更难测,善恶也莫辨。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无昼无夜,滴滴霏霏。*

      纤萝跪在这朦朦胧胧的雨中时,脑中光怪陆离,一片混沌。

      ——何为善…何又为恶?

      “一十三罪,四季山庄大弟子张成岭,不孝不悌,耽于情爱,纵友弑师。”

      细窄的戒尺重重地落在那对曾被她戏称同山峦起伏般秀美的肩胛骨间,引得身侧之人气息不稳,唇齿间泄出一声闷哼。

      张成岭高声念出自己一条条罪过,每一条罪孽都换来两记重重地戒尺。

      每一桩错处,都是周子舒扶着意识不清的温客行回到内院时,望向张成岭的那一抹冰冷漠然的眼神。

      “大师兄,五十戒尺已毕,您…”

      五十戒尺之刑施毕,程子晨拘了一把额前滚落的雨水,看着张成岭背后的衣料已是被鲜红染透破成一片,糊在背上很是狰狞,颇有些不忍,连带着看纤萝眼神也逐渐不和善起来。

      她怎么会是这般歹毒的人,怎么敢,怎么能伤了待她如此亲厚的温师叔?

      似是察觉到他的眼神,纤萝强打着精神抬起眉眼,递过一个颇为挑衅的阴笑,程子晨终是没忍住气急啐了她一口,她也浑不在意,垂下头只默默地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这么大的雨,还要劳你和毕二哥来这一趟,我早央了刘婶一早备下了姜汤,去吧,喝一碗祛祛寒,莫要落下伤病,师父师叔这里的事情我来解决。”

      程子晨和毕星明冒雨苦劝良久未果,终还是摇着头身影隐入雨幕之内,临走时的眼神凶狠得不知剜了这妖女多少刀。

      午后即兴而来的雨砸在院内的青石砖前,同檐角落下的雪水一同叮咚作响。

      张成岭领着身侧的绛衣少女跪在此处已有两日,拒绝了一众师兄弟们的规劝,他顶着透骨寒意和湿透的衣衫,不发一言。

      许是背后的伤痛得很了,他低垂着头眼神愈发空洞,却还是倔强地攥住了纤萝被麻绳缚在身前同样冰冷滑腻的手。

      “阿萝,你…说些什么罢…”

      纤萝不领情只咬着唇,默默地将已被冻得麻木的手缓缓抽离,强忍膝盖处的不适感挺直了脊背,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半开的院门。

      被冷雨浸透的额发盖住了半张清秀标志的脸蛋,因雨水侵蚀而有些发痒酸涩的眼眶却渐渐红了。

      她心中暗骂一声:愚蠢!

      从南疆到中原,自尸山血海的鬼蜮中,爬向温暖的人间,一路走来。

      何曾…有过这般煎熬的心境?

      何曾…

      纤萝半阖着眼帘,心下怅然,那道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在狂风冷雨中飘摇凋零。

      ——何曾,又何必呢?

      虽仍是秋日,然四季山庄已不似旧日那般四时温暖,繁花不断。极目远眺,触手所感皆是冬日里的冷冽寒风同厚重霜白。

      幽幽摇晃的烛火曳出淡淡的虚影,周子舒将过长的袖子卷进襻膊内,搁下手中配了一半的药材,匆忙揭开一旁烧得蒸汽腾腾,咕嘟冒泡的瓦罐。

      “咳咳……”一声压抑的轻咳声透过半掩的门帘传入耳中,教他拎着药匙的手一顿。他缓缓地松了口气,搅了搅瓦罐中乌黑浓稠的药汁,视线瞥向窗外久久未停的大雨,胸口的憋闷终是烟消云散。

      文火慢调,药终是在最合适的时候大功告成。周子舒护着怀中冒着热气的瓷碗,小心翼翼地掀起被棉毡裹得密不透风的门帘,唯恐漏了一丝寒气钻进这温暖的室内。

      温客行歪在榻上,早等着这位冤家上门“阿絮……今日我这又是睡了多久呀?怎么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周子舒眼皮都没抬一下,不咸不淡的扯了一句“你猜。”

      回身的那一刹,他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向院内那两道跪得笔直身影,却也只是轻轻将门帘阖上,隔绝了身后卧榻上某人不安分的窥视。

      素衣白发的美人收回那露骨的眼神,挑逗不成,自讨没趣地打了个哈欠。从善如流的坐起身,就着周子舒的手饮下了那一碗苦涩的药汁。

      药入肚肠,苦味久久不曾散去。温客行卷着被苦得发木的舌头,又开始没羞没臊地饶舌起来。

      “阿絮,好阿絮…”

      周子舒充耳未闻,缓缓的解下襻膊,整了整袖口处的褶皱。

      “周相公,可怜则个吧,外面雨下得那么大,可别把孩子给淋坏了。”

      温客行口中的周相公挑了挑眉,将素色的襻膊衣带叠得整整齐齐,归置在袖中,端着空碗一手掀起门帘就准备出去。

      “阿絮…阿絮,周子舒!别人家孩子自有别家疼就罢了,怎么自家孩子你也不疼…咳咳咳…哎哟…阿絮…我心口疼…起不来身啊…”

      温客行一贯是个浪荡聒噪的性子,但这并不妨碍周子舒每每听到他稍有任何不适,总会义无反顾的回头,转身。

      他想纵然是这些小打小闹的欺骗也是好的,只要不是……

      脑海里蓦地闯入一大段零碎的片段,一望无垠的雪山,他背负早已冷透了的温客行,熬干的泪在眼角结成霜棱,用尽了气力,向着家的方向,像一个向天祈求神迹的朝圣者,义无反顾的吊着心头最后一口热气将那个人从奈何之畔,自雪山之巅,一步一个脚印地留在了人间。

      他盯着温客行那截过分苍白的腕子,被勾起了一连串白色的,血色的,各种色彩的回忆,沉下了脸。

      再一抬眉眼便同那眼波流转的清澈眼眸四目相撞,那双眼睛里带着鲜活的笑意,带着活着的真实感。

      周子舒叹了口气,认命般放下手中的物什,墨色的眸中慢慢填满嗔怒和埋怨,他一如以往那样,捉住了那只手,替他散去了那些曾让温客行深溺其中的黑暗和冰冷。

      他攥紧了那只瘦削的腕子,顺着心意挨着温客行在那床前坐下,抖着手摸了摸温客行颊侧那缕散乱的白发,眸中情绪涌动滚烫。

      “阿絮…”

      温客行伸手回握他的光,扯到唇前落下一枚虔诚的吻,心下明了。

      他自是懂周子舒的悲恸,更懂自己这次受伤晕厥又令他伤怀勾起了之前的往事,能怎么办呢…

      左右都是自己不争气,以前也好,现在也好,总是一贯的爱憋着逞能,自说自话。而今迈步从头越,第一步便是好好的学会,坦诚相待,风雨与共。

      可是……他同阿絮的朝暮,会来吗?

      从前的周子舒更像一只失了龙骨的断线纸鸢,亦东亦西,随风飘荡,全靠温客行有意或是无意地攥着那根风筝线拉扯,用那根名为“阿絮”的线,左一句右一句,硬生生将他从了无生志,随死既埋的循环中拉了回来。

      自重生的那一天起,周子舒便死了,留下的只有四季山庄的周絮。

      周而不比,身若飞絮。

      那一刻,温客行清楚的告诉他,不必做那背负了万重情义,自折双翼,不生不死的周子舒,他可以做他一个人的阿絮,肆意快活,天长地久的活下去。

      温客行瞧着他佯装发怒的侧脸,被室内幽暗的烛火镀上一层蒙蒙亮的光晕,心头荡漾起一股不知是失落还是自嘲的情绪,莫名的恐惧着,恐惧那不知何时能等来的日出。

      远行客还识得归乡路……恶鬼是可以回到人间的吧……

      想是从温客行的眼神里读出了太多东西,周子舒终是妥协,笑着替他披上大氅,向着门外提气喊道“成岭,你师叔醒了,还不滚进来伺候?”

      02 春分

      最是一年春好处,四季春华更神往。春日伊始,百花斗艳,宜出游,初遇。

      同纤萝的初识,不论谁问起张成岭都是一副讳疾忌医,不肯多说半句的样子。

      他自小聪慧,兼之身上又扛着镜湖派,四季山庄和龙渊阁三派传承之责,学文习武,机关遁术,在周子舒和温客行这两位严师的督促下,挑灯苦学了这许多年,年纪到了这个岁数,集百家所长无一不手到擒来。

      照理像张成岭这般风云卷动的非一般人生,合该也该有段惊心动魄的情缘,可惜他同纤萝初遇,堪堪就是一出俗套的‘英雄救美’。

      远行游历的途中,莫名救下一名被仇家追杀的南疆女子,那女子获救后感激涕零非要以身相许,为奴为婢以报救命之恩。

      这般俗气的情节,那都是他师叔当年对师父穷追猛打之时用剩下的套路,一板一眼活生生就是从戏文话本中生搬硬套出来的。如此假的招数到没让张成岭多费心神,可这姑娘偏偏缠功了得,寻常姑娘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功夫不惜得用,用得都是当年温客行没羞没臊,口耳相传于他听得的缠人招数。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尾随。

      张成岭盯着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装作偶遇还笑得一脸无害的小姑娘,终长吁短叹起来,拜入四季山庄门楣的这几年里,头一次发觉自己竟能和自家师父的距离心境如此相近。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纤萝竟同张恩公这般有缘,次次都能相见。”

      小姑娘配于腰间的银饰在莲步轻移间叮铃作响,敲打着少年郎萌动的心扉,她使得一身马踏飞燕般极好看的轻功,轻巧地自屋顶跃下,张扬娇俏的笑容同身侧紫色衣摆在风中扬起的弧度,一齐在张成岭心头烙下了抹极美靓色。

      以他的目力如何看不出小姑娘打得什么算盘,但逃不过一句:少年不识一生爱恨最心动。

      他那古井无波的人生,突然起了波澜,荡起圈圈涟漪,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品鉴其中的绝佳景色。

      一路磕磕绊绊长到一十八岁的张成岭,终承了一回四季山庄庄主早年的绝技。

      做了一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男菩萨’。

      推开四季山庄古朴沉重的大门,张成岭的视线缓缓瞥向身侧的纤萝,心头莫名涌出一股失而复得的餍足感。

      她爱着紫衣,活得又恣意。性子更是娇俏又泼辣,笑起来时眉眼间时而骄矜灵动,时而狠厉乖张的神态。

      令他想起了少年时在漫漫长夜里,那块被烤得热腾腾的烧饼,还有那一声声幸灾乐祸的‘金豆侠’

      似乎……她本就该生活在这座满是回忆和故梦的庄园之中。

      是了,她本该和那位故人一样,无忧无虑,肆意嬉笑。

      张成岭运起内力不动声色得压下纤萝藏于袖中蠢蠢欲动的短刃,他拉着一脸不情愿的纤萝,在温客行略显恍惚的眼神中,走近院中桃树下方才还在对饮谈笑的两人,笑道“师父,师叔,我们……回来了。”

      是以故事的开头,以一场春遇伊始。

      03 谷雨

      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

      名字是好名字,寓意也是极好,只是呐……

      四季山庄里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庄主周子舒以外,上至那个愣头青大师兄张成岭,下至看门做饭的小厮都是蠢的。

      这是纤萝在四季山庄住了一旬得出来的结论,这些天她几乎使尽了手段去接近后院那位据说是这世间唯一身兼六合心法和阴阳册两门绝学的白发美人。

      美人武功虽高,但身子却不好,一日三餐,汤汤水水的都抹不开各路滋补的食材,这便是天时。

      下毒,养蛊,每一件都做的顺风顺水,回回张成岭睁着一双无辜的漆黑杏眼,说一堆君子道义的大话,嘴上叭叭个没完,手上却仍是着了她的道,看似心无芥蒂地就将那些加了东西的饭菜往后院送,这是地利。

      可惜……甭管纤萝使了多大的能耐,住在后院的那位美人依然和个没事人一样,日日赏月饮酒,闲来甚至还会在清晨绕道前院来指点那几个小傻子练武,全然没有半点中毒亦或中蛊命不久矣的样子。

      免不得惹她感叹:这人莫不是百毒不侵的体质?!

      纤萝猫在练武场一侧的假山后头,瞅着白发美人在台子上风姿绰约地练剑,修长白皙的指节握着冷意盈盈的剑锋,劈砍旋身,剑气激荡花叶凋零,靛色的衣衫落满了一袖梨白,一柄长剑舞得景画吟秋般蕴美,唇角勾起的微笑却又透着一股子若有似无的凌冽,剑意大开大合,不失风骨,端得君子如玉,举世无双。

      这般绝色容颜,这般蹁跹身法,加之阴阳册和六合神功的精妙,这哪是四季山庄这群小笨蛋学得来的?

      暴殄天物!

      眼见自己的思绪越发不着调起来,纤萝暗暗颠了颠自己挂在腰间蛊篓,目光阴沉地盯着尚在舞剑折花的美人,紧抿的唇默默地绽出一个嗜血渗人的笑,心中又有了考量。

      可惜,那笑意还未传至眼底,纤萝便浑身一僵背后悄然升起丝丝缕缕的寒意,一股强于自己不知多少倍的杀气萦绕在周身,压得她如同背生芒刺,动都不敢动,她自小长在炼狱之中,猎捕杀戮已成习惯,身体也早已凝成了最为锋利的兵刃,一吐一息间就能扭转颓势。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随身的短刀扎在大腿处,逼得自己迟钝后怕的意识尽早回魂。同时趁这空挡,一击鹞子翻身就势甩出缠于腰间的长鞭,鞭势凌厉直取后头那人面门。

      那人站在原地稳如泰山,只眯起那双带着些许杀意的黑眸,淡淡摇头“负隅顽抗,冥顽不灵!”

      院内飞花走石,好不狼藉。那群笨得只会一口一个“师叔厉害!”“师叔高义!”的弟子们早被温客行挥着手打发了去围着庄子跑圈,待那一十八名小傻子的背影隐于繁花烂漫的山门间,他这才笑着正视起院内跪着受罚的两个小鬼和坐在一边生着闷气的周子舒。

      朱色的软鞭被內劲震断,毫不留情地掷在院角处湿软的泥里。纤萝瞪着坐在石桌旁四平八稳的周子舒,顶着周身大穴被制的酸麻感,只觉得这传闻中四季山庄庄主着实可恶。

      她自己技不如人,被周子舒三招就制伏了也就罢了,大不了一死,也算是落得一个宁死不屈的好名头。

      可…那白发美人也就笑盈盈地在他那老情人耳边嘟囔了一句,周子舒居然就大手一挥要替那美人收了自己为徒!

      什么玩意?牛不喝水,强按头吗?

      我这几天在你们家可是偷鸡打鸟,杀人放火做尽,你们看破不说破也就罢了,怎么还平白羞辱人呢?

      身旁那个姓张的傻小子也可恶,竟还忙不迭着地压着她跪下来,就要她认了温客行这个便宜师傅,斜眼一看温客行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她便清楚了,原来那些蛊虫,毒药怕是一个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合着这师徒三人竟然一直都在耍着她玩。

      自己这般上蹿下跳,形似跳梁小丑,何其可笑。

      纤萝龇着牙所幸还清楚自己现在扮演的该是戏文里那泼辣可人的主儿,任凭身侧的小子说尽了好话,也不坑一声,只在温客行憋不住的低笑中,左手指节微动暗搓搓地摸向了腰间的竹篓。

      一声长剑出鞘的剑吟带起白光将那竹篓和耳侧的半缕鬓发削落在地,纤萝只觉得左手食指一痛,垂眸一探,只见半片带血的指甲同她那宝贝似的两枚虫蛊躺在一处,肚皮外翻一动不动,眼看是死绝了。

      好家伙,最后的手段也被断送的干干净净了。

      她不怕疼,更不不心疼自己那水葱般的指甲,只是为自个好生将养了把半个月的小宝贝们鸣不平,连带看面前周子舒的眼神都染上了暴戾。

      白衣剑冷冽的剑刃抵在少女幼细的颈侧,只需周子舒轻轻一送,便又是一副美丽又血腥的海棠春睡图。

      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墨色的瞳孔平静地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他想杀这个小姑娘。

      从她乔装改扮,精心设计踏进四季山庄的第一夜起,就想杀她。

      任何妄图对温客行不利,染指四季山庄清净的杂碎,都没命在白衣剑下走一个来回。更别提……这个丫头这阵子明里暗里的那些动作。

      “尽管动手,早死早超生,我若今日死于你手,便是做鬼也要回来扰你们师徒三人的清梦,教你们夜夜不得安眠!”

      哪知这野丫头脾气又倔又硬,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丢下如此狂言恶语,偏生这幅狠辣倔强的模样莫名的神似同那个死在温客行怀中的小丫头。

      看得周子舒眉头一跳正欲发作,身侧却斜出来一盅茶盏带着巧劲撞开了剑身,白衣剑轻巧柔韧被这一撞难以掌握,剑走偏锋直直地便往身侧那人刺去,他面色一变忙收了剑刃缠于腰侧,如此便误打误撞又留了这个丫头一命。

      温客行借着收势起纤萝的手半是搀扶半是胁迫地端住了那茶盅,顺势将人提到自己跟前,边朝自己那不争气的师侄使了个眼色,边调笑道“哟,好懂事的丫头,晓得你师傅我爱喝普洱,连这拜师茶都备好了。”

      纤萝憋得满脸通红,也没能动弹分毫,只能恨恨的瞪着自己这平白多出来的便宜师父,心中默念一个忍字,气闷地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张成岭何等聪慧,收到温客行挤眉弄眼的信号,忙抱拳行了一礼,欣然贺道“恭喜师父师叔得此佳徒,成岭定会照看好小师妹,做好大师兄的本分!”

      “你们平白无故认什么亲?我长这么大可从不拜师…唔…张成岭你做什么…放开…唔…”

      新入门的野丫头师妹忿忿不平的怨怼还未吐完,便在傻子大师兄尴尬的陪笑和拉扯间尽数消失在了院墙外。

      两人离去时,早熟的大师兄甚至还贴心地关上了院门。

      “温客行…”

      “唉?在呢…阿絮叫我怎么这么好听啊…”

      周子舒躲过温客行殷勤递于他的茶杯,冷脸盯着角落里那一截虫尸,蓦地轻笑一声。

      “她是什么东西,你也知道的,她不配你这么费尽心思相待。”

      出身于南疆大巫处,被喂得毛色油亮的信鸽怕打着翅膀落在石桌前,腿间存着信件的铜管早已被取下,完成了使命的小东西咕咕叫着,将毛茸茸的脑袋往周子舒手边亲昵地蹭了蹭。

      温客行对此视若不见,恍若未闻,只拣起发间落下的一瓣梨花吹了一口仙气,看着那打着旋落下的花瓣,依旧笑得没皮没脸,花枝乱颤。

      “阿絮总爱吓唬小辈,阿湘那孩子多好啊,泼辣飒爽,娇憨卖乖…”

      “我瞧着,…这孩子也应该是个喜欢吃甜食,米糊,惹人怜爱的小丫头…”

      这几句话他说得极快,颠三倒四隐有疯癫之态。

      周子舒浑身一震,不忍看那双潋滟含情目眸底的迷惘和痛楚,只半拥着他,低声唤了一句“老温…”

      04 立夏

      院内清风习习,廊下荷香涟涟。

      檐角处那盏铜制的风铃摇曳着,在半开半合的竹帘间叮铃作响,淡淡的熏香味便随着风声、铃声传遍了小院每个角落。

      温客行盖着薄毯养神,手边搁着一盆刚从库房起出来的冰块,他内有沉疴,畏寒怕热,此刻正捧着一卷书,睡眼惺忪的卧在廊下的竹榻上小憩。

      雪山武库内,温客行倒行逆施,存了实打实的死志毁了经脉也要救回周子舒一条命。奈何天不收他,偏偏让周子舒寻到了法子耗费心血,将修来的神功内力尽数倒灌回他体内,误打误撞地又从鬼门关将人捞了回来。

      正巧应了,当时两人翻开那本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心法时窥得的第一句前言‘天残地缺,向死而生。’自此周子舒功法大成,世间难逢敌手。

      这番奇遇多少江湖人士求都求不来,而其中多少是顺势而为,或是逆天行事,这世间除却当时一心熬干了心力去救护心上人的周子舒,想来也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

      可温客行身子亏损严重,两人共修六合神功得来的深厚内力兀一入体内便如泥牛入海,踪迹全无,再多的内力在这副残破躯壳里运转三个周天,十只存三,得不偿失。

      这几年,周子舒为他寻遍名医,用尽了仙丹妙药也不见成效。

      习武之人若无内力傍身,身段较往日沉重不说,走惯了真气的经脉一夕之间无内力温养,便比常人都要弱上几分。

      寒来暑往,少不得多受许多苦楚煎熬。周子舒为此头发都愁白了几根,温客行却满不在意,只笑嘻嘻地扯了他隐在发间的几根白发,同自己剪下的青丝一起打了一个丑丑的同心结,视若珍宝般好生收进怀中。

      竟也算是早早地就一起结发白了头。

      这日,周子舒就在院内日头下练剑,一边眼观八方私下瞅着廊下春睡的白发美人,一边收势劈砍,一心两用竟也练得有模有样,没出半点岔子。

      烈日炎炎下,没过多久豆大的汗珠便从他额间一路滚到颊侧,又被白衣剑凌厉的剑气吹散,只留下半干不湿的额发趴在眼前,黏糊糊的很是磨人。

      锻得素绢般轻薄银练的剑锋轻轻挑起缸内才绽出三瓣的睡莲,周子舒就势旋身而起,内力灌注剑身亮起声声轻巧剑吟,莲芯同花瓣顷刻分崩离析一同被白衣带向墙角处一颗枝繁叶茂的歪脖子老树处,换来了院墙外一声极轻的吃痛哀叫。

      花叶簌簌作响,白衣青袍一同迭起柔韧的弧度,周子舒收剑回身,剑刃上只余方才斩花时留下的那滴水渍沿着剑脊蜿蜒而下,举重若轻。

      一番折腾下来,温客行仍老神哉哉地歪在榻上,半分未动。只被树上嘶鸣不已的蝉扰了好梦,令那人睡得极不安稳,辗转反侧,呓语不断,手中虚握的书册将落不落,周子舒轻手轻脚的将那卷书抽离,伸手拢了拢温客行散在胸前的白发,原本紧抿的唇更是冷淡了。

      “若是不想我把你方才伸出来的那只左手砍了,就给我去把院外还有整个山庄的蝉都给我粘了!”

      周子舒捧着那束带着清苦药香的青丝,头也不回地吩咐着方才藏在院外的不安分小贼。

      待确认那个野丫头气息不在近处后,这才卸下层层假面,拥着温客行瘦骨嶙峋的脊背将头埋进了那人颈窝里。

      要什么结发白头,一白一黑的活像对黑白无常,丑死了。

      廊下的铜铃声漾着窸窣的蝉鸣,掩去了周子舒的低咽。

      书页被风卷动哗哗作响,一页页翻遍,每一页都是堪堪那句‘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方净土掩风流。’

      周子舒掌下发力,那书满了绝望和锥心刻骨的泛黄扉页便悄无声息地的化成了齑粉,风一吹便同那些零碎的低喃一起散得干干净净。

      醉生梦死,不若一朝忘忧。

      “老温,温客行,阿行……好好做个梦,好好的活下去罢……”

      他恋恋不舍地轻-吻着温客行过分单薄的锁骨,边从袖中摸出一块带着浓郁香味的纸包,揭开封皮后便要往竹塌一侧燃着安神香的铜制小炉内倒去。

      香饵燃起的青烟徐徐又散去,周而复始。身下安眠的人蓦地睁开似水含情的眼眸,伸手主动勾住了周子舒略有些僵硬的肩背,蜻蜓点水,浅尝即止。

      “阿絮……方才阿湘在梦里同我道了别,她说……日日见我,已生厌烦,叫我好好的同你过这肉麻的人间日子,别再去打搅她和小曹了。这个刁奴,这般欺主,小可……真是好生委屈啊……”

      周子舒看着他微红的眼眶,略过其中躲藏的情绪,只默默地将手中的纸包揣进袖内,搂着他细窄的腰身,轻笑着点了点头。

      温客行被他搂在怀里,故作骄矜地轻哼一声,明明仍是那张融冰消雪笑脸,眼底却教他瞧不出半分笑意。

      ‘当啷’一声轻响,香炉打着旋歪倒在脚边,铜质的炉顶亦不知滚到了何处。炉内香饵四分五裂,香灰更是滚了满地,室内香味渐淡,薄烟袅袅散去。

      周子舒神色黯淡,只觉得那人看似狡黠的笑容实则都带着空廖和死寂。

      从前种种悔则悔矣,也是阴差阳错。

      终归……他还是不愿的,不愿将这副残躯交予人间。

      05 小满

      烈日当空,酷暑难当。滚滚热毒裹挟着浑身黏腻的不适感,磋磨着张成岭酸麻的膝盖和那略显恍惚的神智。

      他同毕星明两人各拽着对方的一条胳膊暗自较劲,在正堂大院内已耗了一炷香时间,还是谁都不曾多让。

      原因无他,不过是眼下被程子晨用长剑抵着颈子,还能大大方方坐在石阶前揪着发辫看戏的某个便宜师妹。

      “大师兄,你就听我一回吧,这妖女邪里邪气,老三方才又见她手里攥着那个藤编的虫篓躲在师叔院外的那颗大榕树上鬼鬼祟祟,定是贼心不死又要放虫子去害师叔!”

      张成岭固执地摇了摇头,吹了吹额前汗湿的发丝,闷声回道“师父下山未归,师叔正在午憩不可打搅,你们不能光凭片面之词就动了私刑。既已入了四季山庄门墙,便要遵守门规。”

      说着他意有所指般瞥了一眼还在发呆嗤笑的纤萝,继续道“本门门规第一条:凡我四季山庄门人,必恪守礼法,尊敬师长,不得以下犯上,忤逆不孝。第二条……”

      见他又要掉书袋,毕星明眉心轻跳,忙推出一掌脚下步子跟着后撤,想借势抽出身来。

      张成岭虽小了毕星明他们几岁,但一身功法俱得周、温二人手把手悉心教导,内力比起他们自是精进不少,趁招式未老忙捏紧了毕星明的腕子,脚下运起流云九宫步用巧劲将他后撤的左腿卡在自己双腿之间不得动弹,如此便绝了还要脱逃的后路。

      “程老三,第二条门规,你来背给毕二哥听。”

      毕星明本就是天窗旧部这一辈中最为年长的大哥,只因拜入四季山庄时周子舒早已收了张成岭做关门弟子,这才不得不按着礼制居于二师兄这个位置上。

      所幸平时张成岭除却打点周子舒和温客行日常用度,也不会摆大师兄的谱,是以偌大的山庄年轻一代中实则都以毕星明为中心。

      如今,在这许多人前被下了好大的脸面,此刻脸皮蒸腾泛红已是有些羞愤。看得程子晨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说话。

      这三师兄弟心底的小九九先按下不表,这番斗法倒是逗乐了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纤萝,她还不忘添油加醋道“哟,你们大师兄叫你背书呢,你怎么不背啊……”

      “你……!”

      程子晨被她一激,手中长剑抖了抖,一个不稳霎时便有血珠沿着剑刃滚落。

      剑下那细白脖颈见血的瞬间,程子晨只觉得背后悄然爬上一股透心寒意,抬眸只见纤萝那双浸满了杀意和血腥气的泛红眼眸。

      程子晨看不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只觉得拿剑的腕子一麻,三尺长的家传宝剑就落到了纤萝手里,此刻它正乖觉的躺在别人的手心里,横在自己主人的动脉上,要取它主人的性命。

      才尝到久违的疼痛滋味,平日里那副泼辣模样纤萝连装都懒得装,仿佛能看见剑下抔抔血花绽放的美景一般,狞笑着颇为期待地舔了舔嘴唇,不顾张成岭和毕星明嘶声厉喊,手中锋利细长的剑刃就要往那脆弱的颈脉撞去。

      一声像是珠子落入玉盘的清脆响动自身前晕开,几个半大少年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剑拔弩张的一幕便已被一袭粉黛轻衫分花拂柳般化解。

      泛着寒意的长剑被钉在廊柱内兀自晃动着剑身,程子晨被一只手提溜着站直了发软的腿脚,怀里也冷不丁被塞了一碗冰凉甜爽的汤品。

      而方才擎着毛骨悚然的冷笑差点要了人性命的罪魁祸首,此刻正木着一张脸五官扭曲地嚼着嘴里被强塞进来的一块饴糖。

      程子晨瞧着那抹修长雪缎似得背影这才反应过来,又是温客行救了自己一命。

      危机已解,张成岭这才长吁一口气,瘫坐在石阶前,抹了一把额前被吓出来的冷汗。而醒过神来的毕星明更是激动地跳到纤萝面前,心有余悸地指着那人想要冲自家师叔说些什么。

      温客行蹙起好看的眉眼,提着瓦罐忙给兔崽子们一人分了一碗冰镇绿豆汤,以武力胁迫他们安安分分的喝汤,这才堵住了他们的嘴。

      趁着四个小毛头喝汤的空当,温客行这才摸出折扇风流潇洒的扇了起来,略过刚才那惊险刺激的一幕,不忘依次问起三个毛孩,汤的味道如何。

      平日里周子舒体恤温客行总不让人碰厨房这等油烟地,杀人放火、宰鸡宰羊都当家常便饭的他难得有人呵护,也是乐得自在便鲜有下厨的机会。

      只有每逢年节祭祀,四季山庄二庄主才能有大显厨艺的机会。物以稀为贵,更遑论是连叶白衣这等吃货都赞不绝口的手艺。三个孩子自是肖想了许久温客行的手艺,忙不连迭地点头称赞,汤匙和瓷碗碰的玎珰乱响。

      只有纤萝吃不习惯这精细又甜腻的口味,嘴巴里那半块饴糖含了半晌都没啃下去更别提手里这碗看起来绿油油,凉飕飕的不明汤汁了,只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汤匙,余光瞥着温客行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温客行见她不喝,以为她是怕热又从身旁的瓦罐里拣出两块冰丢进瓷碗内,盯着那上下浮动的透明晶块,说道“四季山庄门规其二:恭睦宗党、敬重师友,不得饮水忘源,同室操戈。”*

      做了半天心理斗争的纤萝,听他这没头没脑的嚼酸话,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心道:什么粽子,狮子,她是当真半点都听不懂。中原话太难了,做中原人也太难了。

      温客行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纤萝一脸迷茫的呆样,气闷地将手中的折扇摇得哗哗作响,上手捏住了小丫头吃着饴糖还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骂道“天天还想着算计我,你先好好读读书吧你……!”

      如果忽略纤萝突然冷下来的眸子和那只握着短刀被扇骨制住的腕子话,免不得要被人称一句师徒情深。

      温客行挑了挑眉,接着笑骂道“不识好歹,就算我将六合心法捧到你这没文化的南蛮丫头眼前,你怕是也半个字都看不懂。”

      纤萝挣扎间动了动腕子,却是无用功。盯着温客行那双看似柔弱无骨,却能在瞬息间拆招杀人无形的手,只恨恨地咬了咬嘴唇,耳边便适时炸开了毕星明和程子晨的一连串惊呼责问。

      “师叔!您没事吧……”/“师叔,我就说这个妖女心术不正,入夏以来每日午后都趁您小憩溜到院内,定是贼心不改又要害您!”

      “吵死了……”温客行将扇子一拍一声厉喝,终将二人这滔滔不绝的架势逼了回去。

      张成岭见温客行在二人聒噪的你一句我一句中越来越冷淡的目光,熟练地上前扶起自家师叔的手,又用巧劲蛮横地将小师妹那柄不安分的腰刀送回了刀鞘,这才师叔耳边吹起了风“师叔,师妹性子野,年纪小,您不知道这些天她得师父亲自调教功夫,心性已是收敛许多了,您看……”

      温客行闻言转了转眼珠,又看了眼从方才起就白着一张脸,不发一言的纤萝,脸上僵硬的表情又换做了笑脸,接过话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我自然是知道你们这群孩子练功辛苦的,故你们师父这才叫你们小师妹日日粘了山庄内那些扰人的蝉拿去厨房做成昆州特色小食,今天晚饭好好的吃上一顿!”

      说完看着毕星明和程子晨脸上又青又白的神色,颇为玩味的又补上一句“星明,子晨,你们两可要当着我和你们师父的面,多,吃,些,呐!”

      直到温客行嘴角带着得逞的坏笑,轻快地摇着折扇,只给院内四人留下一个弱质风流的背影,四季山庄行一至三的几个少年这才哀嚎着坐倒,光想想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不知今夜又要如何度过。

      这场莫名的闹剧,就这么莫名结束了。纤萝木然地坐石阶前,信手拍了拍裙裾处的尘土,就要起身准备回院子。

      水色的衣袖拦住了她的去路,她盯着毕星明因为羞愤而通红的脸蛋,戒备地摸上了腰间刀鞘外嶙峋的蝎子图腾,测算着这么近的脚程这个傻帽下一步会是如何起手。

      用剑么?还是直接上手?

      “小师妹对不住!是我们二人猪油蒙了心,错怪了你。”程子晨抢先抱拳俯身,这震天的一声道歉,倒是把捏着刀柄,心里正盘算着到底砍脖子更利索,还是挖眼睛更漂亮的纤萝给惊着了。

      她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胸口脉门哪个不是要害,竟同这二人只差半个身子的距离。常年的际遇行事,令她此刻就像一只被入侵了领地的豹子,全身上下每一根弦都是紧绷的。

      如此之近,抬眸间都能看到程老三这个傻帽颈肩处被剑划破的血痕和他清澈的眼底不含杂念的真诚,她有些惶恐,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后疾退了几步,面上虽勉力摆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心里却是惊涛骇浪,起伏不断。

      “对不住……阿萝师妹。”山庄内弟子唯毕星明最好面子,此刻却也乖乖的抱拳施礼真诚的道了一句抱歉。

      纤萝睁大了眼睛,瞳孔颤动不已,还要往后再退却突然惊觉身后已是退无可退。她目光躲闪着转眸望去,只见背后那个梳着高马尾的少年逆着日头光晕,笑眯眯地拎起她抚在腰间刀鞘处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被捂得滑腻发烫的骨瓷小勺塞了进去,轻声说道“怎么了,还不去扶一把二师兄和三师兄,四季山庄的小廿。”

      周子舒将身形掩在角门后头,看着院内那被三个少年围在中间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些善意的孩子,眼底不知为何竟带上了些许怀念和怜悯。

      远处斑驳的树影间,一只肥硕的信鸽拍打的翅膀吃力地朝周子舒飞来,还未等他伸出胳膊,小东西刚飞过庄内一处院落便被什么东西击落,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咕叫便无声无息做了无辜亡魂。

      周子舒眯起双眼,辨别了一下那个方位的院落,终是叹了口气,也不知在感怀些什么。

      06 芒种

      这是她第一次在南疆以外的地方待那么长的时间,从春日繁花似锦,一直到绿沼莲花盛开,仅四时中两个季节的景色就叫人有些应接不暇。

      春来霁雨烹茶,夏至杨梅酿酒,炎风暑雨情,幸得称人情。*每时每刻,浑身的每一处因杀戮而养成习惯的骨血都奢望地贪恋着这安逸的时光,想要去看看……人间烟火,秋收冬藏。

      已近掌灯,庄内依次亮起贝灯,暖色的烛火影影绰绰。今日温客行下厨,久不开荤的小兔崽子们闻得风声早就结伴往厅内走去,只有纤萝逆着光坐在堂前的石墩旁擦拭着今早她刚从温客行那儿得来的一卷软鞭。

      这是温客行送来哄骗她叫一声‘师父’的礼物,可惜她魔高一丈收了东西就翻脸不认人,惹得温客行吹胡子瞪眼了好久。

      虽然不及原先那根顺手,但粘了太多血沫肉星子的东西,日日配在身边想来也是太渗人了些,我也就是屈尊降贵试试罢了。

      她这样想着,神色又黯了下来。

      只是‘师父’这个称呼,着实不吉利的很。

      一十八名弟子经过身边时或多或少都有搭话,却都被纤萝无视了,他们也是习惯了她的冷淡脾气也不恼怒,三三两两踏进亮堂的饭厅,围着坐在主位等开饭的周子舒调笑。帮忙的帮忙,拿碗的拿碗,分工明确的很,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只有纤萝好似隐在灯火阴影下的小兽,余光不停的瞥向身后嬉闹的众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晶亮晶亮的,也不知其中滚动着何种情绪。

      直到张成岭向她伸出了手,她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往里面迈进了一只脚。

      这次,她没有防备地摸出嗜血的腰刀,也没有竖起全身的刺撑起一副空荡荡的坚硬外壳,就这样自然而然的被少年牵起了手,引到厅内那张长桌前落座。

      周子舒眉心一跳,敲着桌子轻咳了几声,后知后觉的大弟子傻乐傻乐地摸了摸头发,全当看不见自家师父递过来的危险眼神,红着脸拨开围着他起哄的几个小子,忙起身跟着几个师弟躲到后厨去帮忙。

      圆润的瓜子携着内力往纤萝面门扑来,她抬起腕子轻呷了口茶水,状似无意地曲起两指便毫不费力的夹住了那枚临时被充作暗器的瓜子。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可比起还在一边吹皮打闹的那几个小的有意思多了。周子舒迎上小丫头的眼神,嘴角蓦地爬上异常冰冷的笑容。

      他双唇翕动,无声道:你知道,那些没能挨过秋日的蝉是怎么死的吗?

      秋慕百花景,夏虫不语冰。能留得住,那是你入得了他的眼,留不住……那也没什么。

      那么……你这只小小的夏蝉,又能活过几时呢?

      纤萝收回发红作痛的手指,压抑住自己下意识想要拔刀的本能,蜷缩在位置上,如坐针毡。

      这是四季山庄庄主,曾经的天窗首领对她的自以为是,作出的最温柔的回报。

      直到一锅香喷喷的鸽子汤被端上桌,周子舒刻意外放的气场这才散得一干二净,他看见温客行笑眯眯地给每一个小子盛了碗汤,他看见温客行呵斥张成岭老妈子似得嘘寒问暖地给纤萝夹菜倒酒,他还看见温客行前几日还沉闷不可捉摸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烟火气。

      阿絮,我突然觉得……其实我的人生也不是那么不堪,你看这不还有一个孩子两眼抹黑,误打误撞地摸到了找回人间的路吗……

      周子舒浑然觉得夏日闷热难挡的暖风里似乎也带着曾经那个在冬日离去的小姑娘的祝福,她说‘周大伯,你要好好照顾我哥啊……’

      由大巫精心挑选,从南疆至这极北苦寒之地一路风雨飘摇过来的信鸽精瘦没有一丝油膘,拿来做汤自是味道欠缺许多。可周子舒心情稍霁,这一刻连手里这碗汤水喝到嘴里的味道竟也觉得带着丝丝苦尽回甘。

      酒足饭饱后,毕星明眼冒精光张罗着程子晨从院内的古井里拉出一个硕大的西瓜,在少年们的欢呼中,劈手夺过程子晨家传的宝剑在他哭天抢地,对不住列祖列宗的哭喊声里剖起了西瓜。

      绿叶攒动,树影下银发长裾晃着醉熏熏的香气,酒色怡人。梅子酒的清香伴着瓜果的凉意,美得沁人心脾。

      温客行握了握肩上的那只手,顺着那人的视线抬起头,越过高高院墙,看向夜空中那轮高悬的皓月,轻叹一声“苦夏,要开始了吗?”

      07 夏至

      夏至,夏至,苦夏已至。

      难得雷雨一场,难求细雨光临。斜阳微雨揉碎了白日里熬人心肝的酷热,换得午后片刻清涧松露般凉爽的气味。

      乘风而来的雨星子一半落在半卷的竹帘上,顺着竹片的纹理零零碎碎地落下,一半砸在廊下,竹帘后依着书院的布局依次摆着两张案桌,两个小鬼窝在堆得高高的书堆后面,或趴坐,或伏案睡得人事不知。

      室内正中是那副被周子舒视若珍宝的九九归一红梅图,下方搁着一张楠木所制的书桌,此刻正有位美人窝在长椅上卷着一本《说文解字》,一手撑着额头假寐,半扎着发髻的雪色脑袋一点一点的上下晃动,似梦似醒。

      风轮借着雨后单薄的风势摇摇晃晃呼呼作响,沁满了凉意的清风在室内缱绻打转,将案前厚厚的书本吹得卷皱沙沙,一切都是那么的昏昏欲睡,惹人联想。

      周子舒撑着伞分开雨幕走来时,只从那朦胧透光的竹帘间依稀窥得那片虽有些苍白却仍是水泽涟涟的唇同他光洁白皙的颈旁垂下的一缕白发。

      油纸伞靠在廊下的角落里兀自滴着水珠,风轮下化了一半的冰盆被人轻手轻脚地踢到一边。

      周子舒提着湿透的下摆躲过被丢得满地的鬼画符字帖,视线略过那身过分单薄的靛色轻纱外罩皱起了眉,俯下/身盯着恍若还在好梦的温客行,看着那人憋不住笑意缓缓翘起的嘴角,无声翻了个白眼将他手里的书册抽出,压低了声音,唤他“既然早就醒了,就给我去暖阁睡。这雨还要下一阵子,莫要贪凉害了病。”

      那双慕云藏愁的剪水双眸内映下周子舒佯怒地神情,温客行笑弯了眉眼竖起食指在唇前比了一个手势,指了指一边埋在书海里,酣然入梦的张成岭和纤萝。

      周子舒抬眼瞥过纤萝垂在颊边微微抽动的手指,又闻得张成岭从方才他踏进书斋起就明显杂乱无章的呼吸声,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温客行。

      自这个碍事的南蛮丫头进庄,温客行总是有意无意的躲着周子舒,也不管周子舒跟他说了多少要紧的事,他都当没听见。

      光那些从大巫处带来情报密信的鸽子,也都被温客行宰了,今日煲汤,明日炙烤,换着花样,吃了个干净。

      倒是越隐藏越欲盖须弥。

      周子舒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总是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败下阵来,“好了,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说着他略微直起身半扶着温客行的脊背伸手穿过膝窝,准备抱着他往书斋一侧的暖阁去,可那只手却被温客行推开了。

      他同温客行许久没有这般亲近了,似乎从温客行从武库醒来的那一刻起,周子舒和温客行之间竟也莫名出现了隔阂。

      江湖上知道他们名号的人,总要赞一句二人是天生的知己,伯牙子期,孟良焦赞亦不逞多让。

      二人的至交好友却都明了,周温两人情义,于知己多一层深情,于血浓至亲少一点天缘。

      温客行曾说,他待周子舒是知己,周子舒亦如此。然武库以命换命,一夕白头;半身精纯内力,换得阎王面前佘来得的蜉蝣一生,这等情义,世间只论知音至交又有谁能做到这一步呢?

      正如周子舒没能听到温客行在毅然赴死前,百无生愿,恋慕不舍的剖白,温客行也看不到那一百二十多个苦熬心肝的子夜,周子舒端坐在温客行床头,捧着他干枯苍白的发丝,听着他因经脉重续的痛楚,神志不清声声泣血,一声声从爹娘唤到阿湘,却只因为那唯一的一声‘阿絮,疼……救救我……’就泪湿了衣襟。

      周子舒曾想,他也是个恶人吧……明知他在这万恶的世间,苦痛难熬,可偏偏还是不想放手。

      温客行半推半就地站直身子,拢了拢有些松散的衣带,不敢看周子舒的眼睛,只低低地应了一声,便逃也似的往暖阁走去。

      他也是不敢的,他温客行仍抗拒着同周子舒过分亲近的接触。小妖女和小傻子的爱恋,恶鬼和圣人的结局他早就在鬼谷挂起的漫天红绸间窥得一二。人间太暖,阳光太烈,阿絮太好,他不配,也不能。

      从此温客行将那些张扬如火的衣袍束之高阁,再不敢谈及。

      周子舒来不及掩去嘴角那个落寞的笑容,只淡淡的扫了一样装睡的两人,轻叩桌角,不急不缓道“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此花非真花。以后这种断文识字的小事,你就不要麻烦你师叔了。他身子不好,你便不要总是惹他勾起伤心事。”

      眼瞅着纤萝原本放松的手指在自己的言语刺激下缓缓地扣住桌面,周子舒又笑了笑,补了一句:“况且我若是真想杀她,她连四季山庄的门都进不来。你自小心思细,但也要分清楚何时在何地用得上你这些小聪明。下次别再这么做了,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墙角处的油纸伞被再度打开,周子舒一如来时那样消失在了细密的雨幕中。

      张成岭抹了抹手心处的冷汗,缓缓睁开双眼,视线意外的于一双带着淡淡波澜的眸子相撞,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自己并不是愚笨的只知道练武的傻子,说他一早知道她是为了六合神功来此,还是说他张成岭其实最初只是因她纤萝长得像那早夭的湘姐姐才会这般容忍?

      或者,那些旖旎不敢示人的心思从开始就是假的?

      纤萝抿了抿唇,默默地转过头,也不愿再看张成岭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悄然盛开的花,像是突然枯死了,里头淌满了烧刀子一样的烈酒,抽痛得不争气。

      “是真的,也是假的。”

      张成岭伸手勾住了纤萝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在爬满了一层薄汗的手心里,缓缓书下一个“慕”。

      我同你木石前盟是真,李代桃僵,将你领进家门哄师叔高兴亦是真…

      但你若不信,那便也都是假的。

      毕竟从头到尾……你我初见,不过都是一出各取所需的好戏。只是我看得分明,既是一出戏,但我也是心甘情愿,顺水推舟走进去的。

      纤萝被张成岭一番滚烫的目光盯得心绪不宁,忙抽回手撇过脸去不再看他,眼神复杂地盯着那只满是黏腻汗水的手掌,挂起一个满是嘲讽又苦涩至极的嗤笑。小傻子,我不配的啊……

      只一墙之隔的暖阁里,温客行麻木的揉着发疼发昏的额角,神色涣散地盯着面前铜盆里摇曳上升的火苗,手里一沓零零散散的信纸被他尽数丢进了火里化了灰,因内力亏损时常盗汗的身子被这偏高的温度蒸腾出一身热汗也浑不在意,只觉得胸口那口憋闷许久,上不下又下不去的那口气像是也随着这些余灰一起散了干净。

      隔着那晃动的火舌他将手中最后一页信纸,轻轻的,慢慢的落进那狰狞的烛红里,炙热的业火将那些催命的嘱托烧得一干二净。

      ‘望周庄主多多规劝一二……少得忧思……五内郁结……不得排解……心气断折则命不久矣……’

      你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和流水般的补品药材一样,好似都在无声地蚕食着他本就不甚在意的寿数。

      温客行想到了许多事,是暗无天日的血色过往,许多人,是嫁衣似火湮灭于怀中的小血人,眼前一片血红,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如今这佘来得半生里,充斥写就的到底还是‘不配’两字。

      不配阖家美满,路过人间。

      他的弦断了,琴哑了,奏不出高山流水,弹不出风花雪月。他不敢放弃,因为阿絮还活着,可他又想放弃,因为阿絮一定要他好好活着。

      08 处暑

      今年的夏天分外炎热,惹得体弱的温客行完全没有下厨包粽子的兴致,周子舒瞧着几个父母尚在的弟子思乡情切,眼巴巴候着端阳佳节阖家团圆,便大手一挥放了那些个小子回乡过节探亲。

      因着路途遥远,又久不归乡,十八个参差小崽子一下去了一大半,仅剩几个性子沉静不喜热闹的小大人。平日里自晨起就喧嚣闹腾的院子霎时就冷了下来,温客行便趁着这难得的自在时光理直气壮地给张成岭和纤萝开起了小灶。

      最开始周子舒是千百个不同意,甚至宁愿自己去教那个南蛮野丫头,也不让现在的温客行再和这个变数有任何瓜葛。

      可他出生武林世家,招式内息都正统的不能再正统,教授张成岭这样根正苗红的名门子弟如鱼得水,可对待纤萝却格外没轻没重,好几次喂招都险险要了小丫头的性命。

      也不是周子舒公报私仇非要取了她性命,实在是纤萝的武功路数过于阴狠,出招划下道来,每一步不是透露着明晃晃的邪气,切磋武艺点到即止,双方也未亮兵刃,全靠拳脚功夫。

      可这丫头以手为刃,五指作爪,一招未老,下一瞬又变招而至,每一招都往眼睛,咽喉等命门处攻去。

      面对这般毫不吝啬遮掩的恶意,习武之人最忌对战时分神,不察周遭动向,是以尽管周子舒每每都刻意压制身体下意识的动作,却还是难免有所伤及。

      兵者诡道也,用兵之道在于千变万化、出其不意。她这般眼花缭乱的打法,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刁钻狠毒,几乎和当年青崖鬼主有的一拼。

      英雄不问出处,江湖未有归路。世上道路千万条,每一道都可大成。现如今由温客行来教,也算是各花入各眼,周子舒便也就随他们折腾去了,只在每日习武的时候守在一侧以防出什么变故。

      温客行挥手击落纤萝勾做鹰爪状的腕子,又喝止了她强运内力的意图,全盘否了那运气逆转经脉以求速成的狠辣功法,纤萝盯了他半晌虽不解,却还是乖乖听话散了掌间聚起的内力。

      周子舒立在檐下拧眉瞧着这一幕,心头却愈发不安,忐忑。

      天下百家武功,无论哪家心法,全数皆系建立在内息运转之上,就像藤蔓丝萝亦需依托参天古木而生。有了内力,那些招式便是再绵软无力,也可瞬息化作索人性命的利刃尖刀。

      早在纤萝第一次在庄内动手时,周子舒就看出来了,这个丫头练功的路数和温客行如出一辙。寻常正统武学练武都由内息练起,内力运转大小周天聚气养气,日积月累才有小成,而温客行练得功法,需内力逆行经络,刺激周身大穴强行拓宽经脉,如此修行一日便有三日功效,此等歪门邪道,一味图快速成,内力看似雄厚昭彰实则虚耗无度,月旬便要受一次气血逆流之苦。假以时日经脉耗损严重,悔则晚矣。

      此等邪功胜在成效快,见效好,寻常人练上半辈子的内力不过几年便能融会贯通,实在诱人,可这功法又着实邪门,代价着实是大,是以江湖上正统武林少有人修行,便是难得有人偷练也往往受不住那血脉逆行的苦楚往往半途而废。

      也只有温客行这般心怀信念,一心向死才能练得大成。而如今他这身支离病骨,便有一半是这魔功的缘故。

      可他竟今日否定了这般强取豪夺,逆天行事的功法,令纤萝去学张成岭这样的名家弟子做派,这样的突然……不带一丝犹豫。

      周子舒莫名就感到恐慌,怕极了温客行那白渗渗得像是失去了主心骨的笑容。

      入夜时,纤萝裹着袍子坐在院中那歪脖子老树下,摸着自己从不离身的腰刀,五官隐在婆娑的树影间,昏昏沉沉的在想事情。

      她想起走过的那些粘满了鲜血凋零,铺遍了碎骨荼蘼的路,又在一片血色里不合时宜的想起四季山庄门口栽满了桃树繁花的山间小径。

      她想起曾高坐在赤色千里的大殿内,听着那些祭奴被斧头劈碎头骨时的嘶吼,却又被四季山庄里这一群臭小子的调笑和叫骂打乱了本该享受其中的心情。

      她想起那些自己一口一个‘师父’甜腻腻哄着的祭司,最后都被她榨干了绝学,斩了四肢,再一刀刀剜去了眼鼻口耳,丢进了虫坑做了小宝贝们的肥料。

      她颇为享受的眯起双眼,听着虫坑里的哀嚎声此起彼伏,逐渐低沉衰弱,等再度睁开双眼时,哪里还有那昏暗潮湿的大殿和蛊虫游动的土坑。

      四季山庄如水似画的景致下,便只见张成岭和温客行漠然,失望的眼神仿佛将她全身凌迟,令人遍体身寒。

      她捂着头只觉得脑仁被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磨得钝痛,周身经脉也跟着搅动翻腾。

      体内两股内息交缠追逐,阴寒和暖意横冲直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她忍了许久实在无法化解,终是拔出了腰刀准备往腕间划上一刀,以做疏解,免得爆体而亡,死的太过难看。

      可拔刀的动作却被冰凉的两指压住,纤萝浑身一震,待看清来人后,漆黑瞳仁里的昏沉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兽戒备着弓起了身子。

      “怎么,你看起来很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啊?”

      那人轻笑一声,掩去眼底暗藏的怀念和疼惜,森然的话语中满是不屑和杀意。

      夏日炎热温客行本就胃口不佳,加之操练那两小鬼时动了武,伤了神。晚间用饭也没能动几筷子,到了掌灯时分醒过神来五脏庙反倒唱起了空城计,便趁着周子舒办事未归摸去了厨房开火做顿夜宵小食打打牙祭。

      案板上备好的细面和切好笋丝豆干被码放得整整齐齐,一旁的瓦罐里正煨着一锅排骨汤,温客行束着襻膊那头白发被松松的扎在脑后,额间沁着薄汗,正埋首在案前细细地切着葱花。

      周子舒迈进厨房是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那被他放在心尖上呵护的人,姣好憔悴的面容在室内昏暗的烛火下苍白易碎。

      腕间那些积年伤痕,纵横交错丑恶地吞吃着那瘦削白皙的病躯。

      周子舒一个箭步上前便搂住了他单薄的腰身,埋在他颈侧,嗅着那清苦药香。

      那只拎着菜刀的手顿了顿,就不紧不慢地继续切菜,淡淡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晚,可用过饭了?”

      周子舒蹭了蹭温客行凸出的肩胛骨,也不管下巴被硌得钝痛,只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便悄悄顺着夏日轻薄的绢衣-吻向了那截脆弱皓白的颈骨。

      身前的人正往水沸的大锅里下面,被他这么一闹手里一个不稳便没轻没重的落下一大把面团,他忙用筷子搅着结成一团的面条,轻声埋怨道“好了,那么热的天气,别总是贴着我,身上黏黏腻腻的很是难受。”

      周子舒就跟没听见一样,自他颈侧-吻去,背后细细碎碎的轻吻伴着几声意味不明的水泽声,弄得温客行根本没心思做饭。

      手里的木筷被大力地拍在案板上,温客行气闷地推开身后那没骨头的人,刚转过身准备骂他,便被捉住了腕子,压在案前啃上了嘴角。

      锅内汤水沸沸,细白的面条婉转游离,上下浮动,灶膛埋的几块碳火烧得劈啪作响掩去了淅索的喘-息和呜咽。

      周子舒擒着那腕子一路亲下去,在那沟壑丑陋的疤痕上辗转舔-舐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温客行却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从他身前抽身,大力地夺回了自己被吮得印上好几抹红痕的胳膊。他拢了拢大敞的衣襟,双眸不自然的泛着红意,却又故作恼怒地骂道“饿了就好好等着,别天天祸害我。”

      周子舒瞧着他虽唇色艳艳,但脸色仍是白得透明,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在撑着头在灯下描摹那人清瘦忙碌的身形。

      快了…夏天过了,便是秋天…秋天过了…便有春来。

      09 白露

      八月白露降,槐叶次第黄。

      枝丫间欢快的绿意染上秋黄,躲闪不及,将留不留。

      周子舒攥着一块湿布在长廊下擦拭着白衣剑,心里盘算着什么,余光略过一旁抱着双臂靠在树下独自沉思的纤萝。

      “你最近不怎么穿紫色的衣裳了,是想开了?”

      小丫头鸦羽似的眼睫颤了颤,盯着指尖一片枯黄的叶子轻笑出声“周庄主觉得呢?夏虫是活不过秋夜的,不是么。”

      周子舒懒得抬眼,面色淡然地将白衣剑还鞘。摆了摆手,又像往常一样下山办事去了。

      远处林间惊起群鸟四散而飞,一片狼藉,鳞次栉比。

      一人一骑在山路上疾行,马上的劲装少年倦容憔悴,经历了两天一夜的疾驰已是累极,但时间紧迫,不容休憩。

      待见到林深处的山门时,这才紧了紧缰绳拨转马头。下马时腿肚子发软几乎站不住,得亏碰上了在扫石阶的张成岭上来扶了一把,不然免不了又丢些脸面。

      张成岭替人将马拴好,还未拉住他好好询问,就见他风风火火地拾级而上,只留张成岭一人独自在风中凌乱,“这程老三,做什么这么着急?”

      这是今日四季山庄第一位归来的弟子,而后不出两盏茶功夫,庄内回乡的那批弟子一一抵达,每一位都风尘仆仆,端着脸没同他阔谈只言片语。

      张成岭任劳任怨地替他们将马匹归置妥当,眼尖的发现每匹蹄铁都被磨得参差不齐,不难看出他们都是在同一天因为某件事,不约而同从各自家乡一路狂奔向四季山庄而来。

      急切的…就好像…

      好像…庄内有什么危机一般。

      他胸口一滞,猛然想起了什么,忙运起轻功向着某处院子赶去。

      四季山庄一十八名弟子原出身天窗旧部。

      【有影无踪,有进无出。无所不知,无所不在。】

      这【天窗四无】虽随着世事变迁已名存实亡,但论情报收集和暗杀手段,他们依然藏锋磨砺,谁与争锋。

      此刻一十八人将这名心怀叵测潜入四季山庄的绛衣少女团团围住,为首的毕星明对上纤萝面无表情的脸,想是为了确认什么高声道“阿萝师妹,此刻师兄还称你一声师妹,认你是四季山庄的人,倘若今日之事是个误会,那我同十七位师弟一道向你磕头赔罪,但若是…”

      “不必掉文了…不就是想问我姓甚名谁么…”纤萝摸出腰侧所配刀鞘,握住刀柄徐徐抽出,平淡的声调没有起伏,唯独浸满了凉薄的杀意。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姑娘乃南疆毒神殿圣女,千罗。”

      锃亮的刀身映出少女苍白疲态,也令她看到了身后不远处呆立在原地,看不清脸上表情的张成岭。

      她暗叹一声,略去心头不甘的苦楚,熟练地咧出一个嗜血的笑容。

      “不是纤细藤萝的纤萝,而是千面修罗的千罗。”

      毕星明目眦欲裂,似是有些不信眼前这般娇小的女孩便是三个月前灭了伏牛和衢山两大派的玉面修罗。

      只见纤萝轻拍刀柄,小巧玲珑的月牙形弯刀便从中一分为二,刀身内侧醒目的蝎子花纹击碎了毕星明心中仅存的那一丝许是认错人的希冀。

      “看在这几月实在过得开心的份上,便也就同你们多费两句口舌,我本就是为了温客行的命和六合心法才会来此,只叹你们实在太过愚蠢!”

      愚蠢两字被刻意灌注了内力压下,直砸得几个内力低微的小子眼冒金星,丹田生痛,绛衣少女的刀便赶在他们之前动了起来。

      毕星明忙持剑隔住那要命的一击,急喊道“列阵!”

      十八人皆弃剑抽出背后所配短棍,捏住铁棍两端一拧,便有机括弹出一尺长的铁棍霎时化成一杆三尺长/枪,枪尖刀刃处在阳光下隐隐泛着绿芒,倒是好一番精巧又恶毒布置。

      纤萝哈哈大笑,这么些天来畏首畏尾的憋屈情绪,终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笑着架住程子晨刺过来的长枪,又躲过毕星明自她背后捅过来的一击,笑得泪眼婆娑,笑得呛咳不已。

      弯刀在掌心挽出两朵银色的花来,绛衣少女最后看了一眼隐在树下的张成岭,沉下眸子,沉入杀伐地狱,化身修罗。

      鬼魅般的身形在阵法间穿梭游行,如一尾滑腻的游鱼在同笨重的鳌鳖嬉戏打闹,长/枪渐次穿插,还是无法伤她分毫,倒是那十八名弟子分别都挂了彩。

      纤萝踩着长枪垒起的尖端,笑得双目赤红,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打着实在无趣。她心一横,叼起弯刀空出一只手来摸向袖中珍藏的最后一瓶毒药。

      这本是…三个月前就想让周子舒和温客行尝尝的最后杀招,今日便便宜了他们吧。

      她看着脚下动弹不得的十八位师兄弟们,半是怜悯半是解脱道“师兄们,纤萝这就送你们好走啊…”

      风里的味道莫名变得清苦涩然,纤萝面色一变欲探向缠在腰侧的软鞭,却在触手那瞬间错开了身子,还是迟了。

      还未拨开木塞的瓷瓶被掌力击碎,纤萝挨了两掌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飞出去。毕星明只觉得肩头一松,眼前掠过飘摇的绛色衣袂,待回过神来时,纤萝已经跌坐在满地枯黄的落叶间大口大口地呕着血。

      温客行拎着把古朴的长剑护在他们身前,清瘦的背影几乎和当年那个红衣蹁跹,轻摇折扇,飘然落于他们眼前的鬼主渐渐重合。

      “唔…咳…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活不成了。”

      纤萝不敢看温客行愠怒苍白的脸,只捂着抽痛的胸口垂下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温客行甩了甩出掌的那只手眉头紧蹙,拎起小丫头的衣襟对着那小脸就是狠狠一巴掌,怒道“我什么掌力,我会不知道?你这死乞白赖的样子给谁看,啊?刚才为什么不躲??想死吗?”

      白皙的脸上指印交错,纤萝被打的偏过头去,脸颊上火辣辣的触感,刺激着她因伤有些闷痛的胸口,她仍是躲着温客行的目光,却意外的看到了张成岭,这次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脸上蜿蜒而下的两道泪痕。

      “小纤萝,我答应了那臭小子,所以你死不了了!”温客行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身侧的张成岭,终松开了手很是嫌弃地擦了一把少年糊在眼底的泪水。

      吊在半空的身子终于被放下,纤萝捂着脸颊,跌在枯枝败叶里重重喘了两口气。

      在温客行和张成岭带着期盼的眼神下,默默地拭去嘴角的血迹,硬起心肠拒绝了他俩强塞给她的善意。

      “我的生死与你们这群两面三刀的人何干?我宁愿一错到底,同你再战生死不计!”

      少女龇牙咧嘴的恶鬼模样令温客行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那阴森森的阎王殿,背仰黄泉,手掌生死。下一句他会怎么说来着?

      “我愿化身恶鬼,与这万恶的世间纠缠到底!!”

      对了…他一直都是恶鬼,如何能在人间行走?

      温客行被这话噎得气血上涌,脑内也是钝痛不已,就像是被铁锤一下下击打着头骨般,疼得他捂着额头身形有些不稳,张成岭忙扶住那孱弱的身子,恨铁不成钢地吼道“阿萝!温叔是你师父!你是四季山庄的弟子!!”

      纤萝吐尽了口中血沫,挂上极其嘲讽的笑容,嘶声道“我这半生拢共有九位师父,每一位交完了毕生所学都被我砍断了四肢扔进了虫坑万蚁噬心而死,张小公子,您要说得是我哪一位师父啊?”

      掌心黏腻的伤口泛起细密的痛楚,温客行心气大恸再坚持不住终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向后倒去,朦胧间似乎有一个人一如往昔那般不管不顾的接住了他。

      是…阿絮啊…

      他费力挤出笑容,扯着那片衣角,意识终不甘地归于黑暗。

      姗姗来迟的周子舒半抱着温客行绵软的身子,仔细地替温客行拭去嘴角的血渍,像是在收拢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给我回去抄一百遍门规,等你师叔醒后来查。至于你…”

      他漆黑的眸子里藏着煞气逼人的冷意,看向纤萝时更是淬上似有似无的杀气,嘴上却只是淡淡的继续吩咐道“成岭你来盯着,把解药交出来以后,就把她捆了跪在你师叔院前,反省思过。”

      高高提起,轻轻落下。纤萝本等着狂风暴雨,却没想等来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惩罚。

      “为什么?为什么不杀我?”

      周子舒抱着温客行已迈出了步子,听到这低低的问话,只漠不关心回了一句“你一心要做鬼,我偏要将你抽筋扒皮做人,这还不够么?”

      10 秋分

      温客行服下解药后昏睡了整整一日仍是没有醒来,这一日里纤萝跪在病榻前抄了十五遍门规,周子舒在一旁守着,她写错一个字便得一记手板,写到第十五遍的时候,两只手肿得和炊饼一样大已是没有地方再下手了。

      在这等磨人却又透露出丝缕怜爱的刑罚下,不等周子舒询问,她早便将温客行所中之毒,一五一十倒豆子般说了干净。

      毒,自然是厉害霸道的催命符,虽不如鸩酒那样酷烈,但毒神殿的东西一向不求取人性命,只为攻心。

      是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哪里比得上这般催心煎熬的苦楚更能毁人心智,断人生气呢?

      周子舒坐在床边咀嚼着‘攻心’这两字,本是平静无波的心头莫名堵上了一口名为惶恐的恶气。他也不想看那丫头低眉顺眼一副但求一死的晦气模样,从怀里摸出一封已被拆阅的手书信手丢给纤萝,挥了挥手便打发了人出去。

      温客行依然睡得人事不知,一脸酣然的样子,全然不知周子舒早已在心底将他同那些易碎的珍玩一同标上了价。

      曾经叱咤一时的青崖山鬼主,天不怕地不怕,不恋生更不怕死,可这‘攻心’二字却实实在在是他的罩门。真是既可笑又可叹……

      “老温,你的梦里会有我么……梦里有什么好的,快些醒来吧,好好做一碗三鲜鸡丝面犒劳犒劳我,要放很多辣椒和鸡丝……”

      他除下鞋袜轻手轻脚地爬上床,依偎在温客行身侧,左手轻抚着那人胸口,拢住那一头白得刺眼的发丝,轻声在耳边诉了一遍又一遍的心事。

      从越州桥头初遇一眼万年说到青崖山生死追随,絮絮叨叨,如数家珍,这是周絮同他相伴相生的一切,是周子舒重回人间的指路灯。

      可仔细想来又觉得这对温客行分外不公,那段幼时孩提回忆,温客行一直将其视为在无间炼狱中唯一的蜜糖,在无数个尸山血海里挣扎求生的漆夜里,温客行曾翻遍记忆里每一处的欢愉反复品尝,反复臆想。

      而讽刺的是,周子舒在遇到温客行前……全然只把这位失之交臂的师弟当做师父生平一大憾事,仅此而已……

      若是温客行和他并无桥头那场相遇,又或是温客行并没有一眼就认出他是周子舒……一切又会如何?

      周子舒不敢再想,越想越是浑身发抖,心如烈火烹油辗转反侧。

      他猛然惊醒,这才发现身旁的温客行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此刻正用手盖住了眼睛,无声发笑,笑得浑身发颤,内息也跟着起伏不稳。

      “我果然……是最大的输家。”周子舒只从温客行话中辨得些颠三倒四的呓语,一时也不知他在梦里又见到了何人何事,更不知该从何安慰。

      周子舒见不得温客行这般疯魔难受,便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准备去寻醉生梦死过来给他燃上,那知刚坐起身准备穿鞋便被温客行自身后捉住了腕子。

      “阿絮……”那个温温软软的声音念叨着独属于他俩的昵称,似乎只有这个名字才能令他感到安心。

      温客行唤了他许多声,每一声都婉转旖旎,卷起无数情思,每一句都诉尽了他落入地狱的那廿载岁月的苦痛离愁。

      他说,阿絮,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我是可以回到人间的,和你一起晒着太阳,赏四时奇景,观世间百态。

      可是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温客行做得一场美梦而已。

      他说,阿絮,我好想阿湘啊。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非要来这红尘一遭,阿湘,小曹,罗姨甚至千巧都会好好的在鬼谷,是温客行的仇恨杀死了他们。

      是温客行害死了鬼谷仅剩的小太阳。

      最后他还说,阿絮,我好累啊。今日看着那个孩子,我才发现,像我这样的人从踏进那条鬼道开始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阿湘的年纪也和那孩子一般大,那天她披着绿色的嫁衣在我怀里哭叫着,最后只来及留下一句保重便急不可耐地去寻了小曹,我拼了命的撕碎挡在我眼前的那些人和物,拼了一条命去宰了那畜生,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可是我的小太阳,我心头的那口热乎劲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我那灰暗的前半生里,我背着小阿湘一步步踏上摸黑的寻光之路,一路披荆斩棘,神魔皆杀,最后终于让我们摸到了那炙热的人间之路。可如今天亮了,我一转身阿湘却不在了。

      我的计划里只有温客行会拉着这浊世死在一个漆黑无光的子夜,鬼谷的小太阳会找到还阳路,快快乐乐地活在人间,嫁人生孩子,拉着心上人暮雪白头,美满地过完一辈子。

      但人心果然是这世间最凶狠最无情的恶鬼,一步踏错,便再无转圜,恶鬼一见光便要灰飞烟灭……

      鬼主温客行此生便该在甄衍死去的那年就一道去了,兴许到了地下,死去的爹爹和娘亲也会很高兴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我。

      周子舒再听不下去,忍着泪回身扯过那细长的胳膊就将人往怀里带,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温客行仰躺在榻上颊侧铺满了艳红,口鼻处早已满是鲜血,随着心绪不稳不住呛咳涌出。他猛地捉住温客行的腕子,一探之下却从那羸弱的脉象中探出心脉损耗,难以为继的枯木之象。

      这便是大巫所说的,积重难返,心气断绝。周子舒细细的替温客行擦去那一片狼藉凄然的血迹,擦着擦着又红了眼眶,黑又亮的眼睛里,蓄满了绝望和期许。他攥紧了温客行微凉的指尖,一遍又一遍的低喃“老温,求你……求求你……”

      温客行乖顺的躺在床上,心头压了许久的那些话混着血一股脑的吐出来,倒令他平白生出一股轻松的舒适感,身子轻得仿佛随风就能飘走了一般。伴着周子舒声声泣血的恳求,他轻轻‘嗯’了一声,眼皮却不听使唤的缓缓阖上。

      这是心病,也是心结。要留住温客行,唯有剜去他心头那早已流脓的疮疤敷上伤药,才能见好。

      这一夜房内灯火未歇,周子舒摸着温客行似有似无的微弱脉动,情话笑话,或是从前他哄阿湘睡觉时讲的故事,他都一一说尽了,就为了留住温客行那不似眷恋人间的魂魄,枯坐到了天明,而门外纤萝和张成岭也足足跪了一夜。

      周子舒记得,那天天亮前他搂着温客行渐渐泛起冷意的身子,恶狠狠地说道,老温,你听着……我要和你打一个赌,我们就赌那个杀人如麻的野丫头,她摸的到人间路,可以在阳光下重生,可以开开心心的嫁人。

      等到时候我们就把阿湘留下的嫁妆全部送给她,让她给成岭生十七八个小毛孩,你带着他们去捣蛋,我跟在你后面擦屁股……老温……老温……你听到了吗?

      你不是最喜欢和我下注打赌?回来吧……就要下注了……老温……回来吧……

      而后,天亮了,梦醒了。他怀里的人闭着眼睛,微弱的回道“好,那我要你替温大善人暖床一辈子。”

      乍暖天光自半开的窗棂间洒入室内,心上至宝失而复得的周子舒眼眶内聚满的泪水终决堤而下。

      11 霜降

      醉生梦死在斗室内徐徐燃着,张成岭伏在榻前早和榻上的温客行一道手拉着手去会了周公。周子舒贴心的替榻上的睡美人掖了掖被角,又取过一旁架子上的大氅披在了小徒弟身上,安排完这些后这才转到外间厅内,拣了张椅子坐下。

      纤萝跪在厅内,衣裙还未来得及换下,水星子顺着衣袂滚落,在地上留下一滩深色的水渍,此刻她垂着眉眼一副很是乖觉的模样。

      全然看不出日前凭一人之力险些就灭了四季山庄十八弟子的暴虐样子。

      周子舒扫了一眼纤萝垂在身侧平滑白皙的双手,阴阳怪气地嗤笑道“大巫亲自调配的金疮药,整个山庄仅有两瓶,成岭那孩子倒是舍得。”

      “是师……师兄体恤我。”纤萝抿了抿唇,那个称呼在嘴边绕了几圈,这才慢慢的宣之于口,像是她最后的倔强。

      “老温……方才有和你说什么么……算了你当没这一问吧……”周子舒也不欲再去探听大弟子和这个丫头的秘闻,只淡淡的问起了温客行,可话到嘴边却又打起了退堂鼓。

      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小鬼互相抱团取暖罢了。

      他长吁一口气,视线对上纤萝黑白分明的瞳仁,竟头回觉得这丫头一双明艳的眼睛竟和温客行有几分相似。

      那是一双仰视光明,逐光而生的含情目。

      周子舒起身踱步至身后墙上一副被卷起来的画轴前,伸手解下系带,洁白如雪的绢纸在眼前徐徐展开,他心里也已有了决定。

      “我替你摆平了伏牛和衢山两派的事情,替你找了一条回人间路。我周子舒做事从来讲究以物易物,绝不做亏本的买卖。”

      绢纸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株亭亭如盖的桃树,枝丫上缀以一十九朵桃花,周子舒轻抚着这副尚未描色裱装的画轴,又说道“所以……纤萝,我要你做一件事,一件可能会令你丢掉性命的事,但是你绝不能死。”

      这是纤萝入庄以来,周子舒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且还是如此慎重的口气。纤萝盯着那背影,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方才温客行埋首软枕间的那个倥侗苦笑。

      明明身在人间,却又还似不在人间。她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明白……

      兴许这座偌大的山庄一直都在等着那个人回到人间,而她的到来和结局是一个契机。

      或者,也是她千罗尸山血海里屠戮一生的新生。

      “纤萝,但凭庄主吩咐。”

      昏暗摇曳的烛火在周子舒漠然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晦暗不明的朦胧之态,纤萝顶着湿漉漉的衣袍,重重地朝周子舒拜了一拜,声音里满是决然。

      雨过天晴,这是一个艳阳天,万里无云,空气湿润很适合做些杀人放火腌臜勾当的样子。

      四季山庄古朴的大门被两名弟子自内侧打开,十八名弟子神情肃穆分别立于大门两侧,乌发高束的纤萝披着一身似烈焰般朱红灼热的劲装立在石阶下,双手举过头顶郑重其事地接过周子舒递给她的长剑。

      而后,她向着那扇洞开的大门走去,在毕星明复杂的眼神里,在程子晨忧惧的欲言又止中一步步走向那个未知的地方,去面对一场未知的战役。

      “凡我山庄弟子正式拜入山门后,授业恩师都会择名剑赠之以示拜师礼成。那把剑是长明剑仙所赠,名唤青冥。曾是那人的配剑,只可惜他常说剑乃君子之器,自己不配用得,便也就搁在剑阁再未启封。今日……便借你一用,你自己好自为之……关门罢。”

      闻得周子舒一言,那伫立在门口的瘦小身形蓦地顿住,握着剑鞘的手松了又紧,竟是在大门缓缓阖上的瞬间遥遥向庄内大小十九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那是一个极少能在她平日言行举止中见到的弟子拜见师长的参拜礼。

      日暮西山时,一支作行商打扮车队在幽静山路上遇到了一名倚着树桩子抱剑假寐的红衣少女拦住了去路。

      车队为首的东家是两名身着异族服饰的女子,其中一位衣着清凉看似妙龄的女子扭着曼妙的步子轻笑着走上前,呵气如兰“小姑娘,太阳就快下山了再不回家,小心遇上毒虫猛兽,恶鬼妖物。会吃人的厉鬼可都喜欢在这黄昏时分,逢魔时刻下嘴哦……”

      那红衣少女不看那女子说话间掌中探出的两柄峨眉刺,只将怀中剑鞘重重地拍入身前尚带着几分松软的泥里,反手的抽出那柄长约三尺两寸的宝剑横在身前。

      “毒菩萨,别废话了。你和俏罗汉一起上吧……本姑娘赶着回去吃晚饭……”她面色淡然地朝女人身后另一名身穿灰袍的束发女子瞥了一眼,想是等了许久身子都有些发酸,语气中透露出些许慵懒,平白教两人听出些令人恼火的看轻之意。

      毒菩萨最是喜欢看水灵的小崽子宁折不屈的模样,如今碰上一个嫩嫩的丫头却是一个成了精的魔头,甭管是女人之间的那不可言说的较量,或是身为四大刺客多年拼杀下的威压也好,此刻自是又觉无趣又想生剥了这丫头来解气。

      “千罗妹妹,这不对呀……是姑奶奶我记性不好么?我可记得之前是你让我们中秋后第二个月圆夜用毒蝎首领的宝座来换六合心法和周温二人的性命的呢。怎么……”毒菩萨和俏罗汉交换了一个眼神,淬着剧毒的暗器就同冷冷的钢刀一齐劈到了少女眼前,“你这是吃了四季山庄几个月米粮,就要转性了么?”

      纤萝躲过那要命的暗器,内力灌注剑身堪堪架住俏罗汉的刀锋,身形一扭又借力给了身后妄图偷袭自己的蝎子一脚,也不回答毒菩萨的问话,只让明艳的五官染上阴鸷的浅笑,阴森森道“呵,别多想……我要毒蝎首领这个位子也不过就是为了更方便将你们这群臭鱼烂虾都端了而已。”

      俏罗汉呸了一声,运起十成的内力压着刀柄贴近纤萝,一双美目里都是明晃晃的杀意“就凭你这个南疆来的臭丫头也敢挑了毒蝎?你当我们没了蝎王便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任你来去自如吗?”

      纤萝嘿嘿一笑,体内邪功运转到极致,看着俏罗汉那张越来越近的脸,猛地抽回格住钢刀的长剑反手一丢,拼着肩上受这一刀解放了被俏罗汉内劲压制的右手拎起剑身就往她脸上剐去。

      俏罗汉一刀劈在纤萝肩头,钢刀锋利破开皮肉后死死地卡在肩胛骨一侧抽身不能,动弹不得,她一时避闪不及只能看着那泛着寒芒的长剑划破左侧脸颊的肌肤,一路向上又剐烂了一只眼睛,剑势不止硬是在她如花似玉的脸上拉出长长的伤口,这才被毒菩萨回援刺来的水刺隔开。

      纤萝被毒菩萨拍了一掌,立时便退后几步驻着剑身呕出一大口血这才好受了许多。只不过听着俏罗汉嘶声痛呼还有那张血淋淋一看便是废了的脸蛋,便只觉得大快人心,身子也跟着轻便不少。

      毒菩萨将俏罗汉带到一旁,看着那纵横脸颊两侧的伤痕便知同僚这张称得上明眸皓齿的脸算是不中用了,她恨恨地盯着纤萝,咬牙唤过手下小卒来,冰凉滑腻的水刺在掌心化出锋芒毕露的剑花,急不可耐地叫嚣着想要尝一尝那丫头的血是何种味道。

      一众蝎子整齐划一的抽出弯刀,将纤萝团团围住。她睁着有些混沌的眼睛,伸手抹去唇边的血迹,忍着脏腑经脉间的剧痛,咯咯笑道“这样才对嘛……早些将你们都杀了,我好早点回去吃饭。”

      山脚处的林间杀伐惨叫声此起彼伏,残阳似血,染红了半边天际。

      而山顶处的庄子内,一十八人悄悄地点上一盏贝灯,一双双眼睛透过那摇曳晃动的火苗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温客行陷在醉生梦死编织的长梦中,见过了无数人,那些人都是他曾对不起的,有亏欠的心结。

      苍茫的梦境内,每一个执迷不得解的心魔都得到了宽恕。

      红衣少女将长剑狠狠的嵌入掌心,靠疼痛驱使着自己麻木地劈砍厮杀;而温客行见到的父母,他们再不是每次噩梦里那般狰狞的死状。他们笑语晏晏轻抚着他的头,娘亲在他额间落下一吻,轻轻地说着,“衍儿,无论你身处何方,成为何人,爹娘都未曾怪你,我的衍儿……你无错,无悔。”

      精铁所造的钢刀断作两截,失了右眼状似疯癫的俏罗汉被一剑穿心定死在树桩上,身子挂在剑上只抽搐了两下便轻易去见了阎王,她心头憋着痛楚的一口气终合着鲜血咳了出来,四周早已躺满了蝎子尸体,她一身红衣也是破破烂烂,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处。她捂着胸口伤处意识朦胧地摸出腰间那柄弯刀,一步一个血脚印地向着不远处走去。

      温客行一步步走上前,终在绿衣少女踏上桥前捉住了她的发尾,那小丫头苦着脸转过身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娇憨可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小阿湘。
      小阿湘牵着小曹的手,晃了晃手上那根朱色的绳扣,笑弯了眉眼“哥,孟婆婶婶说多亏你送我们的红绳呢,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和这个傻子在一起了,哥……阿湘这辈子虽然很短,但是真的很开心,哥……你要保重啊……你要开开心心地和周絮做一对白头发白胡子老头啊……”

      昏黑酷烈的梦里自天际洒下一缕阳光,他伸出手去,他的眼前,是明晃晃的却又不真切的世界。他慢慢的,慢慢的,越过了这些年的晦涩黯淡,走到了那人跟前。

      然后,他看到了一身白衣,黑发黑眸的那人。刹那鸿蒙初开,眼前的茫茫大雾散去。

      红衣少女拎着弯刀,眼前一片血红已是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否还在人间,只有身体的本能令她还能在此刻箍着刀柄狠狠地扎进了毒菩萨心口,那柄陪伴了她无数个日夜的杀人利器在此刻像是完成了使命一般,在掌心血泊中断成了数节铁片。

      “好了呼……咳……我终于可以回去吃饭了……”她咳出几口血块,经此一战她费尽心思所练的邪功终被废得一干二净。

      这世间最后一只毒蝎终于也死在了她手里,她摇摇晃晃的直起身子,踉跄着向那颗钉死了俏罗汉的树桩子走去,颇为爱惜的将青冥还于鞘内,行动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洋洋洒洒的渗出血来,蜿蜒一路。

      “你得活着和过去做个了断,才有资格堂堂正正的踏进四季山庄。这也是我同老温的赌约,你死了无所谓,不过是一炉醉生梦死令他们忘记你这么一只昙花一现的夏虫,但……你真的甘心就此永世在黑暗中生,又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死去么?”

      以毒攻毒,戮尽黑白,才可成就万蛊之王。
      这是从前的她在尸山血海,阴絶诡道中用无数鲜血书就的心安理得。
      但如今她从没有觉得哪一刻有此时这样开心快活……

      她想着周子舒的话,抱着怀里的青冥,拼着一股劲一步步拾级而上,落满了枯叶的石阶上洒了一路血迹,她的身子是冷的,可她的心却是滚烫的,冰冷的剑鞘在她怀里亦被熨得滚烫。

      沉重古朴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她险些扑空的身子被一个身上满是雨后松实清香的少年拥住,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在两人身后化开一个柔和又温暖的光晕,看得叫人平白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餍足感。

      那只满是鲜血的手被好好的收拢在余辉里,抓住了就再也没有放开。

      世间繁花春色,人海蓦然回首,终于担得一句“幸甚之至。”

      “师父,师叔!小师妹,回来了!”

      院内弟子们带着哭腔的细碎喊声穿过半开的窗棂传遍整座山庄,周子舒正把着温客行纤长的手指一笔笔描着那副被新提了字的画。
      听着这群小兔崽子的哭叫,温客行眉头一跳手中的画笔没拿稳,好好一幅桃源图便莫名斜出来一笔,毁得彻底,看得他很是心疼。

      周子舒却低笑一声,就着那笔墨痕又添了两笔画作一片绿叶,倒是风情又雅致。温客行看着那右上角苍劲有力的‘四季廿春’四字,想了一会又在那片绿叶旁添了一朵半开的桃花。

      一叶护一花,四季再迎二十春色相伴。属于周子舒的那一朵寒梅便就此留在那副九九红梅图中吧。

      “师父!师叔!您两倒是快来看看小师妹啊……大师兄都要急哭了……”

      温客行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恋恋不舍的搁下笔,拍了拍衣袖就准备循着声音去看看自己那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乖徒儿。

      周子舒笑着摇了摇头替他披上大氅系好衣带,两人这才手拉着手一同走向了门外。

      只余那副画了许久才得圆满了桃花的廿春图躺在桌案上独自绽放,在冬日来临前这座庄子,这黯淡的流光终藏满了春色。

      廿春,念春。

      END .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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