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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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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龙
一.
苏岩坐在窗前,抽一支产自日本的烟,阳光刺眼。他的表情肃穆,凌厉的五官配上金丝边的眼镜,显得尤其阴郁。
他在等今天来的长官,在中国的土地上,他受雇于日本人。
有时候,他看着上海熙熙攘攘的街道,会觉得恍惚。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以为他还身在日本。周围的人皆是黄皮肤黑头发,大部分还是说日语。唯独不同的是,走出去买烟的时候,他会听到周围窃窃私语。
他们叫他——汉奸。他已经学会了无视身边的一切,装作自己是个日本人。
正在他发愣的当儿,门开了。苏岩转头,看见外面走进来穿着笔挺制服的日本人,那个人有日本军官的一切特质,倨傲的神情,明亮骄傲的眼神。
他过来,主动伸出手和苏岩握手:“你好,我是小田切澄。”这个男人,说的是纯正的中国话。
苏岩瞳孔紧缩,然而只一刹那,他便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微微勾了勾嘴角:“你好,我是苏岩,您的翻译官。”
他们曾经见过,苏岩确信,小田切澄并没有忘记他。
那是个太过阴霾的日子,梅雨季节,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去乡间小路喝酒,顺便给自己过世的妻子奉上一碟满头。
这个时候,小田切澄抱着一个小孩出现在雨中。他是笑着的,像是一寸太过强烈的阳光,直刷刷劈开了雨帘。
苏岩承认,他是被惊艳到了。这个男人笑容太过纯真漂亮,笔挺的身姿和矫健的步伐,还有明眸剑眉。如果不是他那身日本军装太过碍眼,或许他真的可以被冠上完美之名。
抱着小孩的日本军官也进了这个小小的茶棚,他一直笑着,哼着不知名的歌谣,脱下了小孩的衣衫,拧干了。然后将自己没有淋湿的衬衣脱下,穿在了孩子身上。
小孩子还是不谙世事的年龄,一双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看着苏岩。他的身子微微打抖,嘴唇发紫。
日本军官帮孩子系好了扣子,然后坐回了桌前,挥手要了杯茶。店小二战战兢兢地送上茶,未敢说一句话。
小孩子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突然间冲进了雨中,脱下身上衬衣踩在脚下,叫骂着跑了。他的声音飘散在雨中,不是很清晰:“小日本鬼子,滚出中国!”
这个年轻的军官眼神倏然冷冽,苏岩下意识按住了枪,杀气四溢。男人突然转头,朝苏岩笑了笑,表情无辜,光着上半身,像个贪玩的孩子。
苏岩笑了,眼神不经意扫过男人脱下的外套,是个少校。他伸出手来,用日语说道:“少校您好,请您原谅山野间的孩子,他并不懂事,因为害羞,他才没有与您道谢。”
男人又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他学苏岩的样子伸出手,问他:“我叫小田切澄,你呢?”
苏岩说:“我是中国人,是翻译官。中国人千千万万,在少校眼里,怕是没有区别。我想,我的名字,少校并不必费心记住。”
小田切澄哈哈笑了,帮苏岩满上茶,而后才说:“我想我们还会相遇,我在这个世界上,只相信两样东西。一是武士道,二是缘分。”
“你喜欢小孩?”苏岩并不回答他,转开话题,可难掩语气中的讽刺意味。
小田切澄眨眨眼睛,调皮地回答道:“谁说不是呢?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就是孩子的笑容。这一点,无论是日本人,还是马上即将不存在的中国人,亦或者是其他的国家,都是一样的。”
苏岩没吱声,而是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这个人并没有懂那个孩子说的话。
小田切澄比苏岩想得要粘人,他没有离开,而是坐着和苏岩说些有的没的。一直到后来,没有得到苏岩的回复,他居然自顾自唱起了京戏:“看大王,在帐中……”
声音很好听,像是专门练过。而他的表情,也像是配合着戏中的样子,有种哀婉的神伤。
苏岩听着,突然问:“你会中文?”
小田切收起凄楚的表情,笑眯眯地摇头:“我只会这一曲。”
二.
苏岩就这样成为小田切澄的翻译官,在他看来,这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少佐,已经是个语言的天才,配一个翻译官,多此一举。
小田切澄遇到苏岩很兴奋,他拉着苏岩喝酒,喝到酣处,搂着苏岩,热气全部喷在苏岩的耳际:“看大王,在帐中……”
苏岩一口一口喝着清酒,微醉。可是眼神却很清明,他也跟着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小田切轻轻地笑,他伏在苏岩肩上,问他:“苏岩,当初见我,你想杀了我,我猜得对不对?”
苏岩转头,他与小田切之间,只差一厘米便要碰到。大约是酒精作祟,以往他的谨慎和自制,竟然跑得无影无踪,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分外森冷:“如果我知道你懂中文,我必然会杀了你。”
小田切凑近他,将唇贴在他的耳侧:“我真期待,是和你在战场上相遇,而不是在这里。”
苏岩呵呵一笑,再不搭话。他喝醉了,睡梦中,他恍然又见到妻子的脸。
那是一张极温婉柔顺的面孔,总是低眉顺眼的样子。他从日本回来,穿着洋式西装,娶了穿着旗袍的她。梦里的他,温柔地抚她柔顺的发丝,轻轻念她的名字:“念荷,念荷……”女子微微一笑,仿佛有荷花般的香气,从唇齿间迸出。
下一刻,仿佛被打碎的镜面,苏岩亲眼看到念荷浑身抽搐着,身上绽出一朵一朵红色的血花。她的表情那么痛苦,可又那么美丽妖娆。
苏岩杀了她,狠辣至极。
苏岩猛然坐起身来,宿醉后的头痛此刻才突然袭来,他揉揉两鬓,侧脸看了眼睡得犹如孩童纯洁的小田切澄。
他还没有到分不清现实的地步,事实上,他从未温柔地抚摸过念荷的头发。那是他父母死前为他订的婚事,他没那么喜欢念荷。在日本念书多年,他读的都是洋玩意。回到家里,与这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没有多少话可以说。
可是,这个女子,是唯一没有叫他汉奸的人。
苏岩对她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在她被一个日本军官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痛快得给了她一刀。那是苏岩上一个长官,觊觎念荷的身体,借着拷问念荷的名义,想要侵犯她。
这个柔弱的女子,至死也没有说出,她看到过苏岩给国军将领传递消息。她用自己的死,帮苏岩换取了日本人的信任。即使她不懂国家道义,即使她不懂苏岩做的是好是坏,她只选择相信自己的丈夫。
苏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什么时候,他变得如此冷漠和可怕?
“喂,苏岩,我好难受,你帮我做碗醒酒汤好不好?”小田切澄醒了,躺在榻榻米上不愿意起来,说话间带着些孩子气的撒娇。
苏岩没说话,狠狠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去做一碗醒酒汤。
三.
小田切澄很器重苏岩,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日本人这种奇怪的种族,他们的信条是诡谲而惨烈的,他们崇拜惨烈和冷酷。苏岩深知这一点,在日军系统中,有无数人鄙夷着他,却又敬畏着他。
小田切却不是,他对苏岩的喜欢,单纯得直击灵魂。他喜欢画画,很多时候,他要求苏岩坐在那里不动,让他完成一幅画。
苏岩奉命行事,如今正面战场上,国军几乎节节败退。小田切这样的战场神将,居然都不用再去战场,而闲在这里画画了。
据说,小田切家是将军世家,小田切澄作为名门之后,已然立了战功。如今战事平静,他只需坐稳少将的位置就好。
一直到看见小田切澄杀人,苏岩才陡然发现,原来这个男人不是一个只会品茗微笑,拿着画笔诉说风花雪月的男人。他是个嗜血的野兽,带着近乎天真的残忍。
是一次学生暴动,小田切在军车上,用字正腔圆的中国话喊道:“抵抗我军者,斩立决!”
那句话引爆了在场的中国人,那是太久压抑下的不满和喷发。无数人拿起手中的武器,不管是烂菜叶子,还是西红柿,全全向军车砸来。那些秽物,仿佛要印在人的灵魂上一般,飞了过来。
苏岩没有用手挡,任由那些东西在自己身上绽开,而后发出腐烂的味道。突然间,有一身衣服盖住了他的脑袋,他能感受到那种气味,是小田切的衣服。
下一秒钟,枪响。天地间一片寂静,只一瞬间,被如潮水涌来的尖叫盖住。
苏岩猛然拉下头上罩着的衣服,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堵在车前的男学生慢慢向后倒去。他的眉中心,有一个明显的弹头,血留下来,触目惊心。
小田切澄转头看苏岩,眼中的狠辣散去,只剩下一片空茫寂寥。
暴动无声无息被压制了,十八名学生被监禁,三名死亡。
中国官员韩凌来提中国学生,三个日本高级军官在进行交涉,在场的,还有苏岩和小田切澄。韩凌是个懦弱的人,却懂得保护自己的国人,他陪着笑容,向那些日本军官低声请求着。
三名军官趾高气昂,阴阳怪气刁难着韩凌。韩凌一遍遍擦汗,最后以大量军火的供应和赔款,换取学生安全释放。
韩凌和在场的官员握手,到苏岩的时候,感到手心微微膈了一下。他抬眼看苏岩一眼,很快敛了神色,唯唯诺诺退下。手中的纸条几乎被汗水浸湿,他一步步挪向大门,尽量想走得坦然一些。
就在这时,一名女学生突然转头,面色平静地对着几名日本军官说道:“你们不会成功的,就算踏遍了中国的每一寸土地,只要有一个中国人还留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就泯灭不了我华夏千年的灵魂。”
一个军官的脸色蓦然沉重,他指着苏岩:“你说,她说什么!”
苏岩望着韩凌微微发抖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说道:“她说,太君,我们太过冲动了,扰乱了皇军的管制。今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还请太君原谅。”
那个日本军官怀疑地转头看小田切澄,小田切笑了笑,说道:“的确如此,大佐,放他们走吧。如今我们不是在和国民政府谈判了么?这样的事不要发生才好。”
四.
苏岩摸不透小田切澄,这个男人太过危险。小田切澄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帮了中国人,又是处于什么样的目的,站在他这里,苏岩一直不明白。
小田切澄问苏岩:“岩,你给我取个中国名字吧?”
苏岩拿烟的手指僵了一下,烟灰不小心抖落在桌上:“为什么?中国人现在都是丧家犬,要一个中国的姓名,未免污了你小田切的姓氏。”
小田切澄笑了,两颗小虎牙露出来,像个孩子:“岩,你总是这样,不露声色刺人一下。你想说,我不配得到一个中国名字,对不对?”
苏岩轻轻笑了笑,慢慢说道:“我小时候在日本留学,那个时候,战争还没有爆发。我读的是文学专业,同学都孤立我,因为我没钱且是中国人,可是成绩却是全班第一。后来,战争爆发了,我还有一年修完学业,我决定坚持。突然有一天,我听到了消息,我父母死了。我回来匆匆处理他们的丧事,然后回到日本,继续我的学业。”
说着,苏岩又倒了杯茶,他挑了挑眉:“你猜,我父母是怎么死的?”
小田切澄看着苏岩难得灵动的表情,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说话。
苏岩笑得十分爽快:“我父母是被相亲邻居打死的,因为他们有个在日本留学的儿子,更因为,这个儿子在战争爆发后,没有选择立刻回国。”
小田切澄愣愣地,眼泪像散了的珠子从眼眶中掉下来。
苏岩一怔,问他:“你哭什么?”
小田切澄攥着拳头,血从指甲缝里渗出,他说:“苏岩,你为什么不是日本人?为什么不是?”
苏岩沉默着为他包扎,淡淡说道:“因为我父母就是中国人。”
那天过后,苏岩听说有一名翻译官被处死了。因为日军战略部署走漏,怀疑是有翻译官泄露。除了苏岩以外,当时在场的翻译官一一被排查。最后确定的人,哭着喊冤枉,可是他有位大哥是国军的将军,罪名落定。
小田切澄回去问苏岩:“岩,你告诉我,这件事和你无关。”
苏岩点上一根烟,表情冷漠而疏离:“和我无关,我是个没有国籍的人。你知道,我父母死于中国人手上。这一点,你去档案库查我,也不会有第二种答案。”
小田切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眼中又露出那种看不懂的寂寥和空茫。
五.
日军再一次在正面战场上取得巨大胜利的时候,小田切他们也被叫去庆祝。苏岩厌烦这样无休止的聚会,可是却必须得好好掩藏不耐,陪着小田切澄一起去。
这次不光是日本人,还有汪伪政府来谈判的官员。
苏岩不属于任何派别,他只需要帮人沟通,不要自己应酬。小田切澄也兴趣缺缺,和苏岩坐在角落里喝清酒。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值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台上有个孩子言语柔软清丽,唱醉了所有人。艺术是没有国界的,艺术家却有国界。小田切澄痴迷地看着前台,见一台台戏换过,那个孩子又唱霸王别姬,挑着尾音,唱着:“看大王,在帐中……”有那么点凄然,又带着些柔媚忧愁。
苏岩完完整整听完了这台霸王别姬,看那个小戏子在台上甩着水袖,仿佛穿越时空,站在楚汉之间,那一代枭雄与爱人凄凉死别啊。
苏岩哭了,从眼角滑过的泪,沾湿嘴角。
小田切澄用手帮他擦眼泪,苏岩有些醉了,眼里都是迷茫,他问小田切:“你知道这讲什么故事么?”
小田切澄痴痴地看着苏岩,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镌刻在脑海中。他说:“我不知道,但是很美,我很喜欢这曲子。”
苏岩笑得讽刺:“喜欢?这曲子是惨绝的离别曲,是一代枭雄最后湮灭在历史尘埃中时,他的爱人发出的悲鸣。这是属于战争和失败的曲目。”
小田切澄不受控制地接近苏岩,一点一点,直到唇碰到他的唇。冰凉的触感,惊醒了小田切澄,他盯着苏岩,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听曲子的你。”
他们两个都哭着,听着相同的故事,哭着不同的挽歌。其他人都在寒暄着,激动兴奋得好像全是一家人,偶尔有人看见苏岩和小田切澄,也都不明白这两个傻子在哭些什么。如果忽略国籍,同样是黄皮肤黑头发,这两人,说不出哪里有些相似。
酒过午夜,小田切和苏岩已喝的烂醉,他们听着别人的故事,醉在自己的梦里。那个唱了霸王别姬的孩子已经卸了妆,送他们回屋。两个人这时却还未回过神来,均是失了魂魄一般。
那个孩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坐了下来,狠狠喝了杯酒,轻轻说道:“男儿未死,怎可坠青云之志?”苏岩回过神来,看着那个孩子,有一瞬的怔忡,接着便哈哈大笑,说得好,男儿未死,怎能坠青云之志?
小田切澄眼睛亮亮地看着那个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小孩笑得分外妖娆,露出两个小虎牙,可爱的紧。他柔声道:“我叫涓生。”
那一晚,涓生陪着苏岩和澄唱了一夜的曲儿,一角一角,眉眼之间的变化,换尽了世间千百态。涓生不比别的戏子,他不怕小田切澄,甚至和他还颇好,他爱一切热爱戏曲的人。
苏岩看着他们两如同孩童一般兴奋,认真的讨论着那些戏曲,总觉得心情便这样平静下来,安静宁和。艺术家有国界,可有些人,是天生的疯子,他们只要艺术,不要命,也不要国籍。
涓生只有十八岁,到底还是个孩子,说话细声细气,飘渺柔软。他的容貌极美,美得更甚女子。苏岩很多次看到他,都忆起母亲曾经说过,男生女相为不祥之貌。
六.
涓生被带回了小田切澄的府邸,他单纯得像朵小花,不明白世事。对他来说,苏岩和小田切都是懂戏曲的人,不分国籍,亦不分好坏。
有那么一天,涓生问苏岩:“哥,你的梦想是什么?”
苏岩看着涓生明亮的眸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他才笑着问道:“你呢?你的梦想,又是什么?”
涓生难得兴奋,滔滔而谈:“我要让戏曲在每个人口中传唱,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又或者是洋人。我要这些唱词,生生世世留在这个世界,用不破灭。”
小田切听着,摸了摸涓生的头发,眼睛却看着苏岩,他说:“苏岩,你呢?我想听你说。”
苏岩犹豫片刻,掐灭了手中的烟,手指烫得生疼,他说:“我想要,我爱的土地不再染血,我要亲眼见证,这个世界上一切丑恶全部消失。我还想要,生生世世,都自由凌立在这片土地。我要挺起胸膛,哪怕经受千锤百炼之苦,也要将灵魂镌刻在这片土地。”
小田切澄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倏然间明白,很快,只消一支烟燃完的时间。他就会迎来和苏岩的决裂,这样一个男人,他不会甘心做一个暗探。
他会在战场上,绽放出夺目的光芒。
然而,比他们决裂来的更早的是涓生的死,在一场极为惨烈的官司中。
涓生站在被告席上,表情坦然地面对底下许许多多愤怒的面孔。他们指着他说:那是汉奸。涓生微微笑着,不作辩解,像某个戏中的女子一样端庄。他习惯游离于戏曲,只谈风月,整个人太过简单,那些人心悱恻,他看不懂。
对涓生来说,无论是小田切还是苏岩都比他有立场。他是个没有立场的人,只要别人对他好,不管那个人是大奸大恶之徒也好,卑鄙无能的小人也好,他都能以诚相待。他注重那些情感多过一切,如同飞蛾扑火,他想要的,只是一瞬间的温暖。
苏岩亲眼目睹了那场官司,他听着四周的谩骂,全身僵硬。可他无能为力,他不能将涓生变得和自己一样,他无法救涓生。他不能让那个纯质的不染污垢的孩子,从生到死都坐实汉奸的骂名。他坐在最后,看着台上涓生美丽的面孔,和倔强的表情。
在台下骂的最厉害的,是涓生的母亲,她睁着眼睛,大喊道:“给日本人当狗腿子的小贱人,去死吧。”苏岩记得那个女人,涓生每次赚到钱都会给她,她接过去,却不想碰涓生一下,像是躲避细菌一般。
涓生远远地看着后面,苏岩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但他听到涓生的声音,飘得很远,他说道:“岩哥和小田切君都是好人,他们是我最爱的人,是唯一对我真心的人。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为真正愿意听我一曲的人唱曲,梦想已经完成,涓生此生不虚。”
说罢,他看向那个歇斯底里喊叫的女人,笑着说道:“娘,我将这条命还你。”接着便吞下手中备下的药。
见血封喉,没有人去阻止,他们厌恶这个戏子。可这并不妨碍涓生死的美丽,他面色未改,甚至带着笑。
涓生的尸体被众人唾弃。
苏岩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几乎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抱起涓生,怒道:“你们有什么权利责骂涓生,要不是涓生,整个戏班子的人都死光了。像你们这样在日本人面前唯唯诺诺,只会在国人面前逞英雄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
场面有一瞬间的冰冷,接着便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叫骂声。苏岩紧紧抱着涓生,自己的面部被各种物品击到,粘稠的液体顺着眼角淌下。他想,或许当年,他父母也是死于这样的意外。
在苏岩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门口涌入大批日本军人。他感到自己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是小田切澄。他闭上眼睛,只在一刹那,竟然有些安心。
天地间一片安宁,没有血色满目,没有谩骂唾弃,苏岩看到还年幼的他,依偎在父母身旁,母亲说,当你不计较任何事情,包括尊严和颜面,去努力保护珍爱的东西的时候,你才是个男人。
梦中一切如旧,荷花塘还是曾经的荷花塘,年年花香,有孩子在一旁唱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七.
苏岩醒来,是一天以后的事情。小田切澄已经葬了涓生,那时候,苏岩恨所有人。恨那些人怎么就能忍心看到一个如此美好的孩子,死于莫须有的罪名。时空残忍地重叠起来,他仿佛从涓生的死,看到了在梦中一遍遍梦到过的,他父母的死亡。
他甚至想过,就这么算了,醉生梦死,得过且过。
可是恍然间,他似乎又一次听到涓生铿锵有声说道:“男儿未死,怎可坠青云之志?”涓生至死都未放弃他的追求。
苏岩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不能输,他能输给任何人,唯独不能输给小田切澄。
小田切澄开始小心翼翼地对待苏岩,他总是看着苏岩的眼睛,想从中找到些什么。可是,一无所获。即使再努力,也不能掩饰,离别将近。
苏岩走的那天晚上,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小田切澄站在窗口,眼睁睁地看着苏岩离开,没有回首,毫不犹豫地奔向了未知的未来。
这是他们最终的归宿,寂静的夜晚,小田切澄突然间想起他对苏岩说的话,我希望,我能在战场上碰到你。
一直到他离开,小田切澄才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明白,原来他只是想从苏岩的眼中看到情感。他想从苏岩那里看到眷恋,哪怕只是一点点。
涓生的死也好,苏岩的叛离也好,并没有改变什么。
战场上的形势突然变得扑朔迷离,小田切澄很快调离,被派往战场。在战场厮杀的时候,他是最优秀的少佐,从未手软。
很多时候,小田切澄都陷入一种奇妙的矛盾。每一场战争,他都在等着看到苏岩的面孔,然而,他又害怕看到苏岩的面孔。
涓生问苏岩梦想的时候,他也是如此矛盾着。他多怕苏岩说,我的梦想是,盛世太平。他也一直都没有说,他的梦想是,和自己爱的人,生生世世在一起。
从第一次见到苏岩,为他凌厉的眼神倾倒,一直到后来,习惯性地搜寻他眼中一点点不经意的温柔。
小田切澄自己清楚的知道,他在遇到苏岩的时候,已然万劫不复。
七
有些东西,终究不会因为人们的主观愿望而改变,就像当年北平沦陷,就像如今日本的退灭。无论是日本军官拼命的忙碌,还是疯狂的杀人,都救不了已经呈现的败势。
小田切澄经历了一生最后一次战役,阳光刺眼。
像是有什么征兆一样,他在战场上,终于再次看到,阔别五年的苏岩。战场上的苏岩,眼神倔强狂放,他立在那里,就像是一个伟大的战神。
那本该是他的样子,说不出的狂狷和坚毅。
小田切澄的血液,犹如燃烧般叫嚣着,他疯狂地杀人,不顾一切冲向前方。仿佛这样,就可以更靠近苏岩一点。
他们都疯了。那场战役,中日两名高级将领不顾一切地冲向前方,凭借着原始的野蛮血液拼杀着。死伤无数,那是日本最后的悲鸣。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无条件投降。
小田切澄回国之前,在一个小咖啡馆里,和苏岩平静地喝着咖啡。他眼睛看着窗外的阳光,依旧慵懒刺眼。战争已然八年之久,终于要结束了。苏岩想不起来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这样很不错,止战无殇。
他笑着笑着,突然泪下。
小田切澄看到苏岩在阳光下泪流满面的样子,心脏不自在得蜷曲着,疼痛得让他说不出话来。
最终,还是小田切开口了:“我败了,恭喜你,苏岩。忍辱负重多年,你终于胜了。”
苏岩摇摇指头,说道:“错了,我也败了。”
这一刻,小田切澄笑了,他终于懂了,苏岩一点都没变,他要的不是赢,只是安宁。他像一个圣者,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世事。他不爱自己的国人,他只是爱脚下的土地。
小田切从不怀疑,若是苏岩愿意,他可以驰骋于战场,他可以扬名立万。但这些都不是苏岩想要的,他不愿去面对杀了他家人的人,对他欢呼。
小田切笑了,问他:“岩,你的梦想变了么?”苏岩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纯洁明亮,还是像个孩子,不似修罗。
苏岩说:“我想活着,看这片土地上,再不存在独裁者。
罢了,苏岩突然拿起小田切面前的酒,毫不犹豫的喝下。小田切澄大惊,掐着苏岩的脖子,要他吐出来,那是澄为自己准备的毒酒。苏岩笑着笑着,觉得五脏六腑都开始疼。
他看着小田切澄,一字一顿说道:“这是我的土地,我的故乡,我必然要死在这里。这个世界上,无法再有人能接受我,但这片天地,永远会接纳我。我恨你们,你们欠我的,欠中国的,必须还回来。你活下来吧,替我活下来,享无尽痛苦,把欠这片土地的,全部还回来。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重要的人——我最恨的人。”
小田切低低的呜咽着,看着苏岩在他怀里死去。
他想说,他也同样恨苏岩,恨他为什么是中国人,恨他为什么不能与自己并肩作战。然而最恨的,还是苏岩毁了他对天皇的忠诚,毁了他的武士道。
小田切澄再也没有说话,坐在那里浅呷着另一杯酒。
日军全面撤出中国,小田切澄隐姓埋名多留了两天。在战争审判席中,他听到了对苏岩的审判。这个一直为日军服务,而后与汪伪政权有勾结,再后来叛逃进入国军抗战第一线,立下赫赫战功的男人,最终,都没有逃离汉奸的称呼。
八
苏岩的葬礼很凄凉,末了,只有小田切一个人在悼念。他将苏岩葬在涓生旁边,他知道,苏岩是个脆弱的人,他没有来过涓生的墓,因为他不敢。但小田切澄也知道,苏岩是想念涓生的,所以他将苏岩埋在这里,希望他们不要太孤单。
日月争辉,人生得一知己,叹之,羡之。
小田切澄看着苏岩的墓碑,想了许久,终于什么也没有写,只问道:“岩,我没有手刃过妇女儿童,这是我对你,最初的承诺。”没有人回答,只有风声阵阵。
没有人再能说一句,其实如果不是逆轮的命运,我不会恨你。
小田切离开中国的那一天,阳光很刺眼,带着些暧昧慵懒。他离开这片大陆,什么也没有带走,只留下了一句话,有友如此,此生不虚。这句话,包涵了他的一切情感,终于,将他们之间剩下的恨杀的片甲不留。
他们恨的,始终只是错位的命运,和不可掌控的未来。
战争结束后许久。
只有极少人还记得当年有过一个年轻的日本大佐,他是不败的神话,他残酷,却喜欢孩子,会对着骂他怕他的小孩微笑。也记得那个日本军官身边有一个中国翻译官,那个人是个汉奸。
每当有人这么说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小小的声音说道:“那个翻译官后来不是去打仗了么?”苏岩救了多少人,或许没有人记得,几百个几千个?但这改变不了他是汉奸的事实,他的死,叫做罪有应得。
有些事情终于还是成了传说,流年偷换,再无人记得这片土地上的有些人,他们的悲哀,他们的爱恨纠缠。
九
在距离战争结束五十五年的时候,一个男子带着一捧骨灰来到中国大陆。他通过父亲的描述,找到了两座野墓。然后将父亲的骨灰葬于那里,他在墓碑上写上四个字,小田切澄。然后,在旁边的无字碑上,用心的写下“苏岩”二字。
他是日本来的学者,他对工作伙伴介绍自己,操着一口纯正的中文说道:“我叫小田切炎,中文名字叫苏安。”
那是个近乎完美的男人,棱角分明的一张面孔,带着金丝边眼镜,有着灿烂的笑容。他是个中日混血的孤儿,被收养,然后被赐予小田切的姓氏。
他从父亲口中,得知了苏岩的故事,得知了父亲曾经的情感,也得知了一个戏子带给那个年代的父亲超越国籍的感动。
苏安对很多人说过,他的梦想是,这个世界再无征战,再无掠夺,再无厮杀。
记住的记住了,忘记的忘记了。
最后的最后只有三座坟记得那个年代,记载着那场战争,记载着在战争中小小的温情。证明着,那些男人他们的欢喜悲哀。
翘首觐向,你伫立此方,谨记生而为龙的摸样,谨记我的姓名是炎黄。远处,谁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