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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宿昔朱颜成暮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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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躺在地上那人扑过去,手摸到他的胸口只觉得湿湿凉凉,再伸到眼前一看,对着满手红艳艳的浓稠液体,意识就飘远了。
有那么一阵子,我似乎一直在空中飘。头顶有个光明而宁静的去处,耳边回响重重细语呢喃,温柔的近似蛊惑,入耳似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我的四肢百骸都伸展放松,对什么都懵懵懂懂,只是模糊觉得到达光亮处便是极乐。那处光斑在眼前越放越大,就在触手可及的时候,一个从刚才起一直回响在耳边的喃喃细语猛地变得清晰:
……雪瑶,你睁开眼啊……
雪瑶?那是谁?
……雪瑶,醒醒,你不要吓我……
什么?你是谁?
这声音好熟悉,似乎是……展颜?我神智一顿,自己都有些不确定这个名字,但想到“展颜”两字的那一刻,一股锥心之痛瞬间刺穿了脊椎,我闷哼一声,周遭的景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暗,身体轰然下落,摔到地上的那一瞬间,我因剧痛挣脱开梦魇。
睁开眼,迎接我的是满室光芒,和一双有些慌张的、清澈的犹如高原上的淡水湖泊一样的眼睛。
这才发现我躺在地上,上身被柳三抱着。
轻轻挣动了几下,柳三赶紧按住我的肩膀。
“别动,你刚才受的刺激太大,昏过去了。”他特别交代,“你身体不好,遇事千万别急。”
“什么?”
自从白乙涵把定魂珠拿走之后身体越来越脆弱,尽管很抽象,但我也能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具身体上的依附越来越轻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情绪稍微波动的大一些就会造成不可预计的后果——刚才,我有可能死掉。
侧一侧脑袋,又看到瘫在身旁满身血渍的两人,全身的血液一瞬间都往头上冲去,眼前一黑。柳三怕我再次昏倒,赶紧说:“他们都活着!两个人都活着!”
刚才闯进屋的两人是夏青木和柳风眠。
柳风眠两眼紧闭,脸色是死尸一样不正常的苍白,青木满身伤口,一副气数将尽的样子。
我还以为他们死了。
“他们为什么弄成这样?”
“来不及说了。”
柳三把我横抱起来,大步朝门外走,“这里可能不安全了,我们得赶紧走。”他一边走一边拉高声音,“律然,□□,进来把他们——”
他的脚步和声音一起停住了。
屋子门口停着一架马车,车门大开,里面装满人参等名贵药材,药材和内侧马车壁上都是血迹。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虚脱似的跪在一边呕吐,马车夫的位置上有一团灰蓝色的光,模糊能看出似乎是个人形,光团正如炊烟袅袅升起似的四散而去,马车也散着淡淡的荧光,空气中漂荡着一股淡淡的焦臭味。钟律然,还有四五个尔德堂护卫手里拿着剑围在马车旁,手里剑锋对着那团光,表情一半是恐惧一半是难以置信。
柳三没有理会这些混乱。
“律然,备马。”柳三又看向马车旁边那人,“秦双,你来的时候有后面跟了多少人?”
正在呕吐的年轻人勉强擦了擦嘴,“回公子,没人跟着。”
“怎么可能?”柳三眉头皱着。
满车是血,车里坐着本该呆在形香城的柳风眠和青木,车夫的位置还坐着那么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光团,竟然没有被人跟着?
秦双还是摇头。
钟律然回剑入鞘,快步走出院子,一小会就回来,“确实没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马车进来的时候很正常,我也是直到它闯进内院才发觉不妥。外人肯定不知道尔德堂的马车里还有别人。”
其余的护卫闻言都松一口气,但手里的剑都不敢放下。
柳三发觉不妥,“怎么了?”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个人用自己都不确定的语气说:“刚才驾车的那人……好像是老宋,大伙都吃了一惊,才没能拦住。谁知车子停下之后,从里面冲出两个人,秦双又不知怎么栽下来,老宋就……就消失了。”
话音落下,其余几个侍卫纷纷点头附和。
有条不紊地吩咐人去照顾青木和柳风眠,又找人处理掉那个都是血的马车。
柳风眠昏迷着,但身上没有一丁点伤痕,反观青木则是全身伤痕累,我心疼地端了清水帮他清洗伤口。秦双也被叫进屋,被追问遇见青木他们的过程。
我断断续续听了一些:
秦双表面上的身份是卖药的郎中——在形香城附近收购药材,再卖到尔德堂。但他实际是埋伏在外的探子。我和柳三出事后,钟律然用飞鸽传信,让他赶回快哉城商量对策。
秦双连夜赶路,凌晨的时候是最疲劳的时候,眼前一片黑色,是笔直的官道,千篇一律的景色最容易让人睡着。
心生懈怠的时候,探子的本性让他发觉有些不对劲——
秦双低头一看,一条泛着淡淡荧光的,灰蓝色的手臂从他肩膀上伸出来,与他自己的手臂交叠在一起,握住缰绳。
他想动,但是动不了,身体像被另外一种意志控制着。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惧——他也不是怕死,纵横江湖的人,什么伤没受过,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但从未像这样一回,不知如何便发生了,快如电光一瞬,根本无法抵御。
这使他精神接近崩溃。
他的身体和另一个身体重合在一起,整个人都变成双重的。而两匹半透明的、银灰色的骏马一寸一寸,慢慢与秦双的那两匹骏马融为一体,重叠起来,在官道上快速奔腾。
一只进入他身体的鬼,一驾仿佛来自阴间的马车,泛着灰蓝色的荧光。
到了阳光下,它又和普通的马车无异。
直到马车刚才进了院子停下,他才发现自己能动了,积累了一天的惊骇恐惧疲倦一起涌上来,他滚下车就呕吐起来。要不是车门打开有两个人冲出来,他也不知道车里什么时候进了两个大活人!
至于侍卫所说的“老宋”,是秦双的师傅。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半年前运送药材来快哉城的路上犯病死在路边一个茶摊里。马车驶进尔德堂的时候,护卫居然发现那个手握缰绳的人是死去大半年的老宋!
“这应该是碧玉楼的驭鬼术,据说一个不小心,施术人自己都会被鬼魂勾走。看来他们遇上了大麻烦。”柳三轻声讲。
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睛看着窗外,神情里有深深埋藏的担忧,但又什么都没说。
青木这么冒死从形香城逃出来,一定是出了变故。他带来一个柳风眠……那,柳末寒在哪里?
“你放心,大哥他……他不会有事的,我爹娘不是也在形香城么,一定会护着他的……”
两手安慰地放在柳三肩上。
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我站在他背后。听了这话他半侧过头,嘴角勉强弯了一弯,只一瞬,那若有若无若喜若悲的笑意便化在了风过树叶的声音里,不落痕迹。
过了一会,我也慢慢躬下身子,亲了他的耳垂,脸挨着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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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风眠中迷药中的很深,要好好调养小半个月才能醒。
让精通医术的秦双给青木处理了伤口,据说伤到了脏腑。名贵的草药和尔德堂珍藏的、小孩子手臂般粗细的山参一点也不吝啬地往下灌,但青木一直昏迷不醒,当晚就发了高烧。
即使在睡梦中,也皱着眉头轻轻的,不时地摇头,嘴里咕哝着别人听不清的话,好像陷在一场令人产生痛觉的梦魇中。
把沾水的手帕搭在他前额,刚想起身看看草药煎好了没有,冷不防被人抓住手腕,我回过头,才发现那个力气大吓人、钳子般钳住我手腕的人是夏青木。
青木不知怎么坐了起来,脸颊上是异样的潮红,急促地喘着气。现在已经是仲夏,青木身上盖了条不算薄的被子,额角都沁出细密的汗珠,搭在额上的毛巾早就掉在枕头旁边。
“姐,姐,是我不好,你别死。”他病的不轻,眼里有一团雾气似的湿润,似乎用尽全力才讲出这么一句求饶的话。
我按着他的胸脯,尽量温柔又半强迫地按着他躺下,用毛巾擦干他额头上的汗,“青木你先好好呆着,我去拿药过来……”
他听了这话,大滴眼泪立即涌了出来滴在我手上。我被逼得手足无措,正慌张着帮他抹眼泪,他又意识不清地开口:“姐,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还没等我答话,他又急忙说:“你肯定觉得我又坏、又负心,可我真的不是故意害死你的,我真的没想过会那样……真的真的真的……”
听了这话,我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手掌里湿漉漉的,不知是流的冷汗还是刚才给他擦眼泪时留下的水迹。
他害死我?什么意思?
青木哭的满脸是泪,“要不是还要找一个合适的身体,我哪还有脸活下去啊?我找了好长时间,终于遇到了合适的身体,等你回来,娘特地抹去了你之前的记忆,我本来觉得真的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过日子,可是真的不行……别人都说人在做,天在看,我为了你死都可以,怎么换不来一天平静日子?就因为我找到的是边海瞳?她明明死了呀!我亲眼看着她淹死的,为什么到现在还连累别人不好过?!……”
背后传来木门开阖的声音,柳三略有疲色地走进来,听见青木糊糊涂涂哭哭啼啼地说“明明亲眼边海瞳淹死了”,惊讶地停住脚步,接着看向我,语气谨慎地,“雪瑶,你别急,那件事你爹娘曾经给我讲过,你别急,你听我解释。”
他连说了几次“你别急”,等我平静了一些,才接着说“碧玉楼隐蔽的地方有个用血画的圆形阵,它是镇鬼的封印,中间有一只紫金炉,摆在‘鬼眼’上。”
我听说过鬼眼。据说每年七月七盂兰节,阴间的鬼魂就是从‘鬼眼’来到阳间。
“你们那时还小,不明白鬼眼有多危险。有一次你爹娘都不在碧玉楼,青木和你打赌敢不敢移走那个紫金炉。你去了,紫金炉一移走,恶鬼就涌了出来,你们都没来及跑远。”他轻轻补充一句,“恶鬼食人的。”
“总之,你爹娘赶回去的时候,青木还活着。你之前的那个身体——还是把青木护在身下的样子,只剩一具骷髅了。事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