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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那个,其实懦弱的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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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墓崖。
弓彩蹲在地上挖着一株明目的药材,忽然听见一阵流水的声音,清脆脆地响,像蜿蜒的溪流漫过雪地。
她站起来四处巡视一眼,看见一个红白衣衫的少年伏在不远处一丛灌木下,身上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一大滩血迹。
弓彩急急跑过去,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一手推开。
“走开。”白桃喊出一句,把脸埋在袖下,那不知哪里来的血依然不停地从他身上流出来,染红了一片泥地,也脏了他红白的衣衫。他蜷身伏在地上,似乎在隐忍某种陵迟般的痛楚。
“白公子,你怎么了?”弓彩担忧地问道,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桃十指掐地,说不出话。
“我去请公子来。”弓彩蓦然想起那人来,急急跑开。
落英池府。
“弓彩出去吧。”他淡然一句吩咐,靠坐在榻上。
“是。”弓彩看了一眼池中的白桃,匆匆退了出去,关上门。
白桃伸手解下发上的丝带,那青灰的发散落在他背上,沾了水褪去颜色,透出一段一段雪白来。
“你早就知道我会这样,是不是?”白桃问榻上的白发男子。
井兔轻轻笑开,道:“换了骨,都还记不起来么?”
白桃俯身在池水里慢慢清洗他的脸,一遍一遍洗净,缓缓地,洗出另一张脸来。
细眉红唇,明眸皓齿,原是一张女子的脸。
耳鼓里,似乎响彻着汹涌的声响。倏忽地,又都静默了。
在这死寂的静默里,她忽然掩眸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轻轻道:“不记得。”
她沉身进池水里,那殷红染透在这池水里,散发出一阵阵血腥的香气。褪尽衣衫,心口上赫然一个指尖大小的血洞,那些血水便是从这里源源不绝地涌出来。本是肌肤凝雪的女子,如今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符咒,一道一道,狰狞可怖。她用凉水洗着,看到了,也做视而不见。
那心口上的血洞竟是对穿着透过后背,随着她的清洗,那汹涌的血流渐渐少了,现出一片斑白来。
她用丝带束起散发,穿回那身红白的衣衫,跃出水面,那个月白长衫的男子倚在一张榻上,望着她这边。
“你不记得,还真是好。”他说着,笑若轻鸿。
她曾经说,你瞎了,还真是好。
如今他这般说,你不记得,还真是好。
这两个人哪,都是一样奇怪的人。
明明是心疼的语气,却说出那样奇怪的话。
白桃问:“为什么?”
“……”我怕你想起来以后会伤心,我帮你记得,便好。
“为什么?”白桃坚持着问道。
“因为以前……都是不好的事啊。”
白桃一笑,眼色透着凉薄,低低地道:“是么,都是不好的事么?”连在织墓崖上的那些年,也都不好么?
他抬眼轻笑,唇边含着半朵桂花,道:“记不得,才是好事。”
她不再看他,转身便走。
裙裾飘曳,朵朵红花轻绽,他雾气萦绕的眼帘里好似映进了一道艳色。
记不得,才是好事?
那你留我在宫里,那你喂我十日红,只是为了井歌想认我,你便试我,只是井歌想我留下,你便留我,你只是井歌想怎样都好的人,是么?
白妖已经死了,活着回来的,是那个叫白桃的妖怪。
你懂了么?
他上来抱着她,下颔抵在她的颈侧,他的发垂在她的脸侧,与她一头雪白长发相映成辉,浑然成了一体。
他说:“我已经瞎了,你若要走我拦不住,可井歌怎么办?他会伤心的。”
白桃掩眉微笑,面目如画。
你注定扎根在我心上最痛的地方,你若唤我,我便是梦里听了也会惊得醒来,便是云端上端坐,也得跌下。便是死了,也会活过来。
可是呵,一个没有心的妖怪,她不懂得伤心,她只会说谎演戏。
“那么我去爱井歌,他就不会伤心了。”
她背对着他,眼底一片凉薄的笑意。
“好。”
他轻笑,桂香四溢。
流荒城。
一顶小轿晃晃悠悠抬着,轿旁一个撑伞的白面老者。
此情此景,好似当年她身穿红衣,为嫁人而来。
从来,她都愧对那个叫宴朝欢的女子。
七年前携骨出逃,在铁桃小镇隐姓埋名,日日夜夜对着一具白骨,心里盛着无处宽恕的罪孽,她只愿白骨生肉,还回那个受尽背叛的女子。她愿倾尽心力,终其一生还清那折骨的亏欠。
五年过去,白骨还是白骨。
白妖说过,你若真心爱它,它就会长出肉来,长成你心里人的样子,一生一世只爱你。可你怨恨它,它就只是一具白骨,永远变不成人。
五年的时间,其实仍然是有怨恨的,怨恨她乖乖去死,把他们的罪孽放下,怨恨她居然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们。
那个,其实懦弱的女子。
她只是,害怕失去罢了。
所以想要紧紧抓住,无论别人做错什么,她都原谅。
为什么要原谅呢?真的把自己当做菩萨了么?
你其实,也可以怨恨的啊。
两年前,她回了微洗国,找回宴帝里没有完成的圣祭,两年的执祭铸身,终于完成最后的仪式。
于是,白骨生肉,长成了白妖的模样,她唤她离离娘,身穿红白衣衫化作叫白桃的少年。对于过去,她全无记忆。没有记忆便能重新开始了罢,于是她织咒缚她的身,夜夜为她洗妆,她怕自己的脸唤起白桃的记忆,便绘了五彩的脸谱掩饰。
可如今重返流荒城,若再见到那个如歌般的金衣男子,那么一切便恍然可笑起来。她苦心维持多年的骗局,终究会溃不成军。
贺离离洗净妆容,等在梨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