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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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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蘅引两人落座后,轻轻掩门上了闩。他拨亮桌中央的灯烛,坐于曲直他们对面,轻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很多话便摊开来说罢。”他扫了眼腓腓,以万分肯定的口吻道,“你沉溺于情事,仙元已破,仙缘不再,日后预备如何?天庭自然是不能回了,回了必然会被送去斩仙台。或者你就得逃过那些得令捉拿你的天兵,这般便可与曲直一同留在凡间,如果是这样,那如今我俩的处境很是相似。”
仙元已破、不能回天庭、上斩仙台……这么些严重的事腓腓他竟全都瞒着我,一句都没提过?曲直瞬间白了脸,而腓腓一咬下唇,抬抬下颚道:“你莫要在曲直面前胡说。他傻乎乎被吓煞了,到时候心疼的只有你一人不是?再说了,我与你那时有一点不同,你可晓得?”
曲蘅闻言面色微变,苦笑道:“曾经我心中装了很多事,放不下,好不容易等全放下了,却发现把不应放下的也都放下了,这才后悔莫及。”
“我确是不如你看得通透。”
腓腓别过脸去不言语,于是曲蘅也不再继续讨论往事,而是挑起了新的话头:“原本今晚我就打算来见你们一回,现在既然你们主动来了,想必也发现了一些事。”他顿了顿,这次看向曲直,“我听说你们来时碰见了方绍德?”
曲直点点头,将刚才偶遇的事仔细讲与曲蘅听。后者听完后抿紧双唇,眉眼间带上几分不忍,垂眼道:
“我担心方绍德命不久矣。”
曲直与腓腓皆大惊,忙追问此话缘由。曲蘅稍抬起一条手臂,说时快那时慢,只听“扑扑”几声,一只周身灰黑色的鸟即刻飞来立于之上,眼圈鹅黄,喙头发红,看不出种类。
“我出不了门,亏得有他送来消息。因而得以知晓你们已在来这儿的路上……更之前在河岸边的事也是由此得知的。”
曲直大窘,慌乱中竟不小心弄翻了手边的茶杯,幸好里头没水,要不然又要一阵忙乱了。腓腓也吓了一跳,边责怪曲直粗手粗脚,边意欲为最后话语中提及的那事争辩几句,却见对面站着的曲蘅一手托着鸟,背靠窗棂,淡然道:“刚才你说只我一人心疼,未免太过无情了。虽然曲直于我并非真的兄弟,毕竟也在一起了这么多年,他的性子我了解。重情义,倔脾气,既然他说了要与你一起,那就不必再时常用言语、举动去试探他的心意。”
原来就连赌气吃醋的事都被曲蘅知道个一清二楚。
腓腓耳尖微烫,恶狠狠瞪了曲直一眼。
都是你害我在曲蘅面前落下风!
这厢曲直也被曲蘅的一席话弄得不好意思,暗暗伸手过去捉住腓腓的手腕,显然是希望借机合好,却不料被对方毫不留情地甩开,便只得挠挠脑袋,重提方绍德的话题:“之前说方绍德命不久矣是怎么回事?莫非秦佑怀终究还是忍不过要动手报仇?”
“不是,此事与秦佑怀无关,”腓腓已然平静了下来,抢在曲蘅之前开口道,“我没翻过生死薄,不清楚方绍德究竟能活到几时。但有一点我能担保,他非但短命,而且最后定是落得暴毙而亡,魂飞魄散的结局。”
“你何以如何肯定?”曲直追问道,曲蘅也随之疑惑地看过来。
腓腓嘴边浮出一抹笑,颇有自负之意:“曲蘅,这点你又不如我了。”说着,他张口吐出一团白色雾状般的东西,“胜就胜在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看见的,而非轻信这家伙的一派胡言。”
那团东西在屋中央散开,渐渐现出个人形的轮廓来,令曲直愈加摸不着头脑。只是,随着它越来越成型,曲蘅的神色就越凝重一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直至嘴角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让你来骗我?”
秦徵贤吓得伏地不起,不敢抬头。
腓腓想到什么,忽“扑哧”一笑,指着曲蘅道:“你乃天庭里无人不知的玄垣星君,能干了几千年,犯起糊涂来倒也当真教人诧异。不过是一缕聚而不散的魂魄,使了些小诡计,竟也能骗得过你,这不由得我不发笑。”
秦徵贤听说是天上的星君下凡,更是一阵胆颤心惊,只晓得连声唤道:“星君饶命。”曲蘅面色微愠,再次沉声问了一遍,仍得不到任何一字一句的回答。曲直第一次见着这场面,再加上云里雾里什么都不明白,出声打断道:“他是谁?骗了曲蘅什么?”
“罢了,还是我来说吧,啧!”腓腓取过桌上的果子,啃了口,嘴里“咔叽咔叽”地咬,“说骗倒也称不上,顶多就是瞒了很多事没讲而已。名义上他确是秦佑怀的大哥,也确是因方绍德而死,不过,他之所以至今仍未去投胎,迟迟赖在此地不走,说来说去也就为了一个执念罢了。”
“不不,不要说……”
“曲蘅你知道那间屋子里有什么吗?就是那次你尾随秦佑怀,见他避人耳目进的那间。”
“一个活人,”腓腓刻意压低了音调,眼角也稍许弯了弯,露出个奇异的笑容,“扬州城第一美女,秦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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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遥想当年秦佑怀初接手管理醉乡楼那会儿,秦家老爷几番拍着二儿子的肩嘱咐其好好代管这个家。他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只因那秦家老大一心只求拜师学艺,对祖上几代传下来的产业毫无兴趣;秦薇薇是女儿身,不方便在外抛头露面,更何况她也无意过问生意场上的事。因此,秦老爷只得将重托交付给秦佑怀,也亏得这个儿子头脑精明,为人待物也颇得人心,醉乡楼的事交给他实在是合适不过。
那时的秦佑怀不过十五六岁,却已超出同龄人太多。就举一个例子,十岁的秦薇薇已出落成名誉全扬州城的大美人,每日上门说媒的人将门槛都踏平了,但还是全都被秦佑怀三番两语地给挡了回去。
秦佑怀这般伶俐,家中人老老少少依仗他的甚多。秦家三兄妹中年纪最大与最小的相差不过八岁,再加上秦薇薇自小由秦佑怀带大,与他关系自然更为亲近些。一日,秦佑怀刚送走酒楼的账房先生,掀开帘子想去外头院子里透透气,却见屋子外间的椅上坐着秦薇薇,神色古怪,低垂着眼不晓得正想着什么,连手绢不知何时落地上了都没注意到。
秦佑怀挥手遣散下人,弯腰替小妹捡起手绢,长衫衣角猛地被一扯,秦薇薇双目含水地小声泣道:“二哥,我好像爱上大哥了。”
秦佑怀一惊,手中的手绢又复掉落。那边秦薇薇一个劲地哭诉着自己对秦徵贤的爱意,这边他只觉得周身手脚发凉,平时安慰人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使不得。他心中有个声音这么说着。
那日秦徵贤出手狠狠教训方绍德时,秦佑怀在内间看得清楚,秦薇薇的眼始终牢牢跟随着大哥,只方绍德低声下气求饶时才移开过几次。他越发紧张,心知虽有些对不住秦薇薇,却还是故意将话头往方绍德身上带,直把秦徵贤说得眉头一皱皱的。
秦薇薇并未露出什么异样情绪,当夜却摸去秦佑怀房门前,冷脸只说了几个字:“二哥你心好狠。”
心狠……秦佑怀抬手摸上胸口,里头的东西铬着内衫,通体冰凉,连带着人也一同冷下去。
东西是秦徵贤给的,他直直站在门边却并不打算进屋,将两块龙型白玉玉佩交到秦佑怀手上:“这是母亲为了我们三儿让人做的定亲信物,每人一块,以后遇到合适的人,将此物交给对方就等于定了亲。”
他话语一顿,神色忽转为严厉:“我时常不在家,薇薇的事你须多上心,我将她的那块也交予你保管。”
秦佑怀点点头,接过玉佩贴身收着,哪想刚撤手就被钳住手腕,再一看,平时一贯以冷静自持的秦徵贤像变了个人似的,急切道:“佑怀,你与薇薇走得近,她可有说起过我什么?刚才膳后她约我至后院假山处,见面叫了声‘大哥’后就一言不发,捏着手帕不停拭泪。你也晓得,明日我就要离家,先前也与父母亲都话别过了,你这儿我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剩下的就只有薇薇……她这般伤心,莫非她……”
“大约是她今日与你在醉乡楼里闹得欢乐,一想起分离便情不自禁感伤了吧,”秦佑怀暗中使力抽出手腕,“大哥你放心,薇薇与方绍德的事我会上心的。”
话已至此,秦徵贤楞了片刻,便恢复镇定,匆匆与秦佑怀道别。
“二弟,你自己的事也要考虑着,一会儿我去叮嘱胡妈,让她替你好好物色一下城里的姑娘们。”
“那就有劳大哥你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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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佑怀本已准备睡下,却听见有人敲门,喊了几声没人应答,便只得重新披上罩衫,起身亲自去开门。
“是你?”见着来人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大方地敞开房门,“有什么话进来讲吧。”
“你不问?”
“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寻常人了,要不然也不会特意留你在此处,”说完这些,他伸长脖子冲站在曲蘅身后的曲直笑笑,“曲直兄弟,好久不见了。今日不方便,改日我俩去醉乡楼里再好好叙旧。嗯?你身边的这位小哥面生,怎么称呼?”
“事态紧急,客套一会儿再说罢,”曲蘅上前一步,递出一根断绳,“我们在方绍德房中的地上捡着这东西,你可知他去了哪儿?”
秦佑怀瞟了一眼绳头,脸上忽绽出个笑来:“知道啊,他刚才来过我这儿了。我还留他喝了杯酒,聊了好大一会儿。”
“你之前不是还派人专门看押他的麽?这会儿怎么这么大方地放他走了?”腓腓忍不住出言讽刺,显然是不信秦佑怀的话语。
秦佑怀笑而不言,稍稍拉紧肩头的罩衫,他主动让出一条路来,众人随之一齐走进屋子外间。只见那桌上孤零零摆着两只白瓷印花酒杯,屋内那阵阵浓郁的桂花香味尚未散去。
“这下信了吧?”秦佑怀拿起其中一只,指肚缓缓摩挲着杯口,边缘上残留着一丝可疑的暗色血渍,“他是来向我告别的,说什么自知大限已近,不愿死在我这儿。希望我能放他出府,省得日后为秦府招来麻烦。”
“于是我说,那就随你吧,方府的老老少少我会妥当安排的。听过我的保证后,他便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磕磕碰碰地走出了这屋,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放心吧,我让胡哥儿跟着他去了。总不能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吧?方家在这块地上也算是个名门大户了,虽如今落得这般田地,风光不再,身后事该体面的我还是会尽量帮他做到的,只盼他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少怨薇薇一些。”
“再不然,我这条命赔给他便是了。”
曲直猛地一个大跨步,接住那具软软的身躯。腓腓掀开内屋帘子,惊呼一声,原来内屋床边竟放着一套完整的寿衣,想必是因曲直一众来得时机凑巧,还未来得及换上的。
“他竟要与那方绍德一同死!”
“扶到床上去吧,他只是一时气血不稳昏过去了,”曲蘅替秦佑怀把过脉,神色复杂道,“若非当即喂下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否则看样子大约是挺不过今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