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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钟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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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依然是大好天气。天光已大亮,自五鼓就在门外候着的白福还没听得五爷
叫起,不禁心下纳闷。自小服侍的这位爷,虽然平素家人老妈子娇惯着长大,可自
打习武之后,一直鸡鸣即起,风雨无改,今日怎么就睡得这样迟。厨房已传了早膳
,白福禁不住略推了推门,露一条细缝往里瞅,只听得内里一声,“进来吧”,正
是自家爷醒了。
白福快步进去,只见自家爷背对着自己,一把青丝散着披在身后,“白福,把
大奶奶做的那个灰貂鼠围脖找出来,抖抖毛,爷今日要着。”白福简直以为自己听
错了,“爷,这八月天还这么热,昨儿不是还热得要冰湃果子吃?怎么今天就要用
上中毛的东西了?再说这玩意儿是爷小时候的穿戴,也太小了点了吧。”
白玉堂僵着脖子并未回头,声音却带出了些急恼的意味,“爷说要就要,赶不
赶紧着找出来!再啰嗦小心你的皮!”
白福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不敢再言语,自家爷那爆炭一样的脾气是打小就清楚
的,再磨蹭还真得讨一顿打了,于是忙忙的去偏厢里开了箱子翻找了半日,才在一
个青缎包袱里寻了出来。
回转来把围脖呈了近前,又问着,“爷,我伺候您梳头穿衣吧。”说着,不等
白玉堂反应,就径直的取了犀角梳和发带,伸手就往他头发上拢去,谁知甫一碰上
那顺滑的发丝,忽然手臂上一道大力掼来,白福只觉站不稳,踉跄几步,险些跌在
地上,还在愣神儿,只见自家爷回了头来满面通红,“慌手慌脚的,谁要你帮爷梳
头来着,爷自己来。”
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自家爷是自个儿打小看大了,娇生惯养,在家有人
伺候的时节什么时候自己梳过头了?白福实在想出门看看外边是不是下红雨了,这
位煞星魔君爷今天一大早就样样透着不对,烦躁得紧,本该远着些,免得惹祸上身
,偏生心中又挂记得紧,于是不但没有退下,反而趋近前两步,“爷,你怎的脸这
么红?早起又嚷着要围脖,怕不是发烧了身上发寒?我这去请公孙先生来看看可好
?”
白玉堂暗骂白福这混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等情状,稍经人事的都一望即知
,更怎么瞒得过那成了精的狐狸?一咬牙偏了头去,“爷好的很,你少啰嗦,快走
快走,还有...别说去旁人知道”,偏生白福还不识趣,心想着自家这位二爷从小就
是讳疾忌医的,劝他吃个药简直比穷人家过年关还艰生,前几年跟着爷出来的时候
管家的大奶奶就千叮咛万嘱咐自己要好好伺候,可幸神佛菩萨保佑这几年爷刀里来
剑里去的却没吃过什么亏,今年还得了御赐四品的前程,家里上上下下都甚是欢喜
。这马上就八月节了大节下了万一给病着了不是顽的,只怕年末家去大奶奶面前不
好交待,于是凑近了些仔细瞧瞧,更给唬了一跳,“哎呀我的祖宗二爷,怎么脖子
上胸膛上起了那么多风疹块,这还说没事!”
白玉堂一边赶紧背过身去胡乱扯着襟口要盖住脖颈,一边急得跺脚,“你有完
没完?爷自己理会得!还不快滚!”,白福不敢再噜苏,只得诺诺的退了出去。
听得白福脚步出了院门,白玉堂终于松了一口气,长吁一声,将毛茸茸的一团
物事抓在手里看了半日,不由得有些呆了。油青色的绒毛密密实实,毛锋泛着一层
莹莹的黑色,底皮轻软无比,围拢来的扣眼处针脚细密,缝着用上好湖丝打成的桃
红色如意平安式样的络子,络着大如龙眼的两颗明珠,正是自己幼年时用的东西。
原来他自幼双亲早逝,乃是长嫂白柯氏抚养长大。幼时身体柔弱多病,故拜了师父
习武,他天资聪颖,进步神速,十岁那年便在郊外山野中徒手捕得一只貂鼠,取了
皮毛,要给大嫂做个皮手筒。白柯氏见他习武几年便身子强健,身手敏捷如此,心
中欢喜不胜,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下人,亲自执了剪刀裁剪,一针一线,给他缝成
了一个围脖。其实金华处江南水乡,冬寒中也仍有几分温润之意,围脖本来是幼儿
弱妇老人所用之物,此时白玉堂内功已有小成,丹田里自有温沛真气周转全身,岂
是普通寒气可侵,故而艺成离家闯荡之后,此物就一直撩在包袱里不曾用得,也亏
得他此刻忆起,取出来一见,不禁睹物思人,想起大嫂慈泽,这狠戾的性儿忽也温
软了不少。
正想着,一瞥眼瞧见面前铜镜里的自己模样,恨恨了一回,慢慢的整个脸又浮
上一层红晕,直红透了脖颈,手里围脖越发攥得紧了,犹豫了半晌,眼见时计到卯
初了,怕迟了当值,愈发给人看了笑话,说不得,咬了咬牙把围脖套在脖子上,显
是太小了,脖子还露出一大截。无奈只得把毛锋理的蓬松些,勉强遮住了大部分,
又把襟口扣得实严,领口往上拉些,左右照了下,大略是瞧不出来了,才咬牙切齿
的开始着外衫官袍。
束好发,挂上佩剑,戴正官帽,略整流苏,好容易打扮停当了,待要出门,先
四下里看一下无人,随即飞快往院门口走去,不妨一下子用劲猛了,那处隐痛涌上
来,不由得暗骂一声,少不得强忍住。刚出院门,正要掠起往开封府大门奔去,就
撞到一个同样绛衣乌冠的人身上。
“五弟,如何走得这样急,早膳也不吃?”来人声音清朗,白玉堂听来却如魔
音入耳一般,顿时面上滚烫,也不敢抬头看那人,只低了头就要往大门口而去。谁
知那人身形闪动,似安了心要挡他去路,这一下白玉堂正好撞到那人腰侧,一看也
挂着御赐的禁中行走的腰牌,忽然想起来此人今日也穿得如此齐整,难不成也要当
值?御前护卫当值半月一轮,每轮三日,这瘟猫本是和自己错开的,怎么着也还有
几日的闲空。
似乎是猜到他的心思,展昭道,“昨日赵大人老父去世,报了丁忧,狄大人前
儿迁了中州的守将。吏部重新排班,将你我二人轮在了一处。”白玉堂登时气结,
正想着趁这几日御前当值躲出府去以免照面时尴尬,五爷自认倒霉就当给疯猫咬了
一口,之后想个法子避而不见就是了,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真真印了那句老话不
是冤家不聚头。
白玉堂暗道时运不济,无可奈何,只想着当下里怎么走脱,展昭却已打量了他
一番,略有惊讶之色,“...怎么,敢是染了风寒发烧了?”说着,径直伸手向他额
头上探去。白玉堂心中一跳,慌里慌张的往后退了几步,展昭见他神色狼狈,面颊
绯红,一手格开自己的手,另一之手却紧紧护着颌下围脖,拉扯间却不想已露些白
皙皮肤来,上面点点红痕如落英一般,心下了然,不由得脸上也烧了起来。
白玉堂见他大有关切之意,随即又显局促,显然是想起了昨夜之事,一时恼羞
更甚,气急败坏,却不好在这府里动手。可怜锦毛鼠平素行事快意狠辣,碰到此等
难以启齿之事,却连破口大骂也不能,活生生给这哑巴亏憋死。
展昭见他一双桃花眼眼波忽闪,不安之极,却是羞色多过恼意,昨夜缠绵情状
又浮现眼前,不由得心中一荡,喃喃道,“玉堂...”
白玉堂却像被刺了一下一般跳起,啐了一口,拔脚就走。实在不想再跟此人搭
话,脚不沾尘,飞奔而去。锦毛鼠自打闯荡江湖以来大小战事数百起,轻功从来没
有使得这般全力以赴过,却因着后腰酸软,速度大打折扣。展昭本可轻易追上,却
不想迫他太紧,于是只远远跟着,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进了宫。
御前护卫轮值不过是皇家场面上的仪制,真正保卫大内帝后嫔妃安全的还有各
级禁军头领。除了皇帝出行护卫之外,平素不过按部就班,因循成规,甚是轻松。
皇帝用过午膳后歇午,晚间就寝后,均有值房可供轮歇,用些茶水点心。此时的天
子正是天圣皇帝赵祯,以仁治天下,虽当朝风气一直重文轻武,赵祯却对贴身的这
些侍卫颇为亲厚,又想着展白二人本是江湖豪杰,不忍多加拘束,是以竟赐二人特
例,只需在外间巡视,不用内殿立规矩。
白玉堂见自进宫之后宫门各驻防头领,内侍近臣,见了自己都欲言又止,颇有
惊异之色,只能面上装作无事,心中苦笑。更兼得瘟猫一直亦步亦趋,宫内更不好
加以呵斥,时至今日方体会何为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日落,夜色渐浓,才把这惹
祸的围脖给摘了去,实在已经热的冒火,可幸没捂出痱子来。又在值房里就着油灯
铜镜仔细打量了下,红痕已褪,这才放心下来。
却见御前总管李福泉笑盈盈亲捧了两个黑漆螺钿描金蟠龙纹样的食盒进来,显
是御用之物,“皇上听闻白大人抱病当值,忠心可嘉,特命厨房制了药膳汤水,白
大人快趁热用吧。”白玉堂气闷一日,未曾进食,此时颇有些饿了,谢了恩方要举
筷,只见一人进来,正是展昭。白玉堂顿时胃口全无,一言不发,出了值房,往宫
墙边来。
展昭紧随其后,默然良久,轻声道,“你自昨夜起就没吃东西,如今还要值夜
,如何耐得,多少吃些吧。”
立定半晌,白玉堂冷哼一声,“你算得何人,做什么管我?”拔身就要走,却
给那人一把拉住,随即身子便被箍在那人臂弯之中,这举动颇有亲昵之意,白玉堂
心中一凛,昨夜之事又浮上心头,不禁羞恼,待要挣脱,手臂却被展昭牢牢扣住,
他浑身一热,使足力气挣脱一臂,便要向那人面门招呼上去,却听得展昭沉声道,
“昨夜之后,玉堂已是展某的人,展某自然管得。”
白玉堂身子一震,挥出去的拳头就生生停在半路,却见清朗月色里,面前的人
一双眸子澄明之极,无丝毫调笑轻浮之态。神情坦荡,并无疾声厉色,却有执拗坚
定让人无法抗拒之力,显是郑重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