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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山中岁月不知年 ...

  •   武三娘将孑然一身的孩子领回隐居的山头。

      初来时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面白如纸,双颊凹陷,只一双又大又深的眼睛可看。武三娘用丈夫王老虎在世时捣鼓出的私房菜足足养了一年,小孩柴禾般的身材才长了点肉。这时的武三娘终于有心思琢磨点别的什么——丁点大的小屁孩本该天真烂漫,调皮捣蛋,他怎么成日闷头闷脑,活像根木头呢?她武三娘能打黑瞎子驯老虎,独独没耐心栽木头……哎,他还真的姓沐。

      “咳,我说小木啊——”粗通文墨的三娘偶然发现他捧着本泛黄的册子,看得入神。

      “少卿。”小木头抬头道。

      “什么?”三娘一愣,小木头又说了遍,见三娘仍是一头雾水,于是递过那书册,指道,“我喜欢这人的诗,取了他的字,以后我叫沐少卿。”他顿了顿,复道,“沐晟,沐少卿。”三娘被他与年龄极度违和的郑重唬住,茫然地“哦”了声,看向他手指处: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打住!武三娘暗自纳闷:六岁不到的娃娃知道那连枝树啊,参辰啊啥意思吗?等等,想到关键处三娘心头忽悠一颤,嘴巴张得能塞鹅卵:“我还没教你识字啊?”

      “我娘爱读诗。”小木头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翻弄书册,声音听来无波无浪。武三娘望着他轮廓俊俏的脸庞暗暗叹息:生他的该是怎样风华绝代的女子,奈何天妒红颜,叫她流落风尘又伤心早逝。

      “少卿……”三娘摸摸小木头的脑瓜顶,默了一阵,忽然“哎呀”直拍大腿,“你想不想学读书人般舞弄文墨?”“咦?”小木头侧头看向三娘,乌黑的眸中闪出孩童天性的好奇。

      山风清爽,野花迎风飘摆,好像倾诉衷肠;绿草凑凑抖动,道不尽的缠绵依恋。武三娘站在布置清雅的书斋里,指着铺满灰尘的书架兴高采烈道:“这么一大堆琴棋诗书画你喜欢啥就学啥——不对,全学了才遂了主人的心愿呢!哈哈……”

      小木头微微愣神,眼中闪过惊喜,冲武三娘一点头便迫不及待地扎进书堆。明媚的春光下,细尘随书页的翻动飞扬,画面竟如此温馨。一贯大咧咧的三娘倚着门廊默默地看了许久,眼角眉梢溢出深深的缅怀,“书生呐,我可是给你找了好个徒弟啊……”她眯着眼,任自己沉浸在久违的墨香里。

      山中岁月不知年。武三娘自小如男儿般长大,未出嫁时是不让须眉的“打虎英雄”,与丈夫亦是不打不相识的欢喜冤家,而后二十多年的孀居生活更将她锻得坚如磐石——自然而然地,她教小木头习武,照顾他饮食起居,展露的皆是刚强一面,至于慈母的轻柔爱怜——二人一个无甚自觉,一个早熟内敛,似乎是没必要了。

      小木头早熟内敛的外表偏掩着一个小小的影子,依稀是捧着母亲留下的香囊,将脸埋在膝盖里偷偷发抖的小人儿。那感觉,就像一天被拉得好长好长,做完了所有该做的事,太阳公公还亮得晃眼,更照得他形单影只;又像心底漏了个洞,怎么也填不满,空落落的。习武之余他就钻进那个神秘而幽静的书斋,或研磨临字,或吟诗作画,或抚琴吹箫,或执黑战白——直到累得沉沉睡去,于是又度过一天。

      也许是生性清冷,能激起小木头好奇的事物越来越少,可他一旦起意,势必追根溯源,坚定执着。书斋的主人便是其中一个。

      八岁时,小木头问三娘:“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啊,是个美人。”武三娘重重点头,略显促狭。小木头却不平地争辩道:“他是男子!”因那诗稿上的笔记藏锋蓄气,秀挺遒劲,力道不似女子所为。“他当然不是女的!”武三娘庆幸般拍了拍胸膛,见小木头认真的样子,又笑道,“但他确实有才有貌,你长大后想必也是个叫美人倾心的主儿,哈哈,他生前千般交代,一定要选个善良又俊俏的徒弟继承他的衣钵,哈哈,你看我眼光多好……”武三娘笑得豪气干云,眼角却落下泪来。小木头似乎悟了什么,不再追问,甚至还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十三岁时,当初的小木头迅速抽高,允文允武,隐隐玉树临风。

      他又问三娘:“书生长得什么模样?”

      一贯心直口快的武三娘沉默许久,少年沐晟执着地望着她,目光清澈,恍如古人。武三娘拗不过,终于给了他一幅卷轴。

      少年的心随画卷的徐徐展开,越蹦越快——只见画中男子迎着红日翩翩然立于山巅,青衫素雅,白袍风流,乌发似江南飘飘的烟雨,一寸一丝缠绵入骨。

      作画之人笔墨酣畅,几笔勾出主角潇洒,却偏偏没画他的脸。少年从心底生出憾意,脱口道,“这画是谁作的?”

      武三娘淡淡道:“作画的是个混蛋,可惜你师父没有别的画像,只能留它做个念想。”

      少年一怔,目光在画中题字上顿了半晌,拧起眉头——“愿执子之手,日日与君好。寄予相知者,同心莫相违。”字迹不同,分明二人合作。武三娘见少年生疑,也觉是时候提些旧事,他日少年若闯荡江湖,也能多个心眼。

      听完那段秘辛,少年心头涌起强烈的不甘,沉静的他有了平生第二个执念。

      他的第一个执念,是母亲会在天上看着他,时时刻刻。

      沐晟十六岁时武三娘的发已花白,病榻上的她握着他的手,目不转睛地打量一身青衫,长身玉立的小伙子。这孩子出生商贸繁华的边陲重镇,母亲是名动一时的花魁,父亲是个外邦人也未必——于是那张脸生得五官深邃,不笑时带了冷峭,如染雪的寒梅,透着遗世的傲然。

      她领他回来因的就是一双酷似那人的眼睛。如今再看,他与那人一者深而幽曰清,一者浅而透曰清,分明不同,却一般风神秀彻,心地坦荡。“你与他真像……以后自己一个人要……咳咳……”武三娘喘得说不出话,眼中满是焦急。沐晟双手捧住她颤抖的手,声音低沈温润,教人信赖:“你放心,我会尽量活得久些。”

      武三娘嘴唇一抖,终于蹦出字来:“你,你就这样安慰快见阎王的人?”

      沐晟宛然一笑,“你不放心我,我却很放心你。你在阎王面前也还是这个武三娘,能打黑瞎子驯老虎,化‘朽木’为神奇的武三娘。”

      三娘翻了个白眼,神思却被带到亡夫身上,“老虎,老虎……”她口气又轻又软,满含眷恋。眼皮越来越沉,她却弯起嘴角,仿佛看到那个三分霸道七分憨然的年轻人冲自己招手,“嘿,冤家……”

      沐晟缓缓地放下三娘变冷的手,细小的水珠沾在睫上,一闪一闪的。

      按三娘的意思,既然老虎和书生什么都没留下,她也就“尘归尘土归土”地随了。沐晟为她行了火葬,同那幅卷轴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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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山中岁月不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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