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月上黑猫

1、全一章

　　“喂，尚佑，回家啦。”
　　这是尚佑小时候最常听到的一句话。
　　.
　　曹尚佑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是位于首尔边缘的一个社区，说好听一些，是平常人家居住的地方，说难听些几乎就是贫民区。这里鱼龙混杂，居住着各式各样社会底层人士。混得稍微好一些的，有一家自己的小店，尚且能够以此维生。混得糟糕的，每天催债的人们都会找上门来，把家里弄得一团糟。
　　这里的孩子们也大多都是留守儿童，或是家中父母忙于工作而没人管的野孩子。他们在街头巷尾玩耍，偶尔也会偷东西或搞一些小破坏。
　　尚佑从小就发现自己和一般的孩子不太一样。他不喜欢在巷子里跟其他孩子玩耍，也厌恶着这鱼龙混杂、沸沸扬扬的街区。他喜欢自己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仔细地读一些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报纸和书本。他喜欢数字，他对数字的记忆非常精准。有时候他会自己拿着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没人看得懂的数字游戏。
　　或许也正因如此，街巷里的孩子也不喜欢他。
　　“呀，你这个四眼怪。”一个身材高大的孩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又躲在这个墙角边，你是街边的老鼠吗？”
　　“哈哈哈哈哈哈...”
　　吵闹的笑声从四处传来，大约五六个孩子把他围住了。他们开始抢他手上的书和报纸，把他在地上写下的数字一脚踩掉。
　　“还给我！”尚佑大叫着，在这寡不敌众的情形下却显得非常无力，“我说了还给我！”
　　一个胖孩子三两下就把报纸给撕了，碎片全部都丢进了垃圾桶。高个子男孩则拿起了那本书，高高地举过头顶，说道:“让我看看这是什么书？小四眼怪每天那么喜欢看！”
　　尚佑涨红了脸，一拳朝高个子男孩挥了过去，可那个拳头却被对方一把抓住，对方的力气很大，他怎么也使不上劲。只见对方一脚踢向了他的肚子，钝痛瞬间从腹部传来，很快他便倒在了地上。
　　“想要回它吗？”高个子男孩一脸嘲讽地看着看，将那本书从他脸上划过，笑着说道:“去偷点有用的东西过来，我就还给你。”
　　“呸！”尚佑朝着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庞吐了口口水，说道:“你们这帮垃圾废物！”
　　“行，你自找的！”高个子男生似乎愤怒到了极点，“给我打死他！”
　　周围的孩子全部围了上来，对着尚佑拳打脚踢起来。
　　“你们都给我滚蛋！”就在此时，胡同外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这是曹尚佑第一次看到他。
　　那个男孩看起来比他年长几岁，留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好像很久没有剪过了。身上穿着破旧的衣服，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孩子们。那张愤怒的脸庞和其他孩子的愤怒不同，那是充斥着正义凛然的愤怒，像童话书里看到的威风凛凛的英雄。
　　可现实往往不像童话般那样充满着戏剧性，只见那个威风凛凛的英雄朝着人群冲开，随后被高个子男孩一脚踢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于是，事情从一个人挨打变成了两个人挨打。
　　尚佑发现，那个卷发男孩，即便是挨打也护着他。
　　真是个傻瓜，他从一开始就这么想。
　　尚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世界就像阴沟里的淤泥一般，而他也不打算抱任何希望。眼前这个天真的家伙妄图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一切，真是个傻瓜。
　　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群野孩子已经离开了这个巷道，眼前只剩下被撕碎散落一地的书本，和那个满脸是血的卷发男孩。
　　“喂，你没事吧？”那个男孩抬头看向他。
　　这个傻瓜明明自己都被打成了这样，还想逞强装什么英雄，尚佑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但这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
　　“走开！傻瓜！”抛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就跑来了，只留下那个伤痕累累的男孩还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曹尚佑第二次见到他是个雨天。
　　他喜欢雨天，虽然在外面淋着雨容易着凉，但是只有雨天那群野孩子们才不会出来，而他也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为数不多的时间。
　　不知不觉他又来到了那个巷道，几个铁桶里的垃圾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一只黑色的野猫在垃圾桶里翻找着食物，察觉到有人过来立马窜到了铁桶的后方。
　　尚佑来到墙角边坐了下来，他浑身都湿透了，一旁废弃的小吃摊棚勉强能够遮一些雨。那只流浪猫似乎发现来者并没有攻击性，悄悄地来到了尚佑的跟前蹭了蹭他的腿。
　　“抱歉，没有东西给你吃呢。”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力气。“你也跟我一样吧，没有值得去的地方。”
　　只听见前方有人咳嗽了一声，尚佑猛地抬起头，是那天那个傻瓜男孩。他撑着破旧的黑色雨伞，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尚佑正想不耐烦地让他走开，对方却将那样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那是一本书，一本破破烂烂、粘满了透明胶的书，也是那天被高个子男孩撕碎的书。
　　“我想...这是你的东西吧...”卷发男孩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上次忘记拿了...我帮你把它重新拼好了。”
　　真是个傻瓜。
　　尚佑又一次这么想到，可泪水却不受控制涌了出来，和雨水混在了一起，看不清他在哭泣。
　　“跟我一起回家吧。”
　　回...家？这是对方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
　　“淋雨也太冷了，你家住哪儿？对了，忘了说了，我是住在双门洞的成奇勋，你叫什么名字？”
　　“尚佑...曹尚佑。”不知为何，他不由自主地就开口回答了，明明自己不打算搭理对方的。
　　“尚佑啊，我们回家吧。”
　　.
　　住在双门洞的曹尚佑和成奇勋成了好朋友，两家人的关系也变得更亲切起来。
　　两家人开始经常邀请对方到家里吃饭，尚佑的妈妈会经常送鱼给奇勋，奇勋的母亲也常常带着自己做的泡菜送给尚佑。
　　尚佑这才发现，其实成奇勋跟自己相似的地方很多，比如也不喜欢那群在街头巷尾偷东西的野孩子，比如他的父亲也很早就离开了这个家，不知去向。
　　但他又是那么不同。如果尚佑把自己形容成深邃无尽的黑夜，那成奇勋一定是点缀着这夜空最亮的星。
　　有一天，成奇勋拉着他，告诉他自己认识了一群新朋友，一定要带他去一起玩。尚佑抗拒着，他虽讨厌着双门洞，却从未离开过这里，他同样畏惧着外面的世界，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希望和幻想。
　　“奇勋哥，我说了我不去了。”
　　“尚佑！一起去嘛！”成奇勋说道，曹尚佑一直觉得他像一只憨憨的大狗。“他们真的是很好的孩子，而且他们玩很有趣的游戏，去了你就知道了。”
　　最终尚佑还是敌不过对方的软磨硬泡，被牵着手，一路小跑，离开了这个熟悉的社区。尚佑看着在前方奔跑的奇勋，熟悉的街道在身后离自己越来越远，彷徨和兴奋的感受交融在一起，他头一次对前方的路燃起了希望。
　　曹尚佑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总之这确实是离家很远的地方，大概到了另一个社区了。他喘着气，抬头才发现，前方的孩子们在一个很大的、看起来像是鱿鱼图案的地画上玩耍着。
　　“就是这里啦。”成奇勋高兴地说道，“这是鱿鱼游戏，尚佑，我告诉你怎么玩吧！”
　　鱿鱼游戏，那是尚佑第一次接触这个游戏。
　　后来，他们经常跑到这个社区玩耍，直到天黑了，母亲们催着他们回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就是住在双门洞的曹尚佑和成奇勋的童年。
　　再往后，成奇勋带着曹尚佑一起去上学，尚佑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二个转折点。他是如此聪明而富有天赋，很快就成了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而成奇勋还是老样子，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到了高中他们就没有一块儿上学了。
　　尚佑跟奇勋的关系似乎也正因如此变得疏远了一些。后来尚佑考上了首尔大学，奇勋一家都来到家里一起吃饭，给他带来祝福。尚佑只记得，那天的奇勋哥喝了不少酒，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虽然双门洞仍旧有他深爱的母亲和奇勋一家，但他还是选择放下留恋，去看这广阔的世界，去追寻属于他的人生道路。
　　可在命运中发生的一切总是如此阴差阳错。尚佑和奇勋的命运就如同两条缠绕在一起的红线，注定无法分离。
　　曹尚佑不会想到，再一次跟他的奇勋哥一起玩鱿鱼游戏是在这样你死我活的情形下进行的。
　　这天和他第二次见到成奇勋一样，天空阴沉沉的，正在下着小雨。他就这样躺在那个鱿鱼图案的正中央，脸上的鲜血和雨水混在了一起，再也没有力气重新站起来。
　　他用余光看见，奇勋哥一瘸一拐地朝鱿鱼的头部走去，而一旁的红衣人也将枪口对准了他。
　　他闭上眼睛，苦笑了一下。
　　他的奇勋哥最终还是不要他了。
　　这样也好，他的人生就是一摊无可救药的烂泥，就让它在这里结束吧。
　　再次睁开眼睛，不是那个对准自己的枪口，而且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成奇勋又一次朝他伸出了手。
　　“尚佑，我们一起回家吧。”
　　真是...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