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未央》玉流苏

1、命运

　　“锦儿，你记住了，在宫里要规规矩矩的，凡事切勿出头，知道么？”娘将我揽进怀里，殷殷叮嘱着，我从她温柔的臂弯中抬起头，看到她眼里晶莹的泪光，心里忽然也染上了一丝凄凉，不禁问：“娘亲，锦儿为何要进宫？”
　　娘抚摸着我的脸颊，为我扶正头上的珠钗，不无悲切地说：“这是命呵，锦儿，是你的命。”
　　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什么是命？刚想问出口，爹爹已匆匆走来，叫道：“锦儿，准备好了吗？可得快些。”一边的侍婢扶住我的手，我站起身子，瞧了娘一眼，她眼里毫不掩饰的苍凉刺痛了我幼小的心。

　　我叫纳兰意锦，今年十六岁。
　　睦和五年三月，我被选进了皇宫，成为当今天子众多妃嫔之一。只是此时的我尚不晓得，这冷冰冰的红墙绿瓦便是我今生的栖身之所了，我以为，我还可以见到我温柔美丽的娘亲，我还可以走出这座深宫大院，我以为，一切都可以回头。
　　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与我居住的瑾和斋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那位独自哀叹的中年妇人，我终于明白，这或许就是我的未来了。

　　服侍我的婢女小烛是个精明能干的丫头，看上去似乎比我还漂亮伶俐些，我私底下认为，她比我更适合当皇上的妃子，而我，大概就这样孤独终老了吧。
　　默默摆弄着面前的花草，我再一次走了神，直至小烛清脆的嗓子把我从太虚中拉了回来：“主子，皇后娘娘召见。”我手一抖，差点弄跌了我最爱的兰花，我定了定神，朝小烛笑道：“你帮我打扮打扮吧。”
　　“主子是要娇俏可爱的，还是端庄成熟的？”小烛一副见惯大场面的模样，倒叫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你帮我拿个主意可好？”她不吭声，拉着我进了屋。
　　装扮完毕，我在铜镜前一照，顿时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只见镜中人一身米白色轻纱长裙，腰间配以淡蓝色宝石丝带，柔顺地垂在身侧，发间点点珍珠摇曳，既不失尊贵，又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奢华。洁白的流苏耳饰长及双肩，更显得整个人添了几分妩媚。我眉眼本不是很深，在小烛的巧手下，竟也能顾盼生辉。小巧的嘴唇点了樱桃色的唇蜜，更加丰满而富有光泽。
　　我在镜子前转了好几个圈，不敢相信自己竟也有如此动人的时候。小烛静立一旁，适时地提醒道：“主子，别叫皇后娘娘等久了。”
　　我赧然道：“瞧我竟忘了时辰，还是你心细。”小烛不说话，径自为我打点出行的轿子去了。这丫头冷冰冰的模样，竟叫我生出几分羡慕，或许我就是过于温和了，才从小不得爹爹的疼爱，比不上几个如花似玉又善解人意的姐姐，只有娘亲真正关心我，把我当作心肝宝贝。这些年来，除了娘亲的爱，什么都不值得我牵挂了。

　　到了碧鸾宫，我竟是来得最早的一个，一时间有些怯场，忙跪下道：“奴婢叩见皇后娘娘。”以我现在的级别，自称奴婢应是不会犯忌的。
　　“起来吧。”皇后娘娘的声音十分温和，听在耳里有几分娘亲的味道，倒叫我产生了几分亲切感，望过去的眼神也露出一丝钦慕。
　　她没有放过我眼神的些微变化，微笑道：“锦美人可是想家了？”
　　我微微一怔，低头道：“奴婢不敢。”
　　“别称奴婢了，进了宫就是一家人，以后就以姐妹相称吧。”皇后竟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在她下首。我有些受宠若惊，脑海里顿时响起娘的嘱咐：“要规规矩矩的，凡事切勿出头。”
　　我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跪下道：“奴婢不敢。”
　　皇后似乎有些生气，又不好发作，只得道：“本宫本意乃是请妹妹来闲话家常，倒吓着妹妹了，好吧，你先回去吧，别跪坏了身子。”
　　我如释重负般匆匆告退了。
　　一出碧鸾宫，小烛便问我：“主子为何不跟皇后娘娘套套近乎？”我一抹额头上的汗，笑道：“皇后娘娘何等尊贵，我还是远观为好。”小烛倒也没再问，只是以后的这几日对待我似乎又冷淡了一些。我也不以为意，毕竟谁愿意跟着一个胆小如鼠的主子呢？

　　那日之后，皇后娘娘便没再传召过我，皇上自然是连面也见不着。我躲在瑾和斋倒是清清静静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慢慢地，小烛似乎也接受了自己的主子是个不求上进的，对我的态度和缓了许多，干活麻利不说，偶尔也会和我聊聊天，打发深宫里闷得发慌的日子。
　　时近深秋，宫里上上下下都在为中秋节做着准备，可我这瑾和斋似乎与宫里的氛围格格不入，半点喜庆气氛也无。这天，小烛从洗衣房回来，告诉了我一个她认为的好消息。
　　“主子，听说皇上要各家都为中秋盛宴出一份力，各出一个节目，还特别提到了新进宫的这一批主子。”她眉眼间一副兴奋的模样，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小烛，你说我们退出可以吗？”
　　她小脸一垮，皱眉道：“主子这话说的，皇上的旨意岂可有半点违抗。”
　　“那可怎么办才好？”
　　“主子，您就一点儿也不想在皇上面前露脸？”我摇了摇头，仍自愁眉不解。她也没了主意，只得叹气道：“谁叫主子生在了好人家。”这话里大有羡慕之意，可听在我耳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我拉着小烛的袖子，问道：“外人眼里，我的命可算好吗？”
　　“好。”她点头。我微微一笑，望着窗外略显萧瑟的树枝，轻声道：“每一片树叶都有自己的命，但是只有它们自己知道，自己的命好还是不好。”语毕，树枝竟有一片树叶迎风而落，飘飘摇摇地来到我的窗前，我凝视半晌，喃喃道：“你看，树叶就是这么身不由己呵。”而我呢？我的命运是否能尽在掌握，不堕狂风之中呢？

　　随着中秋之日渐近，我的心也愈发惴惴不安起来。从小到大，对于琴棋书画我都是识而不精，歌舞表演也是难登大雅之堂，唯独喜爱花草树木，似乎栽种出美丽的花朵才是我自身价值所在。这次比试，我要拿什么来交差呢？为此我苦思数日，仍然得不出满意的结论。
　　小烛建议我装病退出，但对于我来说，这说谎演戏可又是另一道难题，万一被御医拆穿，少不免背上个欺君的罪名。我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真病了。我话音刚落，小烛立刻强烈反对，说什么也不准我折腾自己的身体，这样一来，我唯有瞒着她自己想法子。
　　我知道她每晚都会帮我关好窗户盖好被子才去休息，于是等她走了之后，我便悄悄地起身，拿起茶壶将水倒在被褥上，然后忍着寒冷硬生生地在上面睡了一夜。
　　第二天起身，我果然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待小烛发现的时候，我的体温竟高得吓人。她没发现我所做的手脚，以为是我的汗湿了被褥，忙为我换了一床干净的，然后传了御医来给我请脉。
　　御医留下了几副方子，嘱咐我好生休息，便离开了。
　　没想到我这一病，竟绵延至来年春天，人昏昏沉沉地没什么力气，窝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度过了整个冬天。小烛忙里忙外地照顾我，倒叫我有些愧疚，更卖力地喝药，盼望着病能快些好。
　　我这一病，更是看清了世态炎凉。听说和我一起进宫的谁得了皇上宠幸，又是谁在中秋盛宴上大放异彩，只有我，依然守着我的一方天地。然而，这些消息在我心里根本激不起一丝浪花，就算被众人所遗忘，我还是我，好好地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自有我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