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落杯中雪》酒棠岁雪

35、卅伍

　　死是一个必定会来临的结果。
　　方檀从很久以前就明白这一点。

　　虽然通往它的路并不止一条，但他仍是希望能够尽可能地简化这个过程。
　　所以他出刀只求一个“快”字，越快越好，最好一切只在电光石火、刹那之间，那么疼痛自然也就后知后觉，这便是难得的慈悲所在了。

　　绵竹亭亭，冷月无声。
　　夜色下，方檀看向远处那具尚在“嗤嗤”喘气的健壮男尸，兀自抚上了悬挂在腰侧的刀。

　　他想他明白了青年的意图。
　　即便他没有杀掉乙二，没有杀掉丁四，可一旦放出这个被囚禁于深棺中的怪物，那么这座山上的所有人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被对方屠戮干净。
　　这就是最后的杀招。
　　大家都会死在这座山谷中，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这就是身为棋子的悲哀所在了。
　　想到此处，方檀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人，十年前的人，十年后的人，仍在活着的人，以及——
　　即将要死去的人。

　　他会死吗？
　　方檀不由得自问：
　　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山谷，他会死去吗？

　　方檀看向那个怪物。
　　他甚至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怪物。
　　它不像妖，却又绝对难以称之为人，甚至于它连活着的状态都算不上，只是一大块异常活跃、生机旺盛的肉。
　　如今，这具怪异、扭曲的躯体正咆哮着朝他冲来。

　　来不及思考，方檀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刀。
　　只见一点寒芒势如游龙兜头斩下，随后“铮”地一声巨响，铁器磨骨，血浆迸溅，一只硕大的臂膀顿时掉落在地。
　　断手尚在抽动，伤口处的鲜血却呈现出浑浊的红黑色，滴落在青草地上，发出“呲呲”的溶解声，几近腥不可闻。

　　方檀率先斩落其人一臂。
　　这应当是令人欣喜的，但下一秒，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男尸丝毫不受影响，胳臂一阵蠕动后，便从断口处生长出新的肉芽，从骨头到血肉，短短几秒，伤口竟已愈合如初。
　　新的手臂同原先的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小了一点。

　　方檀有些惊讶，他睁大了眼睛。
　　但很快，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刀身，刀身上尚残留着刚才未来得及擦拭的血液。
　　果然，只听“呲呲”几声，原本平滑光洁的刀身上霎时便冒出一连串细密的气泡，在气泡的作用下，刀面逐渐变得坑坑洼洼，继而漆黑一片，显然是被对方的鲜血所腐蚀。

　　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

　　男尸一击未成，仍在向他扑来。
　　方檀侧身躲开对方挟风挥来的利爪，一边躲闪，一边竭力寻找着对方的弱点。
　　这种怪物不人不鬼，非妖非魔，拥有着顽强愈合能力的同时却没有善恶观、不辨敌我，似乎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戮。

　　方檀望向面前这具健壮、高大的男性躯体。
　　对方胸口处的脓包呈团簇状，尖端泛白，且隐有破损，行动间不断有黄白色脓液自伤口处渗出，露出其下紫黑色的腐烂皮肉。

　　它似乎早就已经失去了感知疼痛的能力，只能够日复一日、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但奇怪的是，它屠杀并不是出于饥饿，因为它没有“啃食”这样的动作，但也不是为了快乐，就好像它只是单纯地屠杀，它只是单纯地做这一件事。
　　它是如此暴虐、残忍，试图撕碎所有出现在它面前的人。

　　这样的怪物也会有弱点吗？

　　*
　　在这样危险的关头，方檀竟出奇地感到平静。
　　月出空山，鸟鸣春涧，今夜的风是这样柔和，月色又是如此清丽，他看向手中的刀——
　　这不是他的刀。
　　此刀绝非名品，也不是大家之作，同昔日铸剑大师公孙衍以东海玄铁打造而成的三十六把“龙鳞刀”相比，实在是相差太远，但胜在趁手、好用。

　　就如他的武学造诣一般。
　　方檀想，自己在武学一道上的成就可能真的不算卓越。
　　所以今日生死对决，心中总是空荡荡的，虽不曾惶恐，却也难以对结果抱有乐观的希望。

　　死是一个必定会来临的结果。
　　他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
　　又或者说，江湖人的生死正是悬于刀尖之上，生死匆匆，从不由人。

　　可能后脑的穴道正是对方的弱点所在。
　　但最初那颗封住穴道的钉子早已不知道被扔到了什么地方去，更何况刀刃的磨损亦有极限，机会可一不可再，他也许只有一次机会，

　　不成功，便成仁。

　　方檀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握住刀，闭上了眼睛——
　　有人说过，习武之人有三个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方檀见过自己，也算见过天地。
　　那一夜天山夜宿，他仓皇如离巢幼鸟，惶惶不可终日。
　　而后十年，光阴流转、匆匆弹指一挥间，他去过兰州，到访过金陵，也看过华山。华山上，马匹嘶鸣，旌斾摇曳，大雪落满山道。

　　但他还没有见过众生。
　　或许此战过后，他不会再有这个机会。
　　但方檀仍是选择出刀。
　　寒芒映面，那一瞬间，仿佛挟有雷霆万钧之势，只一个眨眼，便好似落雷一般，于地面上遽然炸裂。

　　仅一个照面，方檀便削下对方两臂。
　　滚烫、腥臭的鲜血兜头而下，直浇了他一脸，但他顾不得擦拭，忍着剧痛，又借势跃起，踩住怪物双肩，然后朝对方后脑的位置悍然刺去。
　　他用力刺下，刺得这样深，这样重，男尸顿时发出凄厉的哀嚎。
　　一时间，连脚下的大地都在震颤。

　　利刃破开血肉，哀声响彻天地。
　　等到刀身尽数没入后脑之中，方檀紧握住刀柄，咬牙搅动，顿时，耳边响起一阵令人胆寒的皮肉撕扯之声，同时伴随有大量噗呲涌出的鲜血。

　　“嗬！！！”
　　男尸仰天长啸。
　　颤抖中，方檀俯身对上怪物看来的漆黑双眸——
　　瞳仁中间的那一个白点正在疯狂抖动。

　　那该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方檀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但他来不及多想，随着对方新生出的手臂一左一右朝后颈处抓来，他只能抽刀以作抵抗。

　　新生的双臂虽小，角度却刁钻、十分灵巧。
　　方檀一时间竟不能解决。
　　他大约是打算故技重施，找准时机后再次斩落男尸双臂，却不曾想这怪物竟又从肋下生出两臂，化作镰刀状利刃，另附骨刺，趁着两侧防备空虚的间档，自下而上，深深捅入了前者的腰腹中。

　　“噗——”
　　方檀当即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随即，重重跌落在地，生死不知。

　　大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