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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月夜,荷风堂的一处水榭上,众人正在宴饮。
      时值六月,天边的圆月就好似一轮洁白的玉盘,倒映在水中。
      微风习习,水波粼粼,吹起一池莲香。

      席上颇为自在,三五相熟之人可自成一桌。
      菜品亦十分丰盛,有曹妃甸港的鲈鱼,太湖的青河虾,还有胶东的团脐螃蟹。另有卤鸡脯、炸豆干、腌春笋等小菜若干,河朔葡萄、泸南荔子、甜杏、脆枣等鲜果无数。
      趁这大好月色,众人皆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席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酒酣耳热之际,一紫衫男子从席间站起身,有些踉跄地出列跪下。
      随后,朝前方拱手,扬声道:
      “属下任晚山,还不曾恭贺堂主出关、神功大进!”

      一时间,左右几人亦纷纷停杯投箸,附和道:“贺堂主神功大进!”
      霎时,人声鼎沸,恭维、祝贺的声音如潮水一般,绕梁不绝。

      *
      筵席的最上首,坐着一位女子。
      只见她乌发如墨,发间仅简单簪了几朵红蕊的山茶,抬眼望去,却仿佛喷火蒸霞一般,明艳异常。
      见状,她似觉得有趣,不禁莞尔一笑。

      “不用多礼。”
      女子,也就是陆雪燃轻挥袍袖,心随念动,便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将任晚山从地上托了起来。
      只听她道:“本座闭关多年,还不知……这江湖中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说着,女子左手一翻,竟从掌中凭空变换出一柄轻薄的小刀,捏在手中把玩起来。

      那并不是一柄普通的刀。
      或者,与其说是刀,其实更像匕首一些。
      只见此刀单刃,头尖而薄,似蝉翼。乃是昔日铸剑大师公孙衍的得意之作,以东海玄铁打造而成,历时十七年,总计三十六把,特命名为“龙鳞”。

      “回禀堂主。”
      任晚山小心地觑了一眼那柄泛着寒光的匕首,擦了擦额头的薄汗,似是酒醒,随后躬身答道:
      “若说江湖大事,属下近日倒是听闻,渭城新出了一个大妖。”
      陆雪燃坐在上首,听得这话,神色一动,倒是无端想起一桩旧事来。

      原来,她也出身于渭城。
      不过,那已经是十七年前的故事了。

      自沈不归去世后,明月山庄陷落,渭城亦随之大乱。
      乱世中,失去了庇护的百姓好比是无根的浮萍,轻易就被妖魔掳去,沦为血食,命贱得很。
      她也曾是这“两脚羊儿”中的一个。被妖怪拿绳子绑住手脚,养在羊圈里,每日战战兢兢地活着,不知哪一日就填了它们的肚子。

      另一头,任晚山仍在继续。
      “那大妖姓云,是蜘蛛精化形。”
      “因她喜食人肉,所以常命座下小妖将活人捉来剐肉。传闻她的洞府中骸骨成山,死人的皮肉都烂作泥尘,腥臭难闻。”

      听到此处,陆雪燃已是收了龙鳞刀,面色不虞。
      “姓云,蜘蛛精。”
      她不由得心道:云滟时,我不去找你,你反倒自己撞入我手中。

      台下众人皆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见此情状,俱是敛声屏气,不敢言语。
      一时间,偌大的席面上,连碗筷碰撞之声都近乎不可闻。
      这倒不是大惊小怪。
      实在是,他们见多了这位堂主对待妖魔的雷霆手段,惊惧之下,不得不怕。

      陆雪燃虽出自一剪细雨楼,这个江湖上有名的杀手组织,但她平生却最恨妖魔。
      这么多年来,死在她手上的妖物大大小小、不计其数,俱被扒皮抽筋、曝尸荒野,因而得了个“玉面罗刹”的诨号。

      世人亦啧啧称奇。
      当然,十有八九是不肯信的,只道这妖女有“邀名射利”之嫌疑。
      但陆雪燃是素来不把这等凡俗人的议论放在心上的。

      *
      “可还有其他事?”
      她复又发问,神色冷淡。

      下方,任晚山早已是冷汗淋淋。
      但他心知真正要紧的事反而是下面的这一件,故仍是强撑着说道:
      “还有一事要回禀堂主,三年前,扶风方氏宣称其暗器图纸‘梨花透骨钉’失窃。”
      “与此同时,大房嫡枝……方煜被除名,随即下落不明。”

      图纸失窃。
      方煜被除名。
      陆雪燃独自“品味”着这两句话。
      若说方才她的心情仅仅是不虞,那么此刻,便是非常糟糕了。

      只见她一个抬眼——
      一瞬间,一道强劲的真气自女子周身向外猛地炸开,脚下方寸之地的玉砖皆寸寸开裂、碎成齑粉。
      任晚山闪躲不及,遭遇迎面一击,当下便觉得胸口钝痛,险些要呕出血来。
      但他顾不得这些,连忙俯身下拜,哑声说道:
      “堂主息怒!”

      席上众人亦是骇然,纷纷跪伏在地,颤声高呼“堂主息怒”四字。

      此刻,酒席不过刚刚过半。
      月夜风清,叶片“簌簌”声响彻回廊。

      但败兴至此,陆雪燃再无待下去的兴致。
      她兀自起身,临行前,从怀中摸出一白玉小瓶,掷到任晚山脚下:“此乃玉露清心丸,专治内伤。”
      又抬眼看向众人,吩咐道:“你们自行宴饮取乐,不必管我。”
      说完,转身离开。

      *
      宴饮罢,陆雪燃独自登楼眺望。
      明月皎皎,草木繁茂。
      四下无人之际,促织、螽斯等一众草虫反倒在树丛中鸣叫地愈发响亮。

      月色下,她又想起方才任晚山说的话,那些过往。
      关于渭城,也关于方煜。

      她从不避讳自己的出身。
      但大约谁都不会想到,她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竟然出身于渭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之家。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一家七口原本过着平静而幸福的日子。
      但好景不长,随着庄主沈不归的暴毙,明月山庄名存实亡,挣扎多年,城池最终还是陷落于妖魔之手。
      父母同兄姊六人皆是惨死在她的面前,被一只豺狼妖开膛破肚、剖心而食。

      陆雪燃记得很清楚。
      那只豺狼妖的嘴很挑,喜欢吃人身上味道最甘美的地方,譬如脑髓、心肝之类的。
      前者香滑,后者软嫩。

      捉到人后,它也不急着杀死对方。
      反而是先用尖利的指甲抠下两颗眼珠,当做零嘴般,抛入口中“咯吱”嚼了。
      在猎物凄厉的惨叫声中,它伸出那根灵活的肉舌,就着两个空洞洞的窟窿眼,贪婪地吸食起尚温的脑髓。

      那妖怪连吃六人,后来大约是吃饱了,所以看到她,才停住嘴,剔着牙说道:
      “小孩的肉太柴,得养养几日。”
      她这才侥幸得活。

      当时渭城中,道行最高的妖怪姓“申屠”。
      它常于月圆之夜开群妖宴,由麾下小妖进贡童男童女各五十,以供取食。

      陆雪燃本该死在十七年前的那场宴会中。
      但她在席上遇见了一剪细雨楼的楼主:沈灿。
      沈灿一眼看穿她身携异骨,在救人的同时,顺带屠光了盘踞渭城的一众妖魔。
      自此,她入一剪细雨楼,开始修习《秋水神功》。楼内大大小小共计七十二魔头,但陆雪燃仅用十年的时间,便位列第七,一跃成为荷风堂堂主。

      “叮咚——”
      一阵风过,廊檐下悬挂着的铜片泠泠作响。

      陆雪燃闻声看去。
      这些年,她每诛灭一个妖邪,就要命婢女在檐下悬挂一枚铜片,日积月累,也有上千枚的数量了。
      如今,这数千枚铜片一齐作响,似松涛滚浪,又似泉水激石,回荡在这苍茫的天地间。
      而她闭了眼,安静地不说话。

      *
      又不知过了多久,晚风来急,直吹得浮云遮蔽了月色。
      天竟下起雨来。

      帘帷飒飒,山雨不歇。
      正当陆雪燃准备下楼,心神一动,仿佛被一根极隐秘的针所刺中。
      她立即意识到这是自己当初赠方煜的护身符箓被触动,当下做法,不计精血损耗,施展缩地成寸之术,几个落地,便身在几千里之外。

      沿途景色变换,罡风凛冽如刀。
      一息过后,当她循着地点找去,见到的却是一处荒芜山谷中,白袍男子护着妻儿同一众黑衣人厮杀的场景。

      “遇险时可捏碎,我便会来助你。”
      当日之言犹在耳畔。
      而此刻,却是风雨急相催,四面喊杀声不绝。

      “方煜。”
      “陆姑娘……”那男子,也便是方煜露出一个苦笑。
      他如今浑身浸血,瞧着受伤颇重,再不复云游之时的悠闲姿态。
      不待二人细谈,一旁的黑衣人早已分出数人,无半点言语,挽了个剑花便朝陆雪燃攻了上来。
      刀光剑影之间,招招夺命。

      说来可笑。
      陆雪燃虽被正派人士称作“妖女”,平素对人下手却总是顾念着对方性命,不肯轻易杀生。
      唯独对妖魔,才冷下心肠。

      所以初迎上,她动手时还留有五分余力。
      但对方数人纠缠不休,她一时恼了,抬手运起一道劲悍掌风,朝为首之人兜头拍下,直将人拍得双目凸起、头骨凹陷,连一声叫喊也无,便骤然毙命。
      其余人见状,惊骇之余,纷纷后退。

      另一头,方煜一时不慎,又被剑砍杀,当下吐出血来。
      “七郎!”女子凄然出声。
      他出身以机关术闻名的扶风方氏,本就不擅搏杀,此刻还要分心护住家小,更显独木难支。
      陆雪燃见后,再无留手,袖中一抖,数柄快刀便滑落手中。
      她彻底起了杀心。

      “不可放走一人!”
      远处,黑衣人攒聚成团,似一张网罩下,再度持剑攻来。

      旷野中,陆雪燃的衣带在风中猎猎作响。
      眼见着数点寒芒朝自己刺来,她不慌不忙,足尖轻点,使了一招极为灵动的身法,步伐变换间,擦着剑锋巧然而过。
      与此同时,五指倏然一展,数把龙鳞刀自其手心悍然挥出。

      “噗嗤——”
      只听利刃入体,一个照面,十几人的队伍便倒下一半。
      随后,不待对方反应,她又是一个探身向前,素手接刃,只听喀嚓一响,数柄长剑便自行断为两截。

      “你到底是何人?!”
      来者喝问,语气中是遮掩不住的慌乱。
      此刻,狭长的闪电划破夜空,仿佛一道急速下坠的亮白色流星。
      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陆雪燃站在雨中,握刀而立。
      她的脸色很是苍白,唯独下颚处沾了几滴血液,好似白雪地上的红梅,清丽而妖冶。

      “我?”
      她轻轻地笑了,仿佛想到了什么快活的事情。
      “我姓陆,你不曾听见,方煜适才……唤我‘陆姑娘’吗?”
      话音未落,女子步法变换,身形竟似鬼魅一般飘忽不定。
      月色泠泠、刀光似雪,一时之间,竟叫敌人分不清迎面而来的是月光还是刀光。

      待陆雪燃料理干净几人后,方煜脱困,却是面色青白,时日无多。而他的妻子琳琅为护住怀中稚儿,也早已是鲜血淋漓。
      混战结束,一家三口相互搀扶着,才勉强站立。

      从远处看去,只见山雨蒙蒙,偌大的山谷中,无名尸体散落一地。
      近处,血水汇聚成溪,连草木都染上几分萧杀。

      “方煜。”
      两人隔了大约一丈的距离,陆雪燃又开口唤了一声。
      照理说,危险既已解除,她应该离开才是。

      “仇家是谁?”
      她的目光缓慢地从面前这个男人身上扫过,仿佛还能从他身上窥见过往的影子。

      “……我不知。”
      方煜喘息着,又是大口鲜血从他唇边溢出。
      “或许是本家的叔伯,又或许是江湖上贪图暗器图纸的宵小之辈。”

      陆雪燃望着他。
      这个男人大约是要死了,她心想。于是心头不自觉笼上一层阴影,呼吸之间,连胸口都是沉甸甸的。
      她罕见地感到了一丝难过,为方煜,为这个十年前救过她性命的人。

      “陆姑娘。”方煜费劲开口:“今日之事,多谢你出手相救。”
      “但……方某仍有一个不情之请。”

      陆雪燃早已猜到。
      “你是要我照顾你的妻儿?”
      听到此言,方煜却是摇摇头道:“方某自认无此颜面,只是想请托陆姑娘你,在我死后,能够为他们母子二人……寻一处安稳地方容身。”

      “我答应你。”
      听陆雪燃应下,方煜闭目一笑,面容仍似旧时那般柔和、可亲。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喉间“嗬嗬”几声,再看去,已是气绝身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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