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梅瑟里(二) ...
-
“是的,那时我经常在夏天去施瓦宾区,我有一位伯父在大学任教。那里的咖啡馆是独特的,”克拉拉坐在书房的扶手椅上,偏在一侧的发髻上绑着缎带,宽大的袍子遮挡着她隆起的腹部,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奥林匹斯山上的女神,“在别处喝到的咖啡只是一些赝品,所有为读者而写的字,为听者而说的话,都只是赝品。”
她看着对面坐着的里尔克,椭圆脑袋的中年人正在对她微笑,但是沉默不语。他在慕尼黑读过大学,那段岁月给予他最基本的思维方式。但他能说什么?他曾经有一个与她同名的妻子,更敏锐,更美,离幸福也更远。他们短暂的婚姻仿佛人生的过客,后来他一再巧逢与她相似的人。
“历史是一种咒语,”他挥挥手,无奈地笑道,“思维受制于它,因而我们遇到的世界,总是有着古典乐一样严谨而首尾相绪的结构——这不是真的,但有人能打破它吗?”
那是一个有着温和的日落的下午,在梅瑟里远离战火的乡间别墅,他们谈论一些不问烟火的话题。
“我总是意识到世界的破碎。我所爱的事物各有归途,飞鸟朝远方飞去,太阳挂在天边,人们因为际遇而分道扬镳,就像撕碎了的名画,戛然而止的乐章。”克拉拉的面容染上一层淡漠的悲伤,露出少有的柔和,“真奇怪,我和人们一样,认为这没什么不好。”
“世界在每个人那里都是破碎的。”
里尔克说,“我在很久以前就发现了,但是,世界会在诗人的心里得到统一,他的人生本身就是一部大师之作。”
他说这番话时沉浸在记忆当中,并没有去看对面雍容年轻的妇人,因而她得以掩藏下自己失神时泄露的动容。这太不像她了,她告诉自己,你应该意志坚定,穿着立领束腰的黑色长裙,没出嫁时就像个寡妇,作为一个女人,这样你才可能走更远的路。
但是她还是说出一句感情用事的话,“真希望您能一直住下去,至少在我的孩子出生时您还在这里——我希望您愿意当这个孩子的教父。”
她看着衣装朴旧的中年人,自己则从矜雅而昂贵的扶手椅上站了起来,用真诚的微笑打消他的疑惑和惊讶。在那一刻,她认为这没什么逾越规矩的。
这个正在母亲腹中安享着人生之前最后的幸福的婴儿,就是日后的我。她的侍女缇娜后来追忆这段故事时,仍然记得那天克拉拉夫人罕见的笑容。
“我的意思是,夫人是真心要给您找一个好教父。”缇娜用带有捷克口音的德语说着,笑得有些尴尬,可能她很难区分精神交流和绯闻。
当然,我也从母亲那里听到过这个故事。
她只讲了一句,“世界在每个人那里都是破碎的。”
里尔克只住了两个月,便又前往慕尼黑,随后被德国军方应征入伍。我的长兄米尔顿在几位旅居国外的朋友的帮助下,带着已经成年的托马短暂地前往美国。这些朋友都是犹太人,与父亲有生意往来的那些德国人没有一个出手相助的。
托马就在美国念完了大学,并且找了工作。米尔顿在三年后回到德国,继续战前的生意。
这一年年底,我出生于梅瑟里的这一户犹太商人家庭,谈不上兄友弟恭,倒算是父慈母严。我是这个家庭的第五个孩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当时家中只有少年时期的三兄雅克,年幼的同母哥哥纳撒奈尔,父亲和母亲,这个拼凑起来的家庭暂时呈现出完满的景象。我在战乱年代出生,但是整个童年,都在梅瑟里不问世事的安宁当中度过,习染于它的从容,它的冷漠。直到1922年我才回到德累斯顿,那时一战已经结束很久了。
我还有一位素未谋面的“教父”,莱纳•里尔克。他的到来简直是我们一家人的荣耀,但当时里尔克的真知灼见还不为世人所知,我的父亲和兄长视他为“逃兵役的普鲁士人”。他没有赶上我的出生,而且他是基督徒,我则是犹太人。但是心灵是不因为教义而彼此隔阂的,当我在数十年后经历另外的人世,仍然会想起母亲唯一提及的他的那句话。
“世界在每个人那里都是破碎的。”
有的人止步于此,耽于世俗的快乐。也有人继续前进,追求一些经得住诘问的幸福。里尔克或一切艺术家都是如此,而我和纳撒奈尔这样蹩脚的艺术技师,也都走过这样的道路。
在所有的亲人当中,只有纳撒奈尔与我心灵相通。我们和父母双亲都不一样,他们明智而敏锐地向世界讨价还价,在众多的协商和让步当中热闹地生活,繁衍子嗣,殖民或被殖民,我们只是在他们提供的丰饶的土地上生长过。
我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些发生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情,是因为它们对我影响深远,这一点是我在垂暮之年才认识到的,当时我用叛逆来回敬的一切,其实早已在我身上打下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