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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局变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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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旧游
记酒杯常浅,秋水长天。旧弦未彻,吟未尽离别。萧骚襟袖冷,轻衫似雪。何处一竿烟雨,知心惟有月,那堪剑歌起,淮城故事,烽烟犹烈。尘沙木婆娑,丽影水姿绰,樽前宫阙。叹栖迟零落,青山无颜色,人踪俱灭。衣冠老骥豪情,几时方歇?觅忠骨何处,竟满目子规啼血。
一幅长匾,由那阁外配廊上垂了下来,铁划银钩的字迹,却有前朝王子安的笔意。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
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数百年来,因了一篇滕王阁序,却将这并不见得如何壮观的滕王阁,捧作了天边的一轮皎月,映照着世间。
骆寒便在这月色里,缓缓策驼而来。夜阑人悄悄,他这般独行而至,倒还合了他一向孤寂的脾性。看看来至阁前,骆寒口中忽低声一哨,止住那驼儿,抬眼便向那阁楼上望去。一望之下,他眼中就似泛了些湿意。
——十年!距当年那琴剑相知的一会,眨眼已是十年岁月,昔日两个青稚孩童,不过少年老成。而如今,一个统领淮上各路义军,一个久居塞外名驰江南。然而如今再求滕阁重会,却又是,何其难?
耳畔似有琴声融融,骆寒只觉胸中气血一涌,一扬首,纵声长啸,直欲穿云而去,身下驼儿也似为此所感,一声低鸣。
骆寒啸声未竟,身形直掠而起,如燕高翔,愈见轻盈。他一腾之势足三丈有余,去势未竭,腰间一挺,左手勾住檐角,人已再度腾起,身子轻盈一翻,落于阁顶。骆寒微微喘了口气,人却已躺了下来,看向那本已晴彻的天。
江南的冬是冷的,骆寒单衣薄履,却就那么舒展了身子躺着。云寂风吟,星灿日隐,天边挂着的一轮月,略略缺了些,并不完满。然而就是这亏缺,反倒缺损出一种别样的风致来。骆寒的心里,就似静悄悄的浮起了一双眼。
那眼淡淡的,带着一种水一般的清澈灵透,看着这红尘世庸凡的俗物,终是忍下了,拼却自己一身,保下了一方安然。可是,那也是他永生的羁绊。
——是不是,你不肯丢开那俗务,只为了,你所选择的梦幻?那么你既一意陷在这局中,我所能助你的,也只有这孤僻一剑了。但终有一日,连你我都合弥不住时,你,又当如何?
骆寒忽有一种渴饮的心情。他一伸手,就向腰间摸去,一摸却摸了个空。骆寒一惊,挺身坐起,牵得肋间一痛。他骨伤未愈,动作一急,不免牵动伤势。然后他才想起,随身的酒囊还在阁下的驼儿身上。
他身子一溜,已由阁顶落下,驼儿却在阁下月影里卧着,苍苍黄黄的皮毛在月影下泛起一点暗沉。骆寒伸手抚了它颈子一会儿。才由鞍旁摘下了皮袋。拔开塞口,就喉便灌。
那皮袋不大,酒不过顷刻已尽。骆寒一向清亮的眸中就腾起了一片微微的茫然——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喃喃自语,忽一抿唇:“出来!”
话音未落,左侧配阁上有个人影已一腾而下,直向这边跃来。骆寒看着那在月下纵跃的身影,晃了下头——酒罢已倾颓……
——酒罢已倾颓,秋水长天折翼飞,莫道风波栖未稳——
他以为事务已了,然而这世事,终不如他所料。这世道,当真风波栖难稳!
那人一跃一跃,直向这边阁下跃来。看身形提纵之术也只平平,人却精干,在距骆寒两丈之地处立住,一躬身:“骆少侠。”
骆寒一挑眉:“你是文府的人?”
那人是个三十余岁的魁梧汉子,只听他冷冷道:“不是,老龙堂南昌分舵主朱风,奉老龙头钧龙令,请骆少侠过府一叙。”
骆寒放下手中皮袋,微一侧脸,月华在他的皮肤上轻轻一顿,沐出一种少年果毅的的勇决,轻一抿唇:“钱老龙非要今年找场子?我不是托人告诉他,三年之后,我自上金山。”
朱风一抬眼,不卑不亢地道:“骆少侠可以再等三年,但老龙头不能等,必华少爷也不能等。”
骆寒“哦”了一声:“是么?我若不去,你们又能耐我何?”朱风唇一皱,冷笑道:“是不能迫骆少侠上金山,想来骆少侠已有了渡江的法子。只是老龙头钧龙令已下,三千老龙堂子弟,亦非泛泛之辈!“
骆寒眉一剔:果然好算计。
他轻轻摩挲着驼儿那温暖的脊背,将冰冷的手伸进了骆驼颈下那一块松软的毛中,可他的心却止不住地一颤——好冷呵!冬日的月华虽暖,烈酒在腹,但他依旧觉得冷寒。因为少了那人的相伴,纵意兴激扬,他也只有停杯。
——停杯。
——云起江湖一雁咴!
此词为你而作,此曲为你而弹。
那双但若有情,空若无物的眸子,遥遥抬眼,看破了淡白的虚空,在月华下,乍然浮来。
骆寒手中一紧,撕痛了骆驼的毛皮。那驼儿一声嘶鸣,朱风一惊,掌间一沉,已蓄势一退。却听骆寒道:“罢了,也不差这一件,你回去告诉钱老龙,十日之后,金山之顶,我自与他一见,一了旧怨。”
朱风一声答应,他令已传到,当下耸身一退,逸了开去,却听骆寒在他身后似倦了般道:“告诉他,此次一会,他与我昔日恩怨,就此揭过。”
朱风一去。骆寒先前压下的酒意却似一涌,一手支驼,一肩侧枕。忽地扬首而歌:
“酒罢已倾颓,秋水长天折翼飞,莫道风波栖未稳——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
相望已相违,五弦无情信手挥,若到淮边惊夜冷——披衣,与谁相伴与谁归?”
他喉音清冽,微带喑哑,但那哑却给他的嗓音带出一种别样的韵意。骆寒一歌方罢,已腾身上驼,疾驰而去。他厌了,这样的一个人世原不是适于他的,那塞外黄沙,胡杨婆娑,长风吟啸,才是他的天堂。
而过了长江,不远处,便也有一片不同于这的世界。那里有着明澈之天,朗阔之地,热血男儿,以及无数永不磨灭的豪情烈性。骆寒伸手抱紧了那骆驼的脖子,心中微微一暖——冬时岁月,有这样一种温暖可以依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那月华,也很淡很淡地映在另一个人身上。同样倦怠和傲挺,同样平静的眼,同样炽烈的情。他的白衣本已是一股月华的晶莹迷蒙,映在月华下,更增魅惑。易敛——“谁知淮上一杯酒”的易敛。
易敛的手正轻轻在那乌木古琴上抚着,一个个单调的音,静静跳跃着。那曲不成调,但零零落落,听得出一种坚毅与壮阔。
白皙修长的手指忽然顿了顿:“妍儿?”
一个素衣丽人立在他身后,却是朱妍。她今日虽荆钗布裙,反比那鲜衣珠履时更添几分风致,明丽嫣然。她放下手中托盘,轻声道:“快三更了,外面露重,别又受了风寒,咳嗽才好些,自己,多少顾着些。”说着,抖开一件外袍披上了他的肩。
易敛拉了拉袍角,轻拍她手背:“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睡,别等我了。”
朱妍点头一笑:“好,我先回去了,你……”
她话音未落,却见杜淮山匆匆而来。两人一怔,杜淮山已行礼道:“公子,少夫人。”朱妍一笑,转身离开。
杜淮山的脸这时才微微露出点儿惊惶,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只羊皮封套来,上面用朱砂画了个很奇怪的符号。易敛一眼望去,手指在弦上就紧了一紧,叹道:“他们……金张门果然还是来了。”
杜淮山点头一叹:“是,来下书的据说是门中排行第二十的金明碲,但是……三娘子和王木都受了伤,而且正在诊治,还好性命无碍。”
易敛沉吟了一会儿,忽一扬脸,凛凛迸出一点傲然:“他们对‘五更’的人下手了?”
杜淮山应道:“是,五位当家,俱已失陷番邦。”
易敛面色一变,一手按胸,踉跄一退:“都已……”“不是,”杜淮山慌忙接口,“他们只是扣了人,要我们放他们的使节前来零栖堂。”
易敛轻舒一口气:“那,还好。他们要来,就来好了。”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小的酒杯,摩挲了一会儿,由托盘上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缓缓饮下,眼中,难得的一现悠远。
易敛怔怔出神,手指不自觉地拨动了琴弦,音声一跳,唤回了他的神志。一侧脸,却见一旁杜淮山欲言又止,微微一笑:“杜老,这一次,绝不可再劳动……他了。”
他忽扬眉一笑:“杜老,昨日在高邮定下了些鲜果菜蔬,明日您带金和尚和几个人,送到楚将军那儿。”杜淮山应了,可犹不甘心:“先生,可这一次金张孙……就由他张狂不成么?您一个人,艺业是不够的,骆小哥儿左右也是无事,不如……”
“他不会比我轻松,”易敛喉中一紧,“钱老龙头不会轻易放他过江,文翰林又毙于他剑下——这连文府也惹上了。若是龙虎山上那人再插手……”
他语意一痛:“他不知,如何谋就?”
杜淮山无语,却见易敛本搁在琴上的手指用力张了一张,似要尽力罩住些什么似的,心中不由紧了一下,暗一握拳,沉声道:“老朽糊涂,先告退了。”
他转身而去,身后七弦泠泠,易敛的琴却又响了起来,清灵琴音里,只闻他飒飒低吟:
“雨晴气爽,伫立江楼望处,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遥认断桥幽径,隐隐渔村,向晚孤烟起。”
杜淮山足下一顿——真是老了,金张门区区十几人来犯,自己也不能抵敌,还迫得易先生,这般苦捱危局?
易敛歌至下阙,声音渐细不可闻:
“残阳里,脉脉朱栏静倚,黯然情绪,未饮先如醉。愁无际,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
一座孤峰,拔起江南千里阔野,山势奇诡,陡峭难攀,飞鸟过处,怕也要留羽吧。此时正值隆冬时节,本苍翠的山峰已作了一片暗红的褐,隐隐像是沉凝久了的血色,只在山涧谷底暖融映阳处,多出些绿影,苍苍茫茫的。
峰顶覆雪,一片莹白,干燥而爽洁。日头很暖,红彤彤地映着这一座孤山。可在这山中,又哪映得出一点暖?
只是听着山的名字,武林中人已有不少惨然色变,只因为,山中一代宗师大隐,名动塞北江南。
因为这就是——龙虎山。
现在的龙虎山,更是教人怖了——山中贵客,哪怕任挑一人,也足以令江湖倾翻!
天师顶上,难得有片空地,四下虬松劲柏,地上尚有未融的残雪。空地上摆了张石桌,石桌旁,坐了三个人。
主位上的人道衣羽冠,丝绦长剑,须发皆白,两条长眉斜飞入鬓,微微下垂,大袖飘飘,挺鼻长髯,颧耸耳垂,颇有仙风道骨。只是此间主人——张天师。
居客位的是个老儒,却看不出一点寒酸的根骨,青袍缓带,儒巾折扇。眉目间清冷爽秀,颇有古范,却叫唇角凝着的一股阴狠戾气添了几分邪魅。一双老眼凝练如隼,正是文府至尊,隐于林下十六年的——文昭公。
下首相陪的却是个胖大的老者,虽黄袍葛履,寿眉佛脸,红光满面,但一抬眼间的神光乍现,
已见得他的绝顶修为。持着茶碗的左手上,那枚汉玉扳指分外惹眼。他是永济堂上,醉颜阁中神踪一现的——鲁消,鲁狂潮。
三大高手,宇内三宗,齐聚龙虎山天师顶,为何?
他们身后侍立的九大鬼,毕结,阿染等一干人,在江湖中都可独当一面,但如今,却只能垂首侍立,连大气亦不敢出一口。
三宗却在看石桌上的一件东西,目光深远。
那是一段木头,就是普通的柳树,冬日里已半死的树。随处可见。但这一段木,却也是绝无仅有的,只因为那木上的经络树脉,扭曲得匪夷所思。
木片上端切口平滑,隐隐还能看出一个淡淡的弧圈,似一只小小的酒杯——文昭公唇角阴冷一笑,张天师已唤道:“九儿。”
刑霄一躬身:“回师父,这就是骆寒托弟子带上山的,骆寒曾言道,一曲新词酒一杯。”
他口中说着,心下却是一阵激昂,直欲纵声长啸。鲁布施一拊掌,已笑道:“好!好!一曲新词——”他一端面前之杯,一口饮干,“当有美酒一杯!”
文昭公唇色冷冷:“你见他之时,可告诉他我只给他一月时间?一月之后,淮上那人,必将不保?”
刑霄冷冷应道:“文先生放心,骆寒已经答应正月十七,上龙虎山与先生一会,但先生若是不守信诺暗中动手,文氏一门,定难逃他一剑之利。”
他转述骆寒言语,心下却也一敬——敢对三大宗师这么说话,舍骆寒其谁?能以一己之力,抗文府之势者,舍骆寒其谁?
三天前,他在康城见了骆寒,传语他文昭公之约,骆寒一口答应,但是,要等一月之后,才能再上龙虎山。临去留剑断柳,托刑霄带回。
那一抹弧光就似在刑霄眼底漾开,引得他一向绿气森森的脸也有了几分红润。文昭公声音涩然:“为什么拖那么久?”
刑霄冷冷道:“三日后,金山顶,他与钱纲有约。”
阿染面色一变:“他不要命了?钱纲十字杀人之下,可一向还无生还之人。”
鲁布施手骨轻响:“倒也是,只是,这是以前,但往后……只怕这骆小哥儿,就是头一个。”
他语意迟迟,心下也自惆怅,喟叹片刻,终于不语。
文昭公冷冷一笑:“看来倒教这两个后生小子搅得江湖倾翻了!连袁辰龙,嘿嘿,怕也不及。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易杯酒,易杯酒,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连翰林都折在他的算计上,他若与骆寒携手逐鹿中原,呵!”
张天师淡淡开口:“不知道,他这易姓,原是母姓,但想来与杨氏一门脱不了干系。恐怕连岳飞……”
众人心下明了,木易者,杨也。飞敛二字,又何尝无干?若非如此,当年滕阁旧事岂会牵连到“江船九姓”中王氏一门?当年岳飞府上满门抄斩,独独走了三公子岳霆,陈年旧事牵扯下来,与易敛,更是丝丝相连。
毕结恨恨道:“管他是谁,翰林哥的仇,决不能这么算了!”
鲁消呵呵一笑;“结儿还是长进了,手足情深哪。知识,那骆小哥儿既能杀了翰林,想来一身技业也是不差。你有把握定能报仇?何况旦夕祸福,本是天定,一切顺其自然,又何必强求?”
毕结脸色一白——鲁消这话分明引有他意,正戳到他痒处,当下打个哈哈,执了一礼:“谢老爷子教诲。”
文昭公道:“鲁兄,你受那易敛之托,,要护骆寒也便护着了,何必教导结儿道理,此事并非他出手,你便教导得他随天师在此修行,也是无用。”
张天师叹道:“布施,连你也不看好骆小哥儿么?”
鲁消一笑:“文兄成名六十余载,又岂能败在一个后生晚辈之手?只是骆寒出道至今未有败绩,这一场好斗,老夫又岂敢妄下断言?”
文昭公阴恻恻笑道:“布施你当然是看好骆小哥儿的。”
鲁布施一笑摇头。
文昭公怔了怔:“莫非布施看好老朽么?”
鲁布施一笑摇头。
张天师一叹:“以我之见,只怕两败俱伤。”
文昭公唇角扬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微笑:“是么?那也好,鹬蚌相争,总有些意思吧。”他掸掸衣衫,合起手中折扇:“阿染,传我的话,一月之后,叫他们拿那一杯酒的人头来见我。”
鲁消面色猛然一变,一身衣衫陡然涨大起来。张天师振衣而起。文昭公一回头,见到的是阿染脸上那临死前犹不敢置信的惊恐,蓦然长声厉喝道:“是谁?出来!”
——太可怕!当今一世,有谁可瞒过三大宗师的耳目,一举击杀阿染于不意之间?纵剑术轻功高明如骆寒者,也是不能!
忽而之间,天师顶上的气氛变得诡异,鲁消长吸了一口气:“何方高人在此?何不现身一见?”
他话音未落,九大鬼与文府众人已觉胸口气血翻涌,鲁消手下四大弟子却知他已运上了慈悲大法,心下暗惊——何方神圣?未现身已逼得鲁消如此应对?
一声轻叹。
喟然如烟,几不可辨,一道碧绿的人影,不知何时已在一株枯柏间轻轻摇曳。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能从那翻飞的衣袂,婀娜的身段上,晓得是个女子。
张天师脸上忽而一白,如同沉吟般低低道:“玉蚕丝,碧螺簪……”才吟得两句,鲁消与文昭公已悚然动容。
那女子一笑:“难为道长还记得,也很不错了。这六十年岁月,不知道长心中,有所愧否?”
文昭公倏然抬手,一记袖手刀就向那碧衣女子击去女子轻一拂袖,已如一只翠鹂般跃起,衣袂带风,轻折回旋,落在另一株松树上。鲁消一惊:“你是玉……”
文昭公一击不中,自恃身份,便也不动,毕结长剑一挽,颤起朵朵银花,向那女子迫去。女子淡淡一笑,翩然落地,轻一探手,已扣住了毕结的脉门。一拧一夺,剑尖已在他颊边拖出一条血痕。
张天师蓦然掠至,一挥腰上拂尘,直插入两人中间,目光盯在女子罩着白纱的脸上,半晌才放松下来,叹道:“你不是如风。你是燕草,还是秦桑?”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那女子轻轻一笑,掠开额前碎发,露出额际一片浅青黛色:“我是秦桑。家师有封手札,着小女子转呈。”
她一伸手就向怀中摸去,一摸就摸出了一张素绢,伸手向张天师掷去。张天师见那帕子荡荡悠悠,飘然而至,伸手一接,低声道:“道得劫?”
他道号“道得”,这绢帕主人,却是他少时订妻,药王玉漱云之女玉如风。他断发出家,玉如风情场失意,远走海外,临去道:“道得得道,我已入劫。此劫他日,必反噬于身。”
张天师注目帕上,唯见点点行行字,慨然一叹:“如风,如风,你倒是比贫道先悟了。”
他一抬眼:“秦桑姑娘,如今玉门主人,想必是你?”
那女子轻道:“秦桑是师傅所取名号,小女子秦柔,不才现掌玉门一户。日后,还托道长多指教。燕师姐尚与师父守灵,小女子此行一了旧事,也即回去了。”
张天师点点头:“既是你来,想来,那蝶舞三诀,你也练成了?”他低头注目绢上,只见斑斑点点俱是暗褐,竟为鲜血所书,不禁心下惨然,轻叹一声:“如风,六十三载,你竟仍然……恨我当日不成?”
他一拂袖,那白绢已碎作千丝万缕。秦柔一摇头:“小女子此行,并非向道长问罪。信已交过,小女子正事已了。”
她一垂眼,向毕结睥睨一笑:“可惜了,你心术不正,毕家家传洞然诀与你也是无用,还是……莫费心了罢。”
毕结大怒,也不顾张天师尚在,一招风摆残荷就向秦柔腰间刺来。秦柔并不理会,衣袖一卷,袖中飞出一根丝带,轻轻巧巧的绕上了毕结手中长剑,淡淡道:“清流剑虽好,你还不配用。”话音一落,手腕一带,已将那口宝剑震断。
毕结一声冷笑,身形一错,一记袖手刀已劈至秦柔面门。秦柔身子一侧,一只衣袖搭上毕结手腕,足下轻轻一点,已然扑起。
秦柔一双手轻拨慢挑,指尖一道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劲袭来,缠绵悱恻,如同情人耳语。毕结纠缠不耐,怒喝道:“好个贱婢!”
那一声喝罢,他出手忽变,大开大阖,已用上了毕家家传绝学。双掌一招招交击而出,如长河乍泻,一驰三千。树抖石飞,已为这一斗所动。
秦柔长袖飘拂,缠绵而至的招数,尽克毕结掌中精要之所在。毕结自出道以来,尚未有今日这般辛苦纠缠。正与另谋他法,却忽听文昭公道:“结儿,退下!”
毕结不敢违命,双掌一收,耸身便退。秦柔却负手而立,全不理睬。毕结一怔,胸口一痛,咯出一口血来,惊道:“你——”
秦柔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不该强用这功夫的,你修为不及,强用对敌,若遇高人,必反噬于身。”
她淡淡一笑,一扬手,将一个小玉瓶掷进毕结怀中:“伤了你,非我所愿,这玉冰丹,你吃完了,也差不多该好了。只是,骄狂之气,不可再生。”
她语音淡淡,竟似教训后辈一般。毕结正待发作,却听秦柔道:“文先生,小女子贸然出手,伤了尊仆性命,有犯虎威。还请文先生,看在家师份上,赎罪则个。”
她声音不大,毕结却被她一语压住,一时间胸口烦恶无限,不由得暗自吃惊。
玉如风同张天师之间的恩怨,文昭公也略知几分。当下淡淡一笑:“老朽虽心胸狭隘,想来不致为此迁怒。”
秦柔轻叹了口气,缓缓道:“今日腊月二十二,正月十七日,骆寒必至龙虎山。然文先生若言而无信,小女子斗胆,也要插手了。”
她一语未尽,人已翻飞而起,如蛛沿丝行,飘然而逸。
张天师心下怅怅,缓缓道:“文兄,今日已是二十二,既然骆寒不至,文兄不如先行回府,合家团圆。”文昭公淡淡道:“好,老朽先告辞了,待元宵佳节,再来观灯。”一拂衣袖,带人下山去了。
文昭公一行人离去,鲁消仍在一边自顾品茶。张天师转身坐下,不由一笑:“鲁兄,你倒镇定,可只怕……正月十七,天师顶就要血溅五步了。”
“这可好,玉如风一死,留下个女娃子,你就得护着,更何况,那丫头的功夫……”鲁消一叹,“这丫头的功夫,当世女子中,足为翘楚,便是那七尺男儿,又有几个及得上她?”
“只怕,不只是当世之中,“张天师苦笑一声,“连上你我几个老家伙,怕也要折在那丫头的蝶舞之术下。”
“蝶舞?”鲁消愕了一愕,“难道是传说中传自南海竹山一带,近似妖……”
他住口不语,蝶舞一术,向为正道所不齿,不但因为它习来伤气损脉,更是杀人于绮丽之中。一旦修成,可谓宇内独步,天下翘楚。修习之人多为少女,但每每练成已入不惑。因此少有人修习。玉如风遗下的这个徒儿,怎么会用这么诡异的功夫?
张天师苦笑道:“如风修习此术不成,只得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丫头身上。这丫头虽然练成这门功夫,却也害了她一生。”
鲁消一怔:“怎么说?”张天师叹道:“蝶舞一术,绝对不可动情,否则一旦相守,功力尽废,而此术杀人之酷烈,也使其难逃天罚。此术一运……”他似是不忍,“一舞断肠,二舞碎骨,三舞销魂。立时便是魂消命丧,要是自行住手,也只怕是……”
鲁消惊道:“怎么?”
张天师一叹:“也是缠绵病榻,终不得脱。”他顿了顿,“我观此女骨相,不是薄命之人,但命中之劫,是免不了了,纵使逃得过,也要耗尽她一生心血了。”
鲁消喟叹一声,却听张天师道:“布施,你寻了这么多年,还没找到那岳门遗孤?”
鲁消呵呵笑道:“瞒不过你,昭公只怕也知,睁一眼闭一眼罢了。”他轻轻用手指在石桌上画了个“安”,笑道,“在我身边。”
张天师轻叹一声:“青山忠骨,也算可安,这十余年,做这个局,又是何其难。”
这样一个乱世,需要一个平稳的局面,何其难;要打破这样一个局,又是何其难。但总是有些人可以出来,做这些他们已无能为力的事,比如袁辰龙,比如易敛,比如骆寒。
鲁消忽然举杯:“局变。”张天师举杯一触,长长一叹。
稳局,再生变。
金陵旧城,朱墙黑瓦。乌衣堂前燕,寻常百姓家。
在金陵城一间雅致高阁上,一个青衫公子倚窗而坐,眉目沉郁,清清浅浅地品着一盏云栖茶,目光远远望着缥缈云雾中,那一座褐木高楼。
那楼旧旧的,有些破碎,亦有些沧桑历练,仿如久经世事般,温温凉凉地看着这世间,如同一个女子那风姿别样的脸,淡然而通透的眼底,是无尽的天言。他的手指忽然探出,抓了一抓,就如同握住了,那轻轻拖过走廊的裙裾。那样的风姿高态,他这一生……已是……永不可见。
他已坐了许久,浑不觉雾水浸透了衣衫。丰神俊朗的脸上,凝着一抹憔悴,一抹苦涩的笑意。
一个绿衣小童不知何时上了楼,见他呆坐,不禁也怔怔地出神。那青衫公子却回过头来,哑哑道:“绿箫,今个儿……十几了?”
小童口齿伶俐,答应道:“回公子,今日已是二十三了。”
青衫公子握着茶杯的手一顿,苦笑一声:“二十三了……我倒糊涂不少,连这日子都过的没数了。绿箫,这几日,可有什么新调儿?”
小童皱眉道:“十二月十八,骆寒在滕王阁接了钱老龙头的帖子,现下,正赶往金山。”
青衫公子一怔:“哦?”
小童道:“十二月二十,九大鬼中的刑霄,在康城见了骆寒,怕是龙虎山上,张天师已烹茶相待了。”
青衫公子一挑眉:“确实?”小童点头道:“是。而且文府文昭公,江北鲁布施业已上山。宇内三宗,已齐聚龙虎山。”
青衫公子手一抖,杯子已脱手而坠。他叹了口气:“绿箫,你叫红烛去打点东西,我要去金山。”
小童垂手而退,青衫公子手指握紧,又缓缓松开。眼中平和的光华一敛,已迸出一道厉意,更有着敬意——单人只剑,决荡江南,迫得三大宗师一会。如今江湖之上,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就让他为他,做些什么吧。”
他的目光又滑向窗外,一伸手轻轻握住桌上玉箫,移箫就唇,低低吹了起来。那箫声带着一浸悲凉在这天地间漾开,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阿如……”他的心底,轻轻唤起这个名字,“你一心之所系,已然皆安。你身在阴世,也可慰怀。不至一味纠缠,再如今生之所绊。”
他喉中一哽,箫音已乱。不禁长笑而叹:“吴四啊吴四,你一生诗酒风流,到头来,连己之所爱也维系不住。你此生复有何益?更有何趣?”
他,青衫玉箫。半金堂主人,吴四。
吻水小阁和绿箫。而如今,那顺风老庙停红烛的伊人,又在何方?
江南的雪,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来了。未若柳絮因风起,故国山河里。
骆寒单衣瘦驼,渐渐与雪融成一体。这江南的雪,于他久处塞外之人,却丝毫不在意。眼见得天色渐晚,他一声唿哨,已止住那驼儿,翻身下来,牵它到江边去。
他一路沿江而下,昼行夜宿,兴致来了才连夜赶路。饮罢驼儿,他也就着那冰冷的水略略清洗。江畔本多高大乔木,虽是隆冬,倒也有几棵树还在枝上挑着几个叶片。骆寒打量了一番,拣了一处枝丫,身形一腾,一跃而上。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闭目调息。
忽有一声清冷的笛音响起,如一只翠鹂高吟,穿云破叶,踏月而来。骆寒的睡意被这笛音一激,已然消散。他身子一腾,已跃上一处高枝,要看是谁在这清朗月夜,沐雪吹笛。
那笛声清丽俏媚,吹出一片别样的江南水乡滋味。骆寒四下寻望,却不见吹笛之人。那笛声响过一刻,忽而一住,就听一个声音轻轻地唱了起来:
“冷月梅花杯,孤雁念远只一咴。莫道江湖风波险,谁归?夜雨金荷已倾颓。
相望已相违,短笛无腔信口吹。玉钗碧袖春风寒,高飞,雪函冰铗击节碎。”
歌声渐悄,终不可闻。骆寒睡意全无——是谁?是谁能唱得如此一曲?那里面,居然有几分……小敛的味道。只是,那歌喉柔婉,分明是个女子,她又是谁?
骆寒轻轻呼出一口气,抛开满心疑惑,落下地来,从雪里折了个草叶,就口轻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