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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南淮意说了这话,就径自推门出去回屋了,留出地方也好让他们商量。
至于他们商量出什么结果,是预备来劝说他,还是同意,他都不关心,他自己的主意是打定变不了的。
打开衣柜,从最底下把那箱子拖出来,他自回来就没收拾箱子,直接带着就能出门。从怀里拿出钥匙开锁,床头柜抽屉里锁着他的钱,约莫着数了一把,一部分放进箱子里,一部分放进贴着肌肤的外衣内侧的兜里。
等着南永衡想来找儿子来一场父子谈心的时候,才发现早已经是人去楼空。
南兴华给门口岗哨打了个电话,晓得他们亲眼看见南淮意提了个木箱子坐上了车。他重重冷哼一声,朝小儿子扫了一眼,就出去了。
南淮意去安县,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打算,趁着年关将至,想再见自己一面。他从前一次没见过自己时,只是偶尔会幻想到时见面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自从上次见到了,闲暇时总是抓心挠肝,他想亲口跟自己说一声,新年快乐。
还是老式的绿皮火车,他在售票窗口排队买了最近的一趟去省里的票,差不多要坐两天多,才能到省城。到了省城再转车,先到市里,再想办法去县里。好在他上次走了一趟,这次再走,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在火车上熬的风尘仆仆,满身沾了旱烟和说不出来的什么别的味道,臭的很。两只眼睛也熬得布满红血丝,出了点钱,搭了往县里去的大巴车,靠着座椅,他不住地点着头,险些要睡着。好在路是崎岖的,大巴车走的摇摇晃晃,过了个坑就猛地往下陷了一下,南淮意身子一颤猛地清醒过来,手里下意识地抓紧了箱子握把。
“安县到了。”
南淮意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扶着座椅站起来,顺手帮着旁边欲往肩上扛起麻袋的妇女提了一下,下了车,看着大巴左摇右晃地又走远了。
和东部欣欣向荣改革开放一片大好截然不同。
这里还没有已经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繁华景象,放眼望去,还是成片的民房住宅。低矮的砖瓦结构房屋不规整地拥在一起,样式老旧,方砖裸漏,路面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没有经过硬化柏油路面处理。
地面积水还没有晒干,显得泥泞不堪,而天近黄昏,乌云压顶,像是又快要落雨了。
左侧矮房前有个铁质的长方水槽,上面接着水管,爬满了青苔。有两个妇女坐在小凳子上,抱着水盆接满水,抬头看看天色变化,手底下忙着搓拧衣服,不时暗暗地将目光落在右边站着的男孩身上,小声交谈。
“欸,姐,你看那儿站着的那个,你认识吗?”
“不认识,长得真俊。”
“来咱们这儿不知道干啥?”
在这个地方,他精致得有些格格不入,自然分外惹眼。眉眼俊秀,穿着件黑色的皮衣外套,灰色的运动裤,脚下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玉坠从脖颈滑出来落到毛衣上。发型穿着,都颇带有鲜明的后时代的风格。
只手里提着个布袋,上面印着供销社三个字的红印,不知道装些什么。
她俩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南淮意压根没有听见她俩在说什么,就是听见了也不会在乎。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他就从两间房屋中的窄道穿过,撤到房屋后边,将自己的身体挡住。
到放学的时间了。
其实他撒谎了,对陈矢。
他说,女孩包括女孩的爸妈都不知道他的想法。
然而事实上,是他上次待了那么久,只是每日像个变态一样,早早地从县招待所出来,趁着冬天天亮的晚,就守在这里,目送着自己去上学。约莫好放学的时间,再跑过来,守着自己回家。
就是这一次,已经是他到这里的第三天了,他还是躲在暗处。
原来从别人的视角看自己,是这种感觉。
很巧妙又有点怪异。
她终于出现在路口,不算是瘦骨嶙峋,但明显比同龄的九岁孩童要矮下去一大截,孤零零的一个人掉了队。扎着松散的马尾辫,背上挂着一个军绿色的书包,缝补的痕迹很明显。身上穿着学校统一发的红白色校服,是二十一世纪风靡全国的运动校服的雏形。只是可能因为被水洗过很多次,有些发白褪色。
布鞋的鞋底子掉了一半,迈步间松松垮垮地露出穿袜子的脚趾,她走不快,勾着鞋子拖着腿往前挪。又像是担心下雨,两只手撑在头上,右手大拇指还勾着装有饭盒的布织的袋子,在她脑袋旁边一晃一晃的。
一个成年人做这个动作,或许看起来会滑稽搞笑。
一个九岁的女孩做这个动作,看起来只是可爱又可怜。
“溪溪放学了?”蹲在水盆旁边洗衣服的妇女忽然叫住她。
“嗯。”她很乖地停下脚步,把手放下来,“张姨、李姨。”
“好好好。”张姨笑着点头,“你爷爷今天不回来了,托我给你管下午饭,一会儿就来姨家。”
“谢谢张姨。”许逐溪连忙道谢。
被称作“李姨”的女人忽然问道:“溪溪啊,你爸妈今年回家过年吗?”
许逐溪摇头:“还不知道。”
李姨笑着说:“嗨——姨就是随便这么一问。今年你爸妈要是回来过年,走的时候,带不带你啊?你今年都九岁了,这么大了,哪有小孩不跟爸妈一起生活的。你看你弟,你爸妈那不是打一出生就带着你弟。你听姨的,今年你爸妈要是回来过年,走的时候,你哭着也得跟着你爸妈一块去南边。你继续跟你爷这么待下去,你爸妈以后一直不回来,可是想不起来你,他俩以后不要你了你可怎么办?”
她越说越起劲,被旁边张姨用手肘连碰了几下,提醒她不要说了,她都毫不在意,继续自己的长篇大论,“我跟你张姨可都是在福利院忙着的,那我们俩可最清楚了。福利院里多少丫头打一出生就被她爸妈扔了。你千万要听姨的,要跟你爸妈住在一起,要不然他俩把你忘了,以后谁还能管你?对不对,溪溪?”
“你要多跟你爷说说,让你爷去跟你爸你妈说。”李姨抬下巴努嘴,“姨是好心,这些话别的人姨可不跟他们说,但你可是姨看着长大的……”
许逐溪抿着嘴不说话,两只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右手手指钻进左手掌心,掐捏着掌心里的肉,揪起来,又松开,死死地掐紧掌心,低下头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跟孩子瞎说什么呢?!”张姨瞪了自己旁边还笑着的李姨一眼,“溪溪,别听你李姨瞎说。快回去吧,你先做作业,等会儿饭做好了,姨再叫你。”
“好。”许逐溪应了一声,逃似的飞快地跑开了,顾不得自己的鞋底还是耷拉着的。
九岁,三年级,已经足够懂得很多事情了。
南淮意平静地扫了两个人一眼,隔着房屋的距离,缓缓跟上许逐溪。
他对这里很熟悉,上一辈子到他十五岁去市里读高中离开这个地方,都未曾发生一丁点的改变。
“砰——”
铅笔盒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许逐溪跑的太急了,她忘了自己的鞋底已经掉了一半,反折到地上,在土路上一擦,她整个人就摔倒了。难以受控地往前一扑,书包先一步从肩膀飞了出去。
眼眶泛红,鼻头发酸,她有点想哭。
站起来才发现腿上校服裤的线被擦薄了,她愣愣地摸了一下,抬脚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还要把书包捡起来。
正要弯腰,见一只手先她一步拿起了书包。
“我的……书包。”
她控制不住地抽噎了一下。
“我知道,是你的书包。”
南淮意阴沉着眉眼,拍掉书包上沾着的泥土,却没有要归还的意思。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看九岁的自己。
南淮意的心里,远比他想象中的要难过许多。
他抓着书包,手指用力攥得发白。
许逐溪有点害怕了,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他穿的很摩登,和前屋从南边打工回来的人穿的很像。
更多的,爷爷说过,这样的人,可能是人贩子,要把她带走带到别的地方卖掉的。
许逐溪小心翼翼地往后挪动自己的腿,注意着眼前这个人还一动不动,一咬牙,撒开腿就往另一条路跑。
她刚刚摔倒,鞋底子已经彻底掉下来了,只剩个鞋面挂在她脚腕上,只能赤脚穿着个旧袜子踩在泥路上跑。只跑了两步,没注意踩到了石头,咯得脚心生疼。
南淮意没费什么功夫,只迈开腿跨了几步就追上了,伸手提住了衣领,轻轻一拽,就把人拉回到了身前。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被电流刺激到了,他忍不住蜷起手指摩擦了下手心。
见许逐溪还不安分地要挣扎着跑。
他索性用还提着袋子的左手手臂横过她的胸膛,将人架起来,右手捂住她的嘴,免得她叫嚷出声,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乍一看,真像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贩子。
南淮意轻轻松松地把人举起来,拖着往角落里走。等着把人摁在那空屋前面的石阶上,他贴着许逐溪脸蛋的手已经让泪珠打湿了。
吓得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冷的要命。
这是个冲风的地方,冬天风又急又狠,直往人的脖子里钻。
许逐溪只穿着校服衣裳,里面的毛衣已经开了线,秋衣又薄的很,脸蛋冻得青紫,手缩在袖子里,南淮意伸手摸了一下,又冷又僵。
他环视一圈,不是个什么好地方。他那只捂着许逐溪嘴巴的手还没放下,另一只手往她腿弯下一捞,把人打横抱起,抗在肩膀上,挑拣着小路挨着墙根往家里走。
这个时候不像后来,家家户户门窗紧掩,加上许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院门常是半开着的。万一关了,南淮意也晓得钥匙放在哪里,垫着大门门框的板砖底下埋着。
南淮意腾不出手来,把院门踢开,闪身进去,又踢了一脚控制着力道把门轻轻关上,轻车熟路地进了屋子。
许逐溪更绝望了,她无声地哭泣着,泪珠落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猛,滑过南淮意的手背,砸到地上,融进土里。
南淮意这才把她放下,松开手,反手把屋门紧紧关上了。伸手把竖在炕脚的矮桌拉下来,放倒,支在炕边。他把许逐溪的书包放到一边,自己提着来的袋子放到桌上,解开袋子,是四个铁质的饭盒。
手背挨了一下,还有温度,还是热的。他扣开上面的盖子,里面装着的是满满当当三个菜和一份米饭,菜全部都是肉菜,冒着油光,热气腾腾的。袋子底下还放着一双筷子跟一个勺子,他拿出来,放到饭盒上边。
一应都摆好了,他才道:“过来吃。”
许逐溪早早就缩在了炕脚,贴着墙,抱着自己,一动不动。闻着空气里飘过来的饭菜的香味,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目光怯怯的,却还是警惕地缩在里边,把头埋进膝盖,像是这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样。
“过来。”
这样说是没有用的,但是南淮意晓得自己害怕什么。
“你要是不过来吃,我现在立马就把你带走,卖到别的地方去。你要是吃了,我看你表现得怎么样,如果我满意,我就走了。”
许逐溪还是不动,过了片刻,才见她慢吞吞地爬过来,双眼死死地盯着饭盒里的饭菜不动,手底下的动作却慢的很,一点一点地从桌子底下爬起来,手拿起筷子。
南淮意伸手把装着米饭的那盒,往她面前拨了一下,冷冷道:“必须吃完两个菜。”
他侧坐在桌子另一边,支着脑袋看九岁的自己吃饭,动作慢极了,简直不像是个饥饿的人。他心里叹了口气,扭过头去,假装看窗外,听着背后猛然快速起来的狼吞虎咽的劲头。
饭菜都是他在县里的一家餐馆买的,挑拣了看起来最光鲜亮丽的一家,价钱也不便宜,挑的都是他自己喜欢的菜品。
他死的时候是二十九岁,这辈子又多活了十五年,算起来,这一切都是他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南淮意本是以为,自己早就什么都忘了的。
可是他忽而又发现,自己原来是什么都记得了的。
记得爷爷去当门卫守夜不回家,记得学校里的饭菜既不好吃也填不饱肚子,记得被托付在这个家那个家吃饭,明明是付了饭钱的,可每次吃的稍多了一些,在这个又或是那个菜上多动了几筷子,明里暗里投来的叫人难堪的视线。
“饿死鬼投生的……”
“八百辈子没吃过饱饭了……”
记得邻居阿婆意有所指,“这个肉是我今天特地上菜市场买的,是我乖孙最喜欢吃的,没人跟你抢,全部都是留给你吃的——”
所以总是很饿的,饿的晚上躲在被窝里委屈的流眼泪,又怕肚子万一饿的出了声,让爷爷听着了可怎么办。
南淮意忽而有点想哭,鼻子很酸,嗓子也发痒,他用力瞪着眼睛,免得真有眼泪流出来。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边没有动静了,转身下了炕,他沉默着把盖子扣回去,装回袋子里去,扎好。
“鞋坏了。”
他忽然开口。
许逐溪搅着手指,她吃完了饭才想起来后悔,饭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吃完这个饭,她是不是要死了。她让自己心里猜的这些念头吓着了,直愣愣地盯着地,一言不发。
南淮意蹲下身,把她脚上另一只鞋子扯下来,炕上还有个塑料袋,是他刚刚掏出来的,买的冬靴。说是冬靴,其实里面也就只有薄薄一层绒毛,是他第一天来这儿就买下的,一直带在身上,因为没有出来拦住许逐溪,故而也就没有拿出来过。
眼下总算是派上了用场,他扶着许逐溪的脚,手微微一用力,给她穿好。
很合适。
他说:“我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说罢,南淮意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
只要有人对自己好一点,警惕心就从一百瞬间降低到了负数,蠢的很,所以总是撞得头破血流的。
本来就很难过,写的时候还听了一首很emo的歌曲,双重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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