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陌上闲云

2、第 2 章

　　从乡下到安市，陌生的环境，不熟悉的家人，一口乡音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穆静遥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原本就不活泼的性子也变得更加沉默了起来，直到现在成了他们口中所谓的艺术家的怪癖。

　　或许确实是怪癖吧，她喜欢这个堆满杂物的小房间，就像老家的阁楼，空气里都弥漫着老旧的味道，无论怎么收拾，只要窗子一关，用不了多久，不同的气味就会从各种老旧的杂物里静静的散发出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缓慢的流淌，交融，直到把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都浸润。

　　为什么会喜欢呆在这样的地方？穆静遥没有认真的去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只是觉得被包裹在这样的气息里，能让她感到安心，就好像这个小房间，无论里面的杂物怎么改变，是增多，还是减少，它都能以它特有的缓慢的节奏去接纳去交融，然后再持之以恒的继续散发着它特有的气息，好似每天都在变化，又好似什么都不曾改变。

　　是的，什么都不曾改变。

　　穆静遥闭上眼睛，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再次朝她围拢过来，渐渐将那两位只是呆了片刻，却仿佛侵占了整个空间的少年男女所留下的气息给慢慢冲淡，就像是一只温柔的大手，也渐渐抚平了她那揪成一团的心绪。

　　果然，她还是更喜欢这样平静到平淡的感觉，就好像眼前的这幅画，被纪锋哥添上的光影变化是如此的绚烂，瞬间便成了整个画面中最吸引人的存在，很美，是她的笔下诞生不出来的那种华丽感。

　　很美，但是……

　　很美很美，但是……

　　她拿起橡皮，很慢却也很稳的擦拭起来，这不是她的画，不属于她的东西再美也不应该存在于她的画纸之上。

　　再次面对那副缺少了那点光影变化的画稿，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原点。穆静遥重新拿起画笔，依旧迟疑，依旧苦恼，却始终都不曾停下，画得不够好也没关系，现在只能画成这样也没关系，这是她的画，每一根线条每一块光影都诞生于她笔下的画，不够好也没关系，她接受它们，就像这小小的杂物间也接纳了她一样。

　　黄昏时分，穆静遥收拾起画稿走出杂物间，这里是她父亲开的一所培训学校，主要是才艺方面的培训，绘画、舞蹈以及各种乐器学习班等。纪锋的妈妈萧乐韵就在这里教授钢琴，但只接受小班的私人教学。

　　她姐穆敬玥已经跟着她学了好几年的钢琴，身为高三生的她准备报考全国最知名的那几所音乐学校，所以自今年暑假开始，萧阿姨已经不再教授别人，只专心帮她姐备战艺考。

　　这也是他们今天在这里的原因，她爸来工作，她姐和萧阿姨来这里备战艺考，而纪锋哥，穆静遥不知道他是否也有在学习什么，或许只是单纯的来当陪客吧。

　　至于她自己，她是在今年新转入的学校第一次月考成绩发下之后被带到这里来的，让她跟着一个初级素描班学画，将来好走艺考生这条路。

　　记得当时她的母亲指着她糟糕的月考成绩对她父亲说道：“你看看这成绩！玥玥就不说了，她从小就聪明又听话，但你看宸宸那么淘气又粗心，也从来就没有考过这么低的分数啊，他还是弟弟呢！”

　　“你这当爸的也想想办法啊！总不能一家子三个小孩，走出去两个大学生，然后剩下的一个连高中都考不上吧？别人要问起怎么说？肯定都要怪咱们做家长的偏心，把孩子留在老家给耽误了。但他们也不想想，如果可以的话哪个做父母的愿意把自己的孩子留在乡下？这不是当年没办法吗？”

　　“现在把她接了过来，成绩考得这样差，我都气得心口疼了还不能骂，怕骂了她心里更记恨了。供她吃供她穿这么多年，也没听她叫过几声妈，乡下做父母的出去打工把孩子留在老家给爷奶带的多的是，一回来还不是亲亲热热的喊爸妈，怎么就她不行？她这是在心里记着仇呢！生了她养了她，到头来还欠着她？她是生来讨债的吧？”

　　“穆孝鸿！我说的你听到没有？你快给我想想办法！要不然下次学校开家长会你去，反正我是不想去了，从来就没这么丢脸过！”

　　于是，那个周末，她被父亲带到了这里。

　　初级素描班里基本都是几岁大的小学生，好些都是由家长陪着一起来上的培训班。

　　她的画架摆在画室的最后面，左右是闲着没事干脆也跟着学画的家长们，夹在孩子和家长间的她是那么的突兀与奇怪，有一瞬间，她的心中甚至生起了逃跑的念头，想要逃开这里的一切，逃开那陌生的家与不熟悉的家人，逃开陌生的学校与同学，逃开这让她无所适从的画室，逃离这座陌生的城市……

　　但是，她终究还是默默的拿起了铅笔，以一种格外生疏的姿势。

　　能逃去哪儿呢？

　　是呀，能逃去哪儿呢……

　　从握起画笔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笔下的线条也从最初的笨拙得完全不听使唤到一天比一天听话一点点，直到现在的流畅，这是一种无形的交锋，就像每天都在和周遭的一切在进行着无形的交锋的她一样，不同的是她的手指一直在试图驯服手中的画笔，而她自己，只是竭力挣扎着不让自己被吞噬罢了。

　　父母的住处离这所培训学校并不远，走路大概二十多分钟，如果骑自行车的话则更快，穆敬宸就喜欢骑着他的山地车进进出出，穆敬玥嫌弃骑自行车不好穿裙子，所以通常都坐父亲的车过来，但她也不止一次看见过，纪锋哥用他那辆带后座的自行车载着她姐飞驰在大街小巷当中，看见那一幕的她忽然想起穆敬宸曾经的抱怨，说他纪锋哥太老土，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买带后座的自行车，原来她那自称万事通的弟弟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

　　穆静遥也有一辆自行车，刚来不久她母亲催着她父亲给她买的，为了表示她对几个孩子一视同仁，她甚至给她买了一辆比穆敬宸那辆还要贵上好些的山地车，是穆敬宸一直磨着想要却不曾得手的。

　　但那辆山地车穆静遥只骑过一次，那唯一的一次骑行经历，让她自此以后再也不曾碰过那辆车，上学可以坐公交，来这里可以步行，也不是非骑车不可。

　　当然，这事也成了她母亲口中的一桩罪状，说她不识好，给她买了好车偏偏不骑，说不定就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让大家都觉得她这个当妈的偏心。

　　听着母亲滔滔不绝的控诉，穆静遥默默的将到口的话语又给咽了回去，她其实想说可以把她那辆山地车给穆敬宸，她自己骑那辆一直放置在车棚里不用的普通款旧自行车就好，因为那辆山地车，她不会骑。

　　是的，她不会骑，她不懂那些复杂的变速，她不适应那样灵活又奇怪的车头，她甚至，甚至差点就撞到人了。

　　她不知道是环境太陌生，还是城里的人太多交通又太复杂，事后回想起来，她就只剩下了后怕，为什么只是轻轻蹬了一脚，速度会那么快呢？为什么那里会忽然出现一位老人？还有，手刹，她当时到底有没有握住手刹？

　　等到回过神来，她已经连人带车一起摔在了地上，当时的她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只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撞到人。哪怕被人指指点点的骂了好几句，她当时也只觉得庆幸。

　　那次的骑车经历让她接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梦里全是失控的速度以及飞溅的血色，所以，哪怕成了母亲口中不识好又记仇的一桩罪证，她也不曾再碰过。

　　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她的心情也变得格外的平静，她喜欢这样独处的时刻，轻松，惬意。

　　鞋底轻轻踩踏着街边梧桐的落叶，时而捡起一片对着已经亮起的路灯，光照之下，叶片的脉络清晰可见，手指模仿着画笔沿着脉络轻轻划过，描摹着独属于大自然的优美曲线。

　　当背在身后的书包被扯动时，穆静遥心里一紧，还以为自己碰到了小偷，回过头来，却是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的纪锋哥。

　　他骑在他那辆银黑色的单车上，单脚支着地面，车把上吊着个网兜，兜里放着一只篮球，一只手撑在车头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却是她那张卷成筒状插在书包里的铅笔画稿。

　　穆静遥紧张的看着他，想要拿回画稿，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在她还无措的时候，他手中的动作却毫不迟疑，伴随着哗啦啦的纸张响动声，画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舒展开来。

　　又是熟悉的心脏都揪成了一团的感觉，穆静遥脑子里都快乱成了一锅粥，如果他问起为什么擦掉他的画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回答才好？

　　双手无意识的捏成了拳头，她眉眼低垂，紧张得如同犯了错的孩子。直到头上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不疼，却很响。

　　抬眼看去，那个熟悉的纸筒正从她头上拿开，然后他上身前倾，越过她的肩头将纸筒重新插回她的书包里。

　　高大的身影将她团团罩住，阴影下的她下意识的憋住了自己的呼吸，仿佛只要不呼吸，就不会感觉到来自他身上的那种让她不适的充满侵略感的气息。

　　然而，半卷的衣袖轻轻的擦过她的耳畔，明明很细微的摩擦声响在耳边却如同惊雷一般，正在憋气的她不由发出一声惊喘，虽然很快重新憋住，但她却觉得那声音大得吓人，她一瞬间脸色涨得通红。

　　“小猫崽一样……”纪锋轻声笑着呢喃道。

　　什么？他是不是说了什么？穆静遥没有听清，她只想赶快从这让她窒息般难受的氛围里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