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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远客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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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头,众顽童闹得累了,十几个小脑袋凑一起嘀咕,似乎讨论着下一个节目的形式。随秋玩兴未尽,拉着和他摔交那孩子皮袄的衣襟,还要再来。对方挥挥手,用他听不懂的闪族语解释几句,复又把脑袋凑进那一群中,表情越来越兴奋。很快,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孩子们一哄而散,只剩下个莫名其妙的随秋傻兮兮站在原地。
没多久,顽童们又稀稀拉拉地聚了回来。不同的是,这回,他们每个人手上都牵着一匹或高或矮的小马驹。随秋欢呼一声,蹦上前去。
时不时往这边轻瞟一眼的权暮,瞳孔突然一扩,目光暴涨,复又缓缓收敛。他神色依旧,但抓肉的手却陡然一紧,些微兴奋的,不为人知的颤抖,便轻轻传入这盛肉的银盘,消散无踪。
更多的孩子牵马聚拢过来。闪族的马,雄骏号称天下第一,虽然牵来的多是些一两岁牙口的小马,却也俊逸非凡。随秋凑凑这个,看看那个,虽然胆小不敢触摸它们缎子般的皮毛,却也兴奋得满脸通红。
闪族的孩子表情却与他截然不同,全没了方才的轻松嬉戏之意。也没人与随秋耍闹,一个个神情肃穆,不像是即将开始一场游戏,倒像是面对真正的沙场搏杀。
随秋没有发现他们的异样,在一匹匹漂亮可爱的小马左窜右跳,他个头本不高,人丛马群中一窜,就只看得到一根朝天小辫儿。
排在最前的一个孩子高声呼喝了句什么,孩子们大声应和。“啪”,一声响亮的马鞭甩空声,数十个小小身影跃上马背,动作矫健异常。数十匹小马向着远处撒蹄飞奔。
驭马,闪族人就是这样驭马的!权暮的呼吸突然加重,那一口气仿佛直通到腹中,鼓鼓地激荡胸膛。
跑出数百步,随着一声稚嫩却有力的呼哨,马队扭出一个遒劲的弧形,又圈转过来,生生定住。又是一声呼哨,蹄声再起,小骑士人马如一,排着稀疏驳杂却剽悍的阵列,却是冲着欢宴的大人们来了。
待得一众大人醒觉,那群小小骑士的第一波蹄声已到了数十步外。不待大人们有任何反应,第一波十余个孩子一声呼喝,齐齐摘弓,右手握弓,左手后探,作一个抽取雕翎的手势,再虚搭回弦上,开弓!纵马奔驰中,他们仅靠双腿驾驭奔马,双手竟不曾有丝毫抖动!
闪族人的骑射之术!权暮的呼吸突然加重,那一口气仿佛直通到腹中,鼓鼓地激荡胸膛。闪族人天下无双的骑射之术!
苍溟朝也驯养着成千上万的战马,却均是用作驾车的战马。如这般稳坐在马背上纵横驰骋,仅以腿力御马,而双手舞刀枪厮杀,更能开弓射百步之外的鹄的,全天下只有一族:闪族!
权暮刹那之间的失神没能躲过难陀头人的眼睛。老头人的目光一下子悠远起来,深不见底。他不经意地打量着权暮的表情,却始终没有作声。
在这两个全场身份最高的人各自若有所思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呜咽声却飘飘悠悠晃进了众人耳朵。循声望去,可怜的小随秋,既没有马骑,也没小伙伴理他,被冷落在一旁,正稀里哗啦地抹着眼泪。小小的身子转了几圈,于人群中寻着大哥的影子,便要迈开小腿儿奔回来哭诉。权暮轻啐了一声,似乎颇为无奈,转过了身去。
随秋一怔,似乎醒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泪光在眼中打着转儿。小嘴已经扁得很高了,却不再哭出声了,他抽抽答答转过身去,挥舞着小小两只手,想吸引新结识的伙伴们注意。
然而他那群兴高采烈的伙伴们显然没注意到他的举动。随秋徒劳地挥舞了一阵小手不见动静,更委屈了,抽抽噎噎的挨过去,伸出手,就想去抓眼前掠过的马尾巴。
“危险!”人群中突然有人用生硬的苍溟语喊出这句。一个魁梧的身影窜了出去,几步扑上,把随秋从马蹄前提了起来。后者一怔之下,仿佛突然找到了发泄点,干脆放开喉咙大哭起来。
这一变故立即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那跃出的汉子方面阔耳,二十七八岁年纪,一头茅草般蓬起的乱发,古铜色的肌肤,肌肉虬结,象极了一头强健又剽悍的野兽。然而这一刻,这头剽悍的野兽却温驯如憨牛,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尽可能温和地笑着,弓下身,轻拍竖着小辫儿的脑袋,口里嘟嘟囔囔,用听不懂的闪族语轻声安慰着。
“都里,我的长子。”难陀望着那壮汉,轻声为他的客人介绍,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自豪。那是呼那儿部落无双的勇士,下一任的头人,他的儿子和骄傲,都里。
都里的嘟嘟囔囔虽然没有意义,但温和的语气显然起了作用,小随秋渐渐止了哭声,分开小手,偷看兄长这边一眼,又转眼望向他身旁的大人……
一个乱蓬蓬胡子拉茬横肉满脸的大脑袋就在眼前!还咧开了嘴向着自己,喉咙里发出阵阵声响,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随秋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啼哭声再次以一个更尖锐的高度传了出来。
都里无奈地拍拍后脑勺,似乎颇为自己吓人的长相遗憾。搔着乱发,眼看哭声有越演越烈的意思,他直起身来,冲人群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大声说了几句话。
权暮很明显的感觉到,一霎那间,几位长老动作一顿,都有些许的不自然。
那小姑娘却不答话,目光轻轻飘到难陀身上,似在询问。见难陀微微颔首,她才一步三跳地向着其中一个毡包蹦去,梳成几绺的小辫子在脑后跃动着欢快的痕迹。
那群雄姿英发的小骑士也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变故,一个个停下了骏马,探着头向这边观望。
小小的细碎的蹄声响起,方才离去的小姑娘又出现在视野里。这回她没有蹦跳了,脚步却依然欢快得像是在舞蹈。小辫子不时扬起,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将明丽目光甩向身后之人。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位黑衣的少年,和盛装宴饮中的闪族人不同,他的衣服破蔽而肮脏,一身上下看过去就象一团黑糊糊的烂泥。他身材颇为壮实,动作却有些吃力,时常要跑动两步才能跟的上前面的小姑娘的步伐。 权暮知道,闪族历来有使用奴隶的习俗。被套上镣铐变成奴隶的,有可能是部落争斗中被俘虏的闪族人,也可能是被掳掠来的殇族人。只是近年来闪族式微,各部落间已少有争斗,而殇族人生性凶悍狞恶,更是少有愿意乞命为奴的,所以拥有奴隶已渐渐成为头人们一件展示头面的事情。但他却无心去理睬这些轶事,一双眼睛,已牢牢被那少年奴隶手中所牵的一匹小红马所吸引。
那匹马大概只有一两岁牙口,身躯尚小,但细腿修颈,骨架匀称,显然是匹难得的良驹。权暮凝目良久,才瞥一眼木无表情的头人,收回了目光,开始打量牵马的两人,嘴角又有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两人缓缓走进,那个少女的容颜清晰映入眼帘。权暮只觉眼前一亮,差点就学毕京的轻浮少年向她吹起了口哨。方才难陀已经介绍过,那是他的女儿斑衣。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阳光下那张娇俏可人、有如染着红霞的磁娃娃般小脸与眼前粗豪的头人,他那水桶般魁梧雄壮的老婆,以及不费吹灰之力吓哭小孩子的长子三人联系在一起。
“和三妹四妹相比也不遑多让吧。”
权暮轻笑着摇了摇头,甩开脑中登徒子的念头,把目光扫向她身后的奴隶少年。那少年也恰好好打量着他,两人无形却有质的视线在空中交触,彼此都是一怔。那少年急急低下头去,避过了权暮的视线,吃力地蜷缩着四肢,脚步越发蹒跚。一条粗黑铜链从他左肩胛骨后探出,绕过褴褛的上衣,深深地扎入右边肩胛骨里。铜链已经朽得有些变色了,每走一步都会晃荡出让人心悸的声响。那少年面如死灰,仿佛已经凄惨得麻木了。完全找不出一丝方才目光中的那种精芒。
“是错觉么?”权暮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目视他随着少女走到高壮的都里身旁,将手中的马缰递给都里,却被后者一脚踢了个跟斗,远远摔了出去。那少年挣扎着爬起来,面容已经痛得扭曲了,却不敢动弹,表情里尽是惶恐。
注意到权暮投来询问的目光,难陀扯了扯嘴角,咬牙切齿道:“小杂种,殇族的。”他用力撕下一块肉扔进嘴里重重咀嚼,又补充道:“盗贼!野狗!渣滓!该杀!”说到兴起处,已经被中土的烈酒灌得有些醉醺醺的头人一把抓过铁剑便要起身。然而看一眼那已经心疼地跑去扶起少年,同时跟兄长大声理论的娇女,他重重叹一口气,复又坐倒。
随秋不清楚状况,兀自昏天黑地地大哭着。都里笑嘻嘻地听着妹妹的责问,也不生气。他厌恶地扫一眼畏缩的少年奴隶,伸出棒槌般的五根手指,冲他重重一挥,吓得对方向后便倒,惹来一阵哄笑。他的手却轻飘飘落在妹子头上,一阵猛挠,把她花了不少心思编得整整齐齐的小辫子挠成一团鸟窝,也不管后者又气又恼地冲他尖叫,外加粉拳示威的挥舞捶打。
放过了刁蛮的妹子,都里弓下身子在随秋耳边怪笑几声,还没等随秋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把提起随秋放到马上。
随秋的哭声立即停了,换作了尖声的惊呼。很快,惊呼又换成得意的叫嚷。小红马不急不缓地奔跑起来,随秋趴在它背上,手脚乱蹦,小脸儿兴奋得通红。都里一手扶着他,一手控着缰绳,脚下不停,竟毫不费力地伴着小红马奔行!小红马渐行渐疾,随秋耳边风声渐劲,小小身子已经紧张地趴倒在马鞍上,都里却依然面不改色地伴在他身旁,还时不时回过头来扮一个古怪的鬼脸,逗得咯咯的笑声从马背上一路传播开去。
小红马在宴饮的人群外绕着大圈,所过之处总有人高呼欢叫着举盏,为中土孩子的天真可爱,也为他们下任头人的和蔼可亲干杯。那群小小骑士笑闹着跟在红马身后,卷起一股小小的旋风。就连苍溟朝来的一众客人也忘了都里方才对那殇族少年的残忍,大声冲这长相凶悍却着实可爱的巨汉吹着口哨。
“好一条汉子!”权暮忍不住赞叹道:“尊敬的头人,你有一位了不起的儿子!”难陀大笑着灌下一盏烈酒,捋着短须不住颔首。他身后的独龙长老面色却有些阴沉,几次似乎想开口说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回去。这二老一少神态各异,目光却齐齐掠过都里,死死盯在小红马上那个梳着朝天辫儿,正兴奋得高声叫嚷的小小孩童身上。
随秋已经渐渐熟悉了马背的颠簸,小脚下意识地夹紧马腹,身子也随着马背的起伏而开始轻轻跃动。虽然仍不能脱离都里的扶持,但明显他正尝试在马背上掌握平衡。
权暮起身向头人祝酒,他的动作平和,自然,举盏的手平稳有力,没有丝毫颤抖。然而自上方看去,他盏中的酒却有不绝的涟漪在产生,扩散。
难陀也微笑着致意。于是第二个平稳却不断泛起涟漪的酒盏也被举到空中。二人神色不变地对视一眼,各自一饮而尽。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神态畏缩,被少女拍打着身上灰尘的奴隶少年,正森然注视都里的背影,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