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苏默

1、第 1 章

　　一九九零初秋
　　永远不能忘记那个秋天，空气中夹带着淡淡的湿意，沈亦初的十四岁风平浪静。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的同事，二十六岁的江怀安，白色柔软的棉布衬衣，短而浓密的黑发，看着她的眼睛有熠熠的光芒。

　　一九九一 立春
　　家的下面是公园，偶尔亦初会下去散步，亦或只是静静的坐着，彼时父母开始争吵，母亲时常茫然出神，人人都说母亲曾经是那么的美丽，只有亦初看得见她迷惘时时，终其一生母亲都没有让自己的心灵找到归宿，而父亲终日喝酒，不发一言。
　　怀安在每个周末的午后到来，带给亦初大把的百合，洁白清香的花朵，不染尘埃，两个人都不常说话，只是看时光缓缓流逝，彼时亦初已不能和同龄孩子玩耍，她的思想无人可知，但亦不觉得遗憾。
　　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怀安会起身告别，他清秀完美的脸庞，一直有无比落莫的神情，亦初一直想问，却始终没有开口。

　　一九九二仲夏
　　怀安已有女友，亦初学会了素描。
　　那是个明艳照人的女子，当亦初是小娃娃般呵护，只是不再有怀安亦初的独处，那个夏天分外灼热，仿佛亦初永不会长大。
　　一些夜里，亦初会写信给怀安，其实只是寥寥数语，但渐渐觉得语言是多么的浅薄，它只会削弱或误解感情，所以始终没有寄出。

　　一九九三隆冬
　　母亲的离去像生命的偶然，那个瞬间天上没有流星滑坠只有灰色水汽飘荡，亦初一直没有哭泣，她的脸上有着固执的表情，只是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和一个人共度一生，其实只是一种偶然，你想了，你遇见了，便往往是一生的风雨飘摇。
　　父亲开始彻夜不归，有时在深夜来到她的房间，不开灯，在黑夜里看着亦初的脸，亦初亦只是装睡，想起许多年前曾照过的全家福，那时一切仿佛很完美，心里有微微刺痛的感觉。
　　一九九三即将过去，怀安独自来看望她，父亲已然对一切无动于衷，怀安说，也许你该到我那里住一阵子。
　　抱着素描本第一次来到怀安的家，干净而又空旷的屋子里有大把的玫瑰在长颈透明的瓶子里绽放，美丽的极致，亦初却感觉枯萎。怀安看人的眼睛依然有熠熠的光芒，但彼时他与女友已经分手，亦初心里明白，没有人可以做他心上永不枯萎的玫瑰。
　　他给她买白色的衬衣仔裤，两个人常常对坐而不发一言，但亦初渐渐觉得平静。
　　父亲在不久后来接她，衣着不再邋遢，时间或可治疗一切伤痛。

　　一九九四
　　怀安已经去往加拿大，离开很突然，只是到达时打来一个电话，在嘈杂的机场大厅，怀安的声音如此模糊，像是在梦中，曾经以为会一直在的那个人，不告而别。
　　放下电话时，突如其来的冷，她突然想去街上走走，窗外阳光灿烂依旧。
　　很久没有上街了，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空气闷热的像要窒息，这个她在此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仍然感觉陌生。路过音像店时，进去买了伍佰的碟子，那是一个可以嘶哑喊叫的声音，纠缠着深情的灵魂，她喜欢在一个人的夜里静静的听着这些，孤独其实是一种安慰，人总会习惯长期伴随的东西，即使那意味着毁灭。
　　街边有同龄的女孩在打闹，阳光照在她们脸上有金色的光芒，呵，沈亦初的十八岁，她在街头驻足观看，然后转身离去。

　　一九九五
　　父亲已开始渐渐的发胖，生活规律而平淡。偶尔带她去餐厅吃饭，只一味的挟菜给她。买昂贵的裙子给她，她却一直固执于衬衣仔裤。
　　在大学里开始恋爱，是有着阳光般微笑的男孩，会在她神情落莫时温柔安慰。
　　但她时常心不在焉，有时逃课，独自晒很久的太阳，皮肤却一直苍白不见血色。
　　他有时会打电话来，只是清淡的问候，仿佛不曾离开。他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她一直想问他，是否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又徒然觉得自己的可笑。
　　只在一些有月亮的晚上，她会一个人听伍佰的歌，一杯接一杯的喝水，而生活一如往昔的继续。

　　一九九六
　　二十岁的沈亦初。
　　三十二岁的江怀安。
　　仍然坐在楼下公园的长椅上，仍然是大把的百合绽放，江怀安仍然有那样熠熠的目光。
　　一切如同从前，却已是面目全非。
　　他即将结婚，并将定居于彼邦，妻子是当地华侨，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
　　很奇怪的，一直以为不会安定的那个人，竟要拥有俗世的幸福，亦初的心只感到茫然，却没有悲伤。
　　告别的时候，他说明天一早将会离开，不再回来。
　　深深的呼吸，在梦里，她突然惊醒过来，想不起为什么会在这里，想不起一直走着的前面有什么在等侍，而窗外月明如水，温柔的流泻在枕畔。
　　白色的衬衣仔裤，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她带着素描本敲响他的门。
　　身体的纠缠如此轻易，她第一次要感受他怀抱的灼热，那隔着他们的十二年时光没有人再提起，她的喘息声恣意而又狂乱，因为疼痛而愈发的拥紧他，一切远去再远去，渐渐的沉沦。
　　再过三个小时，就是别离，他因为疲累而睡去，而她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的脸，她对他有太多的幻想，尽管他从未满足过这种幻想，但一切都将结束，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她走的时候天色依旧黯淡，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她带走了长颈花瓶里的玫瑰，他一直不知道，她爱的从来只有玫瑰。

　　一九九七
　　她忽然想去很远的地方看海。
　　火车在空旷的原野上穿行，天空是一片灰蓝。她的行李一直没有打开，不知道会在哪里下车，有些人，有些事，好像一直在告别。
　　女孩的眼睛晶亮的像是在哭泣，手心里有一朵纸做的玫瑰。
　　玫瑰落在地上，她轻轻的拾起，有一刹那想起曾经的童年时光。
　　女孩接过玫瑰，轻轻的说了声谢谢。
　　是深夜了，很多人已经疲倦的入睡，明亮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有些阴影，突然觉得快乐，喜欢坐深夜的长途火车路过无数陌生的城市，感觉自由。
　　带走的玫瑰很快凋谢，那如天鹅绒般光滑的花瓣，她早知不能长久，却依然眷恋。
　　女孩还没有睡，阿姨，你要去哪里，也许很近，也许很远，也许只是心里的一个声音，她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她们在车厢里玩一些游戏，小心翼翼的不吵醒别人，女孩笑起来有深深的酒涡，会有信赖的眼神注视着她，有多久没有这样了，她的人生像一些闪烁的片断，想起来总是迷惘。
　　凌晨，火车在一个小站停留，女孩向她挥手告别，来不及说再见。
　　她没能看到海，因为她始终没能在正确的站台下车。

　　一九九八
　　亦初没能大学毕业，她在叶落的时候举行了婚礼。

　　一九九九
　　意外，是重逢时唯一的感觉，隔着喧嚣的街道，没有任何言语，他们之间像是两个陌生人，她默默的微笑，然后离开。
　　那本厚厚的素描本是他留给她唯一的记忆，大段的时光凝聚，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是他，唯有他。

　　女儿渐渐长大，开始恋爱，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问她爱上父亲时是怎样的感觉，她没有回答，只是摸摸女儿的头发，那长长流泻的最美的时光。
　　没有什么是不能过去的，她慢慢的老去，觉得幸福，喜欢在月色如洗的晚上听着不知名的音乐睡去，丈夫会悄悄的为她盖好被子，关小音量。
　　算是白头偕老吧，当她离开的时候，家人都在身边，如果一切都将消失，她知道自己了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