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坐忆》徽庆

77、越界

　　崔瑈微俯下身，正打算将杌凳重新放回东厅，却听赵煜随口道：“放着没事儿，你先走。”

　　由于先生就等在身后，崔瑈也不愿磨蹭，于是顺从的朝前行去，绕过紫檀书案后步子略缓，不经意转头时正瞥见他步履萧然，英俊脸庞上浮动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察觉到女孩儿视线，赵煜微抬下巴朝门处点了点，示意她不用等，直接往前走。

　　崔瑈这才回过头，红唇一抿，微微笑了，就此安然走在前面。

　　从书案到允中堂前门的十余步距离中，她悄然感知着身后的悠悠目光，那是一种来自男人的打量，带着兴味，欣赏，以及不自知的占有欲，她无比熟悉，却罕见的乐在其中。

　　如今想来，他这般隐晦打量曾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去拜见叶老那日，第二次则是前日她告退之时，而今日正是第三次。

　　一向风波不动，禁欲克制的人，为何会突然走下神坛……难道，是后知后觉春色动人，便生了几分赏景心思？

　　抬起手，将两扇黄花梨隔扇门轻缓拉开，一瞬间，明灿阳光涌了进来，她不觉微微眯了眼，心里清楚，有些秘密薄如蝉翼，已全然暴露在日光之下，再经不起任何触碰试探。

　　崔瑈侧了身候在门畔，安静看着赵煜抬脚跨出堂，跟上，依规矩走在他身后半步处。

　　很奇怪的是，好像走出那扇门后，有什么东西已不自觉发生改变，就如同烈日下的冰块，渐渐消融成水，变干，最终再无一丝存在的痕迹。

　　便这般遵着学生之礼走在他身边，不时在心里对自己说，请定要珍惜此刻，珍惜与他独处的每一瞬息，然而越这样提醒，越觉着恍惚如梦。

　　看了会儿身前人英挺的侧脸，崔瑈轻垂首，忽然发现，私下里与他相处时，自己已够得上恃宠生骄了吧？可一旦走至人前，整个人竟开始惶惶不安起来……

　　“留心台阶。”

　　赵煜低声提醒一句，也不多打扰那个姑娘走神。

　　崔瑈轻轻应下，唇角却已莫名翘起。

　　真好玩儿。原来，他的声音都能安抚她情绪。

　　和他走在一起，不说话，也不会尴尬。

　　沧浪阁位于东园清湖中心的小岛上，需乘船前去。二人走至濯缨水阁时，正瞧见几丈湖面外已行有一船。

　　“阿兄！”

　　船上的赵峤率先望见，紧接着高玠三人也转过身来，遥遥向赵煜请安。

　　岸边，舟人本欲解开缆绳，将停靠一旁的船拉至渡口，却发现这绳竟被系成了死结，迟迟解不脱，又知公子正立于几步外，心里一紧张，手下动作不由乱了。

　　赵煜淡道：“无碍，慢慢来。”

　　这话，怎么听着那般耳熟？见舟人额角已沁出大颗汗珠，崔瑈无声一笑，旋步往渡口栏杆处走去。

　　远远眺望，小船离湖心愈发近了，而船里那几位齐齐转头，仍盯着岸边瞧，似是好奇发生了何事。

　　正惬意欣赏着湖光山色，忽然闻到一缕清浅檀香，崔瑈心湖微漾，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面上已带了浅浅的笑。

　　就在下一刻，左侧手臂极为轻和的贴上了一抹冰丝清凉，渐渐的，衣底下的温热，源源不断传至肌肤……

　　没有人躲避，也没有人移动，时光好像凝了无言的温柔，缓慢流淌在这手臂相触之间。

　　过了会儿，渡口处的船终于摆正了，崔瑈这才不经意离开，毫无所觉般上了船。

　　熏风徐来，舟船拂水而行，搅动了一湖清波。

　　崔瑈坐于左侧，抬手斟水，将第一盏茶放置主位男子身前。

　　赵煜目光从远处荷塘收回，落至眼前之景。

　　少女微垂着脸，纤白葱指轻扣茶壶把手，注水入杯，神色娴静安然。

　　察觉到旁边视线后，放下茶壶，侧首，朝他微微一笑。

　　看着倒是大方得体，只不过莹亮眸光中，仍泄露了几分春水般的柔媚。

　　赵煜心里了然，容色十足闲适，没事儿人似的开了口：“你今儿穿的这身，倒与那清荷挺搭。”

　　都是极嫩极浅的颜色，却美得清新动人，素淡又娇艳。

　　崔瑈心神一松，转头看了眼，嗯……还真是。

　　那水中清荷，同样为绿粉相配。

　　好笑过后，她只觉有丝莫名的难为情。何曾想，还能与先生聊到这上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回眸朝他抿唇笑了下，忽然间，一个念头飞快闪过眼前。

　　“先生，”崔瑈清然地对上他双眸，语气恭敬，“我突然想起茂竹苑里也有一片荷池，前些日子去找圆圆，才知道您有叫他每日习字，有劳先生为此费心了。”

　　赵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知这话定还没说完。

　　崔瑈嘴角微翘，声音有意放得更缓了些，“不过，那日为了弄懂圆圆的话，学生也是费了点儿时间。”

　　“圆圆许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您，只跟我说是一个眉毛长长的，黑黑的哥哥。后来又补了一句——‘总是一个人坐马车’，我这才反应过来，那位哥哥必然是先生了。”

　　放下茶盏，赵煜悠然回味着女孩儿那句“哥哥”，略看她一眼，似无声问：所以呢？

　　崔瑈眨了眨眼，所以——

　　“圆圆还不会说假话，既然他唤您哥哥，便说明，您是真年轻呢！”

　　毕竟，不论是从年龄还是辈分，圆圆若唤您叔叔，则更是无错。

　　赵煜蓦地失笑，挑起眉道：“谢谢啊。”

　　“不客气。”崔瑈终于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坦然受下了他的这声谢。

　　也正是在这个玩笑里，她恍然明白，为何他万中无一。

　　他的包容，并非老僧入定的寂然，而是阅尽千帆后，仍不灭清澈少年气，那份生命力又美，又动人。

　　沧浪阁筑在湖心小丘上，四面环水，可将山光水色尽收眼底。

　　二人刚下船，只见赵峤几人已候在台阁下的石阶旁，见完了礼，一行人开始沿阶而上。

　　沧浪阁内，四周开窗，置有座，主位坐北朝南，余下六座左右分置，每座案几上还放有茶水点心。崔瑈瞟了一眼，心想着糖在哪儿呢？不会就这个吧？

　　方建鸿和高玠已自觉走向右侧之位，于是崔瑈便打算与薛嘉卉往左走，不意发现赵峤也跟着走了过来。

　　“绮月中午已向阿兄请教了许久罢？这般用功真是叫人惭愧，今儿便给我个鸠占鹊巢的机会，可好？”

　　赵峤边说边落坐于左侧第一位，此举却令对面好意瞬间落空——原来，方建鸿和高玠已给他空出了右侧第一位。

　　崔瑈见状不免觉着好笑。这位赵二公子可真有意思，怕是旧愁新恨一起报了吧？鸠占鹊巢？既有自知之明，又何必明知故犯？就没见过这么扒着兄长的人，都这么大个人了……

　　“衡如兄言重了，您请自便，无需顾及我一人。”

　　崔瑈说完朝薛嘉卉笑了笑，后者不禁挑眉，又见对面方、高二人序齿而坐，只好上前几步坐下，就此将赵峤与崔瑈隔开。

　　这一入阁就隐有火药味，余人都觉摸不清头脑。方建鸿与高玠对视一眼后，分别从第二位、第三位往前挪了一位，填了右侧第一座的空。

　　赵煜坐在主位上淡淡看着，未曾出声。

　　方建鸿正要坐下时，心念忽动，旋步行至赵煜案旁，半跪着坐下，开始沏茶、斟茶，举止恭敬有礼。

　　室内立刻安静了下来，只余泠泠水声。

　　做完后，赵煜朝他略点了下头，方建鸿心里一喜，颇为自得地退回了原位，暗想，这不就是鹬蚌之争，渔翁得利？

　　崔瑈甫坐下就觉失策，按说赵峤那话当玩笑听便行了，就当是她敏感吧，话里是否有话，说的人自然清楚，不过这般与人针锋相对，只会在先生面前显得自己小气。

　　思及此，刚启唇说话，不料赵峤也同时出声。

　　对上他礼让的目光后，崔瑈浅浅一笑，歉然道：“衡如兄，方才是我不对，没领会您话中玩笑，只因过于担心先生误会我不懂礼节，却不知这般反而更失礼了，还请衡如兄海涵。”

　　赵峤心想这崔瑈竟能屈能伸，正暗悔自己没能更早她一步示弱，倒还让她表现了一番……事已至此，也只能大度示好。

　　“绮月无需多虑，我完全没放心上，其实还是我没把握好玩笑的分寸，才让你生了误会，以后我定当注意。”

　　听完这番话，赵煜容色清淡，令人猜不出丝毫心思，不过是随意问向了方建鸿，直叫后者受宠若惊，而片刻前的小插曲似乎就此翻了篇。

　　旁人怎知，赵煜比谁都清楚，那二人还有得斗呢，管也难管，随他们去。

　　果然，话一说完，崔瑈与赵峤相视而笑后，已懒得再搭理对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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