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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欲念 ...

  •   崔瑈独坐水榭,仿若一尊美人塑像,一动不动。

      明媚日光下,水中青荷濯濯如新出浴,花木石峰醉入碧湖,随烟波慢慢摇晃。一阵风疾来,将水边垂柳吹得翩飞,她望在眼里,鸦睫轻颤,似乎终于醒了过来。

      那日,他曾伸手为她挡下漫天飞舞的柳条,而她望着他湛湛黑眸,看见了那个心悸的自己。

      原来,她爱上了他,爱上了自己的先生。

      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呢?也许,早在素未谋面时,在那数个于卷纸堆中好奇勾勒他心性的夜晚,她就已不知不觉朝他走去。

      他是那样的好,那般吸引人想要靠近。在他身边,不论男女,亦不论老少,不都想得到他的一丝瞩目么?

      所以她啊,竟也傻傻的将那份情愫视作理所当然。

      她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在意他的每一个表情。她会因多见他一面而开心,也会因旁人提及他名字而心悸。

      尴尬失措时下意识求助于他,满堂欢笑间不自觉观他反应。

      她常常警觉以貌取人的危害,却总在不经意处看他看得出神。她习惯了不施粉黛以自保,却悄然利用容色来吸引他目光。

      见不着他时,时间漫长得望不到尽头,看见“算命”二字会莫名联想到他,瞧见棋盘时会暗猜他棋艺,一遇刺杀那刻也只心系他安危。

      而见了他后,真希望时光能就此停滞,她从来不知,曾对男女情爱觉得恶心的人,竟会情不自禁将全部的柔软与娇怯向他展露无遗。

      她早就爱他爱得深入骨髓了不是吗?南府那夜,他曾罕见提点她,多爱惜自己一些,不必报恩,此刻,崔瑈也后知后觉为那个姑娘感到一丝心酸。

      是啊,她不是向来自觉心性狭隘,只求利己么?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却难以自控地想要保护他,即便以命相搏,也要护他安好。

      其实她早就有所察觉了吧,为求自保,更为护他,却只能装傻充愣的将他视同双亲一般敬着,爱着。

      可惜,昨夜的梦恰似惊雷,瞬间叫醒了所有隐晦不安。当发现自己对他生出欲念后,崔瑈便再难自欺欺人了。

      她亵渎了一切过往所学,爱上了自己的先生。十年圣人训诫,就此毁于一夕。无声无息中,她竟走在了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昨日还为薛嘉瑛的无端定罪而恼怒,眼下才知,那份警告纵然藏有私心,倒也确实存了几许好意。

      是自证清白,还是落人把柄?

      若选前者,则需将嵌入皮肉的情意生生挖去,守好弟子本分,带着满身伤痕向他遥遥祝好,祝齐光大人婚娶和睦,步步高升。

      若选后者,则可领受江左赵家的雷霆之怒了吧?辅政四朝的赵瀛赵大人,怎会任由草芥般的人成为他耀眼一生中的污点。

      她真傻,为什么竟叫旁人发现了呢。薛嘉卉,高玠,应当都窥破了她心思吧,如今才恍悟,那两人当初的异样究竟为何。

      所以,他也知道了么?

      崔瑈突然间泣不成声。

      他那般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会看不穿她的秘密呢?过去的那些疏离都有了解释。她曾多少次因他的若即若离而心伤,此刻才明白,他竟是一次次的给她机会,那般包容地静观她惊世骇俗的爱慕。

      所以啊,她得珍惜机会不是吗?

      可以活着,可以继续做他学生,已是最大的幸事。

      就如昨夜梦醒那刻,她只心怀感恩。

      感恩他的存在,只要知道他能如他所愿那般,尽见世间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她就已心无所憾。

      九曲回廊上,孟夏无声看着远处水榭中那个压抑哭泣的女孩儿,半晌,转身离开。

      数百里外,在距离平浦十里的原野上,益王亲领的八万兵士就地扎营。

      主帐中,益王的决策班子齐聚于此,气氛颇为凝重。

      原来,十余日前流民首梁晟率人攻下平浦后,调动大量人力迅速修战壕、储粮草,重重固守城池,导致益王数万大军四日内连攻受挫,直接拖累了北进步伐。

      主位男子凤目微阖,面露不豫,室内一时可闻针落。

      不一会儿,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率先开口到:“殿下,依我看来此事怕不简单,小小流民首怎有如此大能耐,短日内不仅连下三城,还守城守得固若金汤?这般物资调度,定跟赵煜脱不了干系!既然赵煜敢策动流民叛乱,我们就不妨在这上面做做文章,引那皇帝对他生出猜疑,令其自断双臂!”

      说话之人乃益王府门客冯经,其人擅揣益王心思,徐岩死后更受重用,眼下正自恃得宠,方敢头一个出声献策。

      王府长吏纪纭听闻此言,心中嗤笑不已,这山人就是山人,银样镴枪头罢了,无事时可哄哄主上开心,大难临头了却只会瞎添乱。

      纪纭对上冯经目光,淡笑着说:“冯参赞这出离间计虽妙,却也得考虑时机。江左赵家立威朝堂多年,那位皇帝眼下只能倚靠赵煜,又怎会自断生路?将希望寄托在这事儿上,只怕会白白浪费我等精力。”

      侧过头,他朝主位男子正色道:“殿下,兵贵神速。当前最紧要的乃是守好建州大后方,冲破重围,按时北上,确保在八月前兵临南都。彼时,京城只会忙于调兵抵御匈兀人进攻,定难顾及南边,只要集中兵力将南都攻下,进而再取江左,则半个天下已然在手!”

      冯经面色不大好看,他一向就知,纪纭这等正经进士出身的总瞧不上自个儿,眼下又被此人一番抢白,心里自是不痛快。

      “纪长吏这话说得太过轻巧。除去平浦,最宜北上的云峰、常兴、黎山、锦西四城同样久攻不下,上月才有消息传出,那黎山知县三个月前就开始加强城防,这般怎会是巧合?赵煜恐怕早有布局,就等人入套。非常之时还需非常之举,一旦扳倒赵煜,对方必会自乱阵脚!”

      主位男子依旧闭目不语,帐内又悄然恢复了平静。无人知道,这位掌握他们性命与前途的年轻藩王,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益王武竑生了张颇为罕见的俊美面孔,正随了他那位美人母妃——嘉祐一朝艳冠六宫的郑贵妃,如今的太妃郑氏。

      身为最小皇子,母妃又得圣宠,武竑可谓娇宠着长大。在武竑看来,父皇对他极为宠溺,太子皇兄也待他宽和,他自己更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然而,这个天真念头却在十五岁那年被无情扭转。

      刚得封益王后,他就被人告知,必须依照祖训立刻离开京城,前往数千里外的封地建州,就此远离政治中心,忘掉他过往所熟悉的一切。

      临行前,母妃哭得美目红肿,父皇亦是满眼不舍,即便如此,这位天下之主终究没有开口挽留。

      他这才明白,纵使是皇帝,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他渐渐发现,自己虽依旧享有高贵头衔与无尽的富贵风流,不过在旁人眼里,却只是那碌碌无为的帝国蛀虫。

      原来,祖宗之法与朝堂公议,已将他生生变成了笼中的一头貔貅,任人观赏,暗嘲,乃至宰割!

      因之涌出的滔天愤怒,终于在他遇见赵煜那日而达至顶点!

      他与赵煜的初次会面,竟像是月与日的相遇。

      他一直知道自己男生女相,美得近似阴柔,然而对此却从不在意分毫。自个儿或美或丑都远远轮不到旁人挑剔,生来尊贵的人,美丽皮相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可是直到见了赵煜,他才明白,皓月之美仅是人们闲暇时的消遣,而那一生最好的时光,都只会用来追逐灿烈骄阳。

      那个英俊少年正如他名字那般,耀眼夺目,烨然若神人。

      他与他同年,皆是十七岁,一个身为天皇贵胄,一个出身顶级世家,两个天之骄子本该言谈甚欢,赵煜既至建州,又特意入府拜访,身为东道主的自己怎能不好好招待一番?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向来与他保持距离的建州官员们,竟会因赵煜的到来而争相涌入王府,就只为在赵家人面前露个脸。

      他也从来不知,极得他看重的练武师傅,在见到赵煜无意中救了个打翻茶盏的仆子后,竟会背地里失态得向他惊叹连连,感慨此人年纪尚轻,武功却深不可测。

      彼时,他心中愤怒似火灼烧,忽觉万事荒谬无比。这天下究竟是谁家天下!到底是姓武,还是姓赵?!一个权臣之孙,竟也敢这般踩在自己头上!

      三个月后,在他有心示弱下,父皇违背祖制,点了位出身刺桐大族的女子给他当王妃。

      一年后,太子急病去世,他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只可惜,上天无道,又叫他等了四年。

      四年前,江左赵家曾将他拦截于皇位之外,如今赵煜又处处断他前路,这些账,等打下江左之后,还真得一笔一笔跟那人算个清楚。

      武竑缓缓睁开了眼,语声轻慢道:“传我命令,将黎山六万人马调至平浦,两日内,我誓要踏平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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