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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心悸 ...

  •   用完晚膳,薛嘉卉拉着崔瑈到后院散步。后院不大,院中的假山占了大片地方,假山下方有水,里面几条游鱼来去无忧,从院左小门入内后可见一座石造凉亭,青青藤蔓蜿蜒其上,郁郁葱葱,旁边还有几树天竺葵开得正恣意,胭脂般的红隐在了夜色中,像是蒙了层轻纱。

      正侧头赏花时,身边的薛嘉卉突然开了口,“先生今儿真令我意外。”

      崔瑈一愣,又听她道:“也不能说意外,更确切地说,先生果真不同于旁人。”

      是啊,的确很不同。崔瑈笑了下,道:“怎么说?”

      “便是先生对待女子的态度吧,似乎与世间大部分男子都不大一样……”薛嘉卉微微一顿,见崔瑈眼里无甚惊异,这才继续启唇。

      “你不觉着么,先生跟我俩相处时既不逾矩,也不视女子为洪水猛兽,而是自然自在,极有风度,给人观感也并非是刻意显摆自身修养,或自恃强大就对弱女子照拂一二,倒更像一种想人之所想的体贴。”

      崔瑈不免意外,很少见薛嘉卉这般感慨。

      “相比那俩师兄,先生对我们好像更包容些,在住处饮食上颇为照顾,不论人穿男装还是穿女装也都没意见,随人心意。”

      想起五步之外的孟春和孟夏,薛嘉卉声音压低了几分,“更别提这次游学还特意安排了女侍卫,那孟春对我的习惯很是了解,这旅途可比先前所想轻松得多。最重要的是,在学业上先生对我们四人则一视同仁,不做男女有别之区分。”

      说到这儿,薛嘉卉步子慢了下来,继续道:“我总觉着,先生这样做似乎不是因为我们作为女子的这一身份,而是考虑到身份背后所面临的处境,便愿意去体谅。你怎么看?”

      崔瑈忽然展颜笑了,点点头:“附议。”

      薛嘉卉唇角一弯,旋即抬脚继续往前走,“还有件事儿我记得很深。”

      “那日雒阳宴请时,陈知州自作聪明,恐怕猜你与先生关系不大正常,便恭维得露骨了几分,那‘玉体’一词虽是敬辞,但他不顾自个儿身份向晚辈使用,这背后又何尝不是对你、对女子的轻视。”

      崔瑈有些惊讶,原来薛嘉卉也留意到这一点,她那时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若是我遇上这事儿,家中长辈也就一笑了之,顶多暗地里对那人的印象减些分,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提点我说,看吧,这就是女子入仕后将要承受的偏见,只有你真正强大了,对方才愿敬你几分。”

      “可先生就不会这样,显然没搭这茬,后来还有意无意地晾了晾陈知州,第二日去云龙寺也没让他跟着。”

      说完,薛嘉卉笑容收了几分,侧过头来看着她认真道:“其实先生很护你,真好。”

      这句话里满是诚心,感慨,以及庆幸,既为对方也为自己。

      一阵阵心悸如潮水般涌来,崔瑈笑意不觉淡了几分,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与赵煜相识以来,她从费尽心思想要获得他赏识,不知不觉变成了静静体验他想要她体验的一切,第一次感受着一种无比新奇的信任和心安。

      只不过,每当感觉向他走近之时,实际上却又莫名离他远了一步,就这在似近非近的距离间,她时而好奇时而困惑,全部心神都系于一人。

      半晌,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嗯,真好,能成为他的学生。”

      月明星稀,夜风徐来。

      抬头望,客栈二楼灯火通明,房内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时不时传出窗外,间或能见几道映在窗纸上的人影。

      蓦然间,崔瑈想起了远在千里外的京城,那儿有她熟悉和想念的人,她无比清晰地记起了他们的可爱,以及那些零星的摩擦、争吵和赌气。在这个静静的夜晚,好友们的模样就这般久违地在脑海中闪过。

      若是霏霏知道隔了这么久自己才再次忆起他们,必定会十分生气,指责她喜新厌旧……崔瑈怔忡了片刻,侧头瞥一眼身旁的薛嘉卉,心里微觉异样,真没想到今夜能听到她吐露内心真意,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长了几岁后渐渐发现,原来与另一人从陌生到熟识的过程竟会这样玄妙,像摘着月季花瓣似的,慢慢向彼此敞开身上的一面又一面,若隐若现地叫对方发现那深藏于中心的花蕊,于是,原先初识曾生出的繁复想象,会日渐变成一份常见的熟识,令人愈觉寻常心安。或许,也会在某个时刻颠覆原有的判断,只剩下了无尽的懊悔。

      崔瑈知道自己太过挑剔,就算与亲密好友相处,也总会在某个瞬间突觉疲倦,心里隐隐有道声音在数落着他人的缺点,厌倦对方的不知趣,也厌倦着自己的刻薄无比,然而面上却仍以温雅守礼来矫饰一番,似乎只要这般认真做了,内心深处的恶念便会自行平息。

      庆幸的是的确会平息,不仅如此,千里之遥也加深了那份思念。

      君子之交淡如水,会是圣人对此困境的提醒吗?这也是诗人们喜爱回忆远人的乐趣吧,美好似乎总需要时间和距离来陪衬。

      崔瑈抿抿唇,微微笑了,突然感觉人真是简单又矛盾,事后悔悟、求而不得,有时或许更令人受用。

      二人走上西侧楼梯准备回房时,突见二楼回廊拐角处走出一道身影,是先生!这背后刚议论完便能见到正主,两人心里不免有些虚。

      崔瑈抬头看着他,许是刚沐浴完,他已换了身衣裳,只是这个时辰先生是要独自去哪儿?身边也不见晋臣跟着。

      正这样想,赵煜似乎有所觉察,下一刻就转头遥遥看向了她们,脚下步子顿时一停。

      崔瑈和薛嘉卉立刻行了礼,抬头后见赵煜仍旧站在那处,没有离开的意思,两人迅速对视一眼,赶紧快步上楼。

      为怕赵煜久等,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崔瑈虽强自镇定,然而今日关于他的所有事都叫她莫名慌乱,心轻飘飘的仿若浮在了半空中。

      一走上二楼,能感觉到右前方那道灼热的视线,忍了半晌,崔瑈最终还是抬眼望向了他。

      夜阑人静,楼下院子草丛里隐有阵阵虫鸣,他就站在对面阑干前耐心地等着她们。就在她抬眼那刻,却发现他正定定地看着薛嘉卉,直到察觉到她的视线后,目光才又缓缓与她对上。

      然而正是这一眼,令她心中一骇。

      不对!

      崔瑈拉起薛嘉卉就往回跑,仅仅一瞬,周围空气似乎都已凝固,身后突然刮起一阵劲风,阴冷刺骨地朝她们卷来!

      她全身汗毛陡然竖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些!孟春和孟夏就守在下边楼梯口!

      店家提着桶热水正走上了二楼,见两人飞奔而来,声音中带了些不解,“哎客官您……”

      崔瑈全然不理,脑子一片空白地扯着薛嘉卉拼命往下跑,就在还剩三步台阶时突然看见了孟夏,脱口叫到:“孟夏姐——”

      话音未落,她后背被一物狠狠击中,身子控制不住往前扑,带着薛嘉卉骤然踩空,齐齐滚落下楼。

      孟夏孟春见状暴起,一人迅速提起地上的崔、薛二人躲向后方,另一人猛地刺向如鹰隼般伏击而下的“赵煜”,同一时刻,晋臣疾风般的身影出现在了二楼回廊拐角处。

      “赵煜”染满鲜血的右手半握成爪,不躲不避地直直抓向孟春心口,后者下意识以剑一挡,怎料本已攻近身前的人却急速左飞而逃,不过两个跳跃已消失在了屋顶。

      崔瑈双腿发软地瘫坐到了地上,后背对应心脏的那个地方剧疼无比,她伸手一摸,只触到了一手的粘腻,下意识抬头看向楼梯处时,一瞬间浑身发颤。

      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开始止不住哗哗地掉。

      薛嘉卉本来仍在发懵想着刚才的“赵煜”,一见眼前景象顿时倒吸凉气。她哽咽着捂住了嘴,眼眶迅速红了一圈,过了会儿蹲下身紧紧抱住崔瑈。

      那是一颗人的心脏,鲜血淋淋,隐隐冒着热气。

      傍晚时,他还热情地为他们介绍雪泡薄荷露,就在片刻前,他还好奇搭着话,而她惊恐万分地绕过了他,为求保命来不及回上一句。正因为她们,无辜的他遭遇了这场灭顶之灾。

      崔瑈想起先前那人看她的眼神,幽深,嗜虐,满是看着猎物的兴奋。

      她一直知道世上有人以杀戮为乐,直到今日才第一次真正领教,然而却是以一条鲜活的生命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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