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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改字 ...

  •   日子一天天而过,崔瑈开始发现,自己在馆里的事情愈发多了起来。

      除了前段时日领的校勘之任外,编修柳大人另命她去国史馆帮忙整理章册,虽名为整理,实际上已叫她担了几分撰史之责,不时亲授点拨她一二。崔瑈十分珍惜这个机会,知道这算真正承了大人们的信任,每日都尽心尽力,不敢松懈。如此一来,倒少了与同侪交际的空闲。

      其他庶吉士暗自旁观着,明面上待崔瑈和气有加,不过心底究竟是何想法却也难知。见翰林诸大人对崔瑈格外看重,旁人都猜因着赵煜之故,又因崔瑈行事低调,便有与她结交之心,亦不敢太过冒失。

      庶吉士中唯有一人,对崔瑈忌惮之心不减。此人名叫杨昭,绍治三年同进士出身,与曾经的国子监博士霍彦洲同为河东人,二人亦是同窗,只不过相比霍彦洲早年即中进士,杨昭的考运略晚了些。即便如此,二十八岁能入庶吉士,仍称得上一句年轻有为。

      若说其他人难知霍彦洲罢官内情,杨昭却清楚得很。没想到此女小小年纪,不仅把素来心傲的好友耍得团团转,短短一月更攀上了赵煜!以学生身份成功上位不说,如今更成了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位入馆的女子,如此心机手段,绝非善茬。

      只杨昭擅隐喜恶,虽不似旁人那般捧着崔瑈,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平日里常常与同侪互|评文章,言辞中肯不藏私,叫人易生好感。

      这日上午,田大人授课完毕后,单把崔瑈叫了出去,递给她一张纸。

      “这首《悯农》为昨日张阁老承御旨所作,你斟酌着改,下值前给我,我再看看。”

      崔瑈应了声是,心里却不免打鼓。纵使田大人语气寻常,可给朝中重臣润色诗文的任务,绝非随便能指派给旁人。转念想着田大人向来对她有历练之心,崔瑈暂且按下了惊疑。

      待人离开,她方低头去看纸上的诗,然而读至第七句时,目光一凝,这才明白此诗为何需改,且偏偏让尚无资历的她来改。

      田大人方才说是张阁老……作此诗者,便是新入阁的吏部尚书张襄合吧。

      抬头左望,已不见那位大人背影。很快,崔瑈将纸收入袖中,转身走进庶吉士授课的文澜阁。

      阁里尚有五六人围坐在一起谈话,一见崔瑈进来,正说话的黄复停了声,不由自主地朝她看去,目光隐有探究,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崔瑈颔首致意,自顾行至座位坐定。

      游阆瞥了眼黄复,正待开口,一侧的杨昭已自然地接续起前话,微笑道:“前日瞿大人所提仁宗朝馆阁文风……”

      前方,崔瑈取过一本书开始看,在旁人瞧来颇为认真,实则本人早已神思不属。

      一刻钟后,她方从袖中取出了那张纸。本欲径直撕掉了事,然而动作一顿,想了想,还是将之夹在书中,收至柜屉里侧。做完这些起身离开,照例前往国史馆整理章册。

      因心系诗文之事,崔瑈今日也只在藏书阁待了一个时辰,与馆里值班的大人说了一声,遂提前离馆。

      刚跨出门,就见右侧甬道上行有赵峤和吴崧。

      “两位留步。”崔瑈追了上去。

      前面二人齐齐转头后望。“绮月今儿走得这么早。”吴崧不免意外。赵峤亦问她去哪儿。

      “还有些事得回文澜阁,没想到遇见你们,正好一起走。”她倒没有明说原因。

      直至闲聊几句后,崔瑈这才将话题引到内阁上来。

      “张阁老?”提起此人,赵峤语气稍显玩味,“如今张大人势头正盛,和乔尚书一样,亦为蒋阁老学生,嘉祐十六年以二十五岁之龄拔得二甲头名,入翰林。去年年底,伯父致仕,廷推入阁人选中,张阁老排名第三……”言至此,赵峤没再继续往下说。

      排名第三。崔瑈还是初次听闻这一消息,所以,前边位列一、二之人,临了是出了什么岔子么?

      清楚好友乃是顾及自己在场,可吴崧却不避讳,笑了笑道:“张阁老圣眷优隆,当年尚在翰林时便以诗文闻名,士林推崇。”

      原来如此。她的确听说过圣上好诗文,而张襄合以诗邀宠,颇得圣心。所以这入阁之事,便是吴首辅想要迎合圣意吧。

      想起先前接到的《悯农》,崔瑈心头掠过几分异样。

      今日下午,馆里并未安排大人授课,不过来文澜阁的人依旧不少。

      崔瑈还觉着奇怪,与赵峤、吴崧一道进了门,不经意间,却望见自己的书案上较先前多了一物。

      察觉到崔瑈步子略顿,赵峤顺着她视线望去,问:“怎么了?”

      游阆正与黄复交谈,得对方示意,这才发现崔瑈回来了。

      “攸宁,”待崔瑈走近,游阆也来到了她座位旁,“不知这张纸是不是你的?这字迹似非你的,却也不像其他哪位同侪所写,我只好先暂置你书案上……”

      原来,午后他与两位好友来时,只见这张纸平展着掉落在馆师授课台面,当时阁里已有六七人,竟无人肯“受累”去捡它起来,任之碍眼。游阆本还纳闷,直到捡起后一瞥——

      崔瑈将视线从纸上移开,转而对上游阆目光。眼前男子虽目露探究,但神色算得上磊落自若。巧合的是,中午她收到诗文回阁时,游阆也在。

      一时,崔瑈分不清他此番说法是真是假。

      “多谢延之,这是馆师所给,稍后即需送还。”

      话音落下,余者心思各异。

      听到翰林院的大人们又给崔瑈开小灶,赵峤未觉意外,只是这游阆既看不出笔迹,又怎么能确定此物当与崔瑈有关?于是自顾从案上取了来看,然而原本的闲适之心,一瞬间荡然无存。

      旁边几人暗自互换了眼神。吴崧这下也觉出异样来,上前半步靠近赵峤,探个究竟。

      崔瑈环视了在场之人一圈,继而问向游阆:“另想请教延之一事,中午回来时,似听到你们谈论馆阁文风,很有见地。除了黄兄外,当时未注意到还有哪几位同侪了,便有劳告知,得空时我再亲去取经。”

      赵峤和吴崧已然认出纸上字迹出自何人,一听这话,便猜到了崔瑈意图。

      联想到那句诗,游阆心知此事怕不简单,回了几个名字,想了想又补充道:“说来凑巧,方才我捡起时,其乃背面朝上。”所以,就算在他之前已有数人看过纸上内容,恐怕也无人会向外声张自己看过。

      崔瑈自然听懂了游阆的暗示,看来,事情还不算太糟。偷翻东西之人倒也清楚此事敏感,即便想要弄得人尽皆知,但终究没那个胆量。

      接过赵峤递来的纸,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最为精妙的一句。

      ——寒随天意去,春自淇光来。

      也难怪,游阆便是不知何人所写,也主动交予她。

      “天意”对“淇光”。齐光。

      就不知圣上看了,又会是何感受……张阁老此举,真可谓貌似无意,实则有心。

      游阆暗自留意崔瑈神色。此刻,她长睫低覆,不知在想些什么。不一会儿,见她从案上笔架处取下一支狼毫,手腕轻转,蘸墨,未曾坐下,即已落笔。

      他目光情不自禁地往上移去。

      时值傍晚,落晖斜射入阁,光影中,少女微垂的脖颈曲线柔美异常,肌肤莹润白皙,仿若蜜奶。因全神贯注于笔下动作,她红唇轻抿,带了几分少见的清冷……倏地,一缕长发从肩处滑落,轻漾两下,似有若无地拂过她胸前——

      游阆喉结一滚,视线立刻转开,这才发现就在自己分神间,纸上已改换天地。原先的“淇”字被圈出,在其上方,一个“熙”字赫然显现,笔势秀逸风神。

      原本在游阆看来,他虽不清楚此诗出自何人,然而光凭“淇”字,便知诗者心思之精巧。毋庸讳言,之所以取“淇光”,诗者当意在逢迎那位大人,将他与“天意”对举。可若真如此直白,反倒落了下乘,而此句妙就妙在以“淇”的引申义,喻指冰雪初融时淋漓闪烁之光景。这般雅致清新,再难另取字相替。如此一来,“淇光”之用,仿佛天经地义,并无二意。

      不过,眼下若依崔瑈改动……

      寒随天意去,春自熙光来。

      “悯农诗正当反映民生,谏诤君主。‘熙’,光明兴盛,尽显帝王恩泽于小民须臾不可离。”

      吴崧细品片刻,笑着给出了这一评价。

      赵峤心情也舒展开来,意味深长道:“的确,相较之下,‘淇’之一字精致有余,气度尚缺。”

      游阆再一次望向了崔瑈。不知为何,她面上虽有轻浅笑意,却令他莫名想起了阳光下的林间雾霭,不知不觉中,消散于无形。

      与吴崧、赵峤一样,见了崔瑈的改动后,田大人目露满意之色,勉励她两句便匆匆离开。

      下值离馆,崔瑈走在宫道上,心绪有些纷繁。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猜忌暗争,翰林院就算贵为天下清华要地,也不能免俗,对此,她早就心有准备。真正令她警惕的,乃是张襄合那首有意挑拨的诗。

      君臣离心,为臣之大忌。崔瑈清楚赵煜之心,然而天下人乃至圣上,又是否同样清楚?回忆起当初与他关于范蠡的对话,再想今日事,竟隐生群狼环伺之感,便是半步也错不得。

      寒随天意去,春自淇光来……她反复默念此句。

      纵使旁人都称她“熙”之一字改得好,然而,比之张襄合于有意用力处不见雕琢之功,她知道,自己的改动多了几分匠气。

      以诗邀宠于帝王,绝非人人皆可,的确需要天资加持。

      就这般胡思乱想,正要左转走出宫门时,却意外瞧见对面宫道上行来一群人,中间偏左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赵煜。对方也看见了她,他身边几人亦跟着望了过来。然而除了赵煜外,其余人她都不曾见过。

      顶着一众目光迎上前,行礼:“先生好。崔瑈无状,拜见各位大人。”

      诸人面上和煦,亦颔首回礼。不知怎的,其中一人似有些眼熟,未来得及多看,只见赵煜出声,对右侧蓄有长须之人道:“张阁老还是第一次见崔瑈罢?她刚选庶吉士,未满一月,如今跟着吴大人就学。”

      崔瑈闻言讶然,实在没想到,竟这么快就见着今日的话题人物了,还是与赵煜走在一起。

      张襄合点头,语声带了打趣:“早就听闻崔瑈美名,今日总算得见,后生可畏啊。”

      遥见此女,他便觉姿容不俗,谁知近而观之,更是尽态极妍,也难怪赵煜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赵煜唇畔带笑,转眸看崔瑈:“如此高的评价,还不向张阁老道谢。”

      崔瑈垂首回是,心神尚在游曳,竟真的只谢过张阁老。

      旁边几位大人禁不住齐齐展颜。她老师赵齐光只说道谢,这姑娘便乖乖巧巧地谢过阁老鼓励,不多说一句“愧不敢当”之类的客套话。

      赵煜心里也有些好笑,只面上神色悠然,继续为她引见其他人。崔瑈很快便知,方才觉得眼熟的那位,正是薛朝宗与薛嘉瑛的父亲,礼部尚书薛敬仁。

      “上次争袭得以议定,还有赖于崔瑈用心,想来,你也是对典章礼制感兴趣吧?若有意,便到礼部来历练。”薛敬仁缓声问于她,语气十分温和。

      崔瑈心想,这是在招揽自个儿了,只不过庶吉士便得三年,眼下言此,似乎为时尚早?于是只好道:“回大人,因外祖家世代务礼,故晚辈平日多着意于礼制。礼学精深宏大,前次崔瑈不过因着运气偶有所得,却不敢于名家面前卖弄。”

      见她并未明确表态,薛敬仁早有预料。实际上,他的此番问话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来,自家女儿先前怕已将人得罪狠了,无论如何得收拾残局;这二来,近日柔国之事,他的确有借崔瑈来探知赵煜态度的打算。

      果然,赵煜紧接着开了口,语调悦耳:“崔瑈这点不错,知道书没读够,仍得好生用功。”

      听得这似褒非褒的夸奖,再配他一本正经的语气,崔瑈有些想笑。抿了下唇,抬起眼,正与他四目相对。

      与那双盈盈杏眼一经遇上,赵煜面上已浮起似有若无的笑,徐声道:“平时得空了,多去向薛大人请教,好叫大人看看,能否帮我培养你出来。”

      即便他说得自然,可话中的爱护,未曾有一丝遮掩回避。崔瑈听完,眼睫轻垂,心止不住地跳乱了。

      对此,薛敬仁亦有了数,含笑应下。

      耳旁听着其他人的声音,余光里,崔瑈极快地捕捉到来自左前方张阁老的打量。

      不知为何,她再次忆起了那句诗。

      也许除赵煜外,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初初读至那句时,她脑子里浮起的第一个想法。

      “寒随天意去,春并齐光来。”

      他可不就是天意。她一人的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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