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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昭关 ...

  •   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十一日,刚从镇江渡江,到了瓜洲渡,水面的洋船洋人少了些。午後彤云密布,忽然起了大风。狂风呼啸,将运河水面搅得动荡不宁,水上小舟宛如枯叶随水流飘飘荡荡。「小心驶得万年船」,有的船夫见状已经靠岸抛锚,但也有些船夫见惯了风浪,艺高人胆大,继续行船——这些搏命的人肩上往往压着一家老小的生计,个个都想着早早送完客货,再多接一单生意。
      其中一艘沙船,船舱里一个穿麂皮马甲丶虎头虎脑的後生探出头来喊道:「老大,不如靠岸罢!」船夫听了,回头冲他笑笑,黧黑的脸上绽出两排歪歪扭扭的黄牙:「这点小风小浪不妨事!请你家老爷放心!」
      「噫!你这船不妨事,我家老爷身子娇贵却受不得。靠岸罢,我家老爷要换艘安稳的大船,你的钱一丝一毫少不了,不耽误你发财。」这小厮虽然话说得糙,却合着船夫的心事,于是船夫欢欢气气地应了。
      船刚靠岸停稳,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穿一身酱色窄袖长袍,罩一件翻毛裘皮短马褂,满额冷汗丶面色蜡黄,由一老一少两个仆人一左一右架出船舱,扶着船舷面向河面张口「哇」的一声便是翻江倒海的狂吐。
      「若是听得夫人和老奴一句劝,坐轮船走海路,老爷怎会遭这个罪?」老仆春禄一面结结实实扶住他,一面唠叨。主人是他从小一手带大,故而他敢倚老卖老,多说几句逆耳忠言。不像那小厮德顺,一味溜须拍马,主人凡事非要逆着夫人的意思办,他不但不劝,还在旁跟着鼓噪。
      刘嘉斌原本已经将午饭吐尽,准备起身,听见「夫人」二字,想起陈年旧事,登时五脏六腑一阵抽搐,肠胃搅在一起打个结,几乎将胆汁胃液都拧出来,伏在船舷上又是不住干呕。
      也不能怪春禄说错话,毕竟洞房花烛夜的事,春禄无从知晓。

      换了大船,恰逢风平浪静,于是一行人继续向扬州进发。刘嘉斌由德顺伺候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服下几粒「大清丸」,歪在圈椅坐垫上闭目养神,平复自己的肠胃和心情。然而陈年旧事还是随着适才逆流的胃液涌上心头,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夫人杨氏,是扬州府东台县人,今年芳龄三十有八,资深美人,比他年长三岁——当时父亲为他择配,取的便是「女大三,好当官」的意头。杨氏的娘家与刘家算是门当户对,都是祖上做生意积攒下财产田地,後人头脑灵活经商尚可,但读书稀松平常,一家子头上顶着「生员」二字的男丁,没一个在科举这条路上出人头地。偏偏造化弄人,文曲星恶作剧,将杨家人命里该有的墨水统统给了杨氏这个女儿家。
      杨氏在闺中时,家里请了女先生教她读书习字,《女儿经》《琵琶行》通读数二三遍便能成诵,众人皆惊奇不已。父亲杨复泰试着教她些四书五经,杨氏听讲一遍便能明白懂得。等到提笔作文时,出口成章,字字珠玑,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将兄弟堂兄弟们都比进尘埃里。
      杨氏才女之名传得响亮,因此新婚夜刘嘉斌被她陪嫁来的婢女拦在洞房外时,满心以为她要学「苏小妹三难新郎」,要他吟诗作对。刘嘉斌乃是才子心性,不但不怕,反而心生欢喜,谁知那俏生生的婢女将手里一张薛涛笺徐徐展开,赫然乃是「主忠信」三个横平竖直的楷书大字,底下一行蝇头小楷:「上论语。」後面是杨氏写好的几股,留待他来对上。
      「男子被爹娘师傅逼着写些僵尸文字也就罢了,女子竟也爱这等腌臜俗物!」刘嘉斌近日本就被八股文恶心得够呛,一想到自己将来居家要守着个动辄拿四书出题考人写八股的女怪物过日子,刘嘉斌胃里一阵翻滚,後面几行杨氏的大作来不及看,周公之礼更不及行,先吐为敬。
      那杨氏在深闺,事先也曾听闻夫婿是个才子,所以动巧思考他,岂料这刘嘉斌虽爱舞文弄墨,却平生最恨八股。少爷脾气,仗着大哥早逝他是家中独子,恃宠而骄,窗课从来都乱写一气,寻常教书夫子根本奈何不了他。父亲刘元起不惜重金给他请师傅来家坐馆,最多不超过三天便纷纷敬谢不敏,到刘嘉斌十五岁迎娶杨氏时,坐馆师傅已经换到了第四个。刚好这第四位茅秩如夫子,因有举人身份,行事格外硬气,知天命之年,养出巍巍老松般的精气神,眸如电光,声如洪钟,铁腕如虎,执法如山,也不怕得罪家长,一条戒尺治天下,专克刘嘉斌这等顽童。刘元起夫妇爱惜娇儿,从来不舍得打,将刘嘉斌的手心养得白白嫩嫩,如今这双手因主人不肯认真读书写文,代主受过,被茅夫子擒来拿戒尺「开光」,一尺下去,登时便能肿起半寸高。刘嘉斌便如压在五行山下的孙大圣,空有大闹天宫的心,却被茅夫子强按着写了几个月的死板文章,至此听见「八股」二字便反胃,万万料不到洞房花烛夜还要被新婚妻子猝然暴击,防不胜防。

      当年如何厌恶八股,如何反叛,如何抗拒,如今不还是坐在了这艘船上,进京赶考。刘嘉斌静听窗外潺潺,只觉往事如水,不可追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大概此心此境不分贤愚,古今皆然。
      思绪乱飞之际,听得有人叩门,连忙请进。只见两个男子进舱房来,一个年纪大些丶衣裳寒酸些的,是光绪五年的举人茅本金,关切问他道:「絅斋兄,贵体可曾好些?」
      「应当已无大恙,适才令两位兄台受惊了。」
      另一个年纪轻些丶衣裳富贵与刘嘉斌不相上下的男子是光绪十四年的举人徐坦。他们三人都是丹徒县人。
      刘嘉斌家原本世居镇江府丹徒县,因避太平匪乱,父亲率家人搬去东台县,购置田产,兼做盐商,因贪恋贩盐的暴利,因此兵祸过後也未迁回故土。刘嘉斌这次之所以不直接北上而是特地绕道丹徒县,乃是因为母亲和父亲先後在光绪七年丶光绪十六年病逝,落叶归根,葬在丹徒祖坟,他临行考试前要来拜祭双亲,向二老辞行。
      从丹徒出发,沿运河经扬州丶高邮丶淮安丶清河……运河沿线城市一年比一年凋敝。
      徐坦家境殷实,沿途城镇偶有花船,从不放过,总要处处留情;茅本金,老实巴交,也偶尔采野花一朵;唯独刘嘉斌,无论陪酒的妓/女如何花容月貌,他始终淡淡的,唯独每逢花船,常问有无歌女会唱京戏。徐坦一面拿妓/女的绣鞋盛酒喝,一面笑道:「絅斋兄为何执着于听京戏?虽然天子脚下什么都格外香些,声色享受恐怕还是咱们江南的好。」刘嘉斌也不解释。
      船行至淮安,再往北运河不通,被迫改坐骡车。先前坐船时,尚不十分觉得,如今在陆上,才知直隶灾荒之後,真可谓「赤地千里」。米价飞涨,今年入冬涨到每石四两二钱,现已涨到每石五两八钱。
      二月十二日,三人抵达北京城,正慨叹天子脚下竟也是流民遍地,途有饿殍,但一进北京城,便翻然是另一番景象了。

      刘嘉斌一行人预备借住刘嘉斌姑母家,地处京城正阳门外西侧的「大儿胡同」。好处是入皇城方便,离城门最近,姑父徐全衡在世时每日去翰林院点卯做事,小轿出了胡同左拐便能进城,不多时便到翰林院。因路程实在是近,姑母曾劝徐全衡将轿子轿夫的钱省去,然而徐为了面子死活不肯。
      刘嘉斌光绪十五年时来京考过一次会试,其後在姑母家借住几个月,因此认得路。马车路过城南的马家堡时,车夫提起听说明年这里要建火车站,刘嘉斌笑道:「可惜咱们来早了。」茅本金则连连感叹「有伤国体」。马车从永定门进京城,往正北方向一路直走,从永定门大街走到正阳门大街。这段路虽然宽阔,但越进城,街上车马行人越多,摩肩接踵,喧喧嚷嚷,走街串巷的小贩处处挡路,拉车的马儿根本跑不动,只慢慢挪。等挪到近正阳门处丶傍城墙根下,往西一拐,总算到了。此时已经日暮。
      自光绪十五年一别,六年不见,京城又旧了六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笼罩在灰蒙蒙的昏沉色调中。姑母家所在的胡同也沁染着一样的老气。老气,但又热闹,若不是心头记着去年与倭国海战战败,只看满街满座的茶馆饭店戏园子,真要错信大清是个繁华盛世。
      德顺不用刘嘉斌吩咐,跳下马车,上前扣门。应门的门房比上次相见,又老了六岁。门裂开一道缝,老头儿驼着背,梗着脖子迷迷瞪瞪从缝里将一路颠簸灰头土脸的德顺略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所以然,便一言不发从门後伸出只手来,意思是要钱。
      「宁(您)老人家仔细看看五似随(我是谁),」德顺硬捋着舌头,嘴里挤出几句南方口音的官话:「五家老爷似你家太太最亲的子字(侄子)!」
      原来是财神爷来了,那快请。
      老门房眼也不花了,钱也不要了,手脚利索将门打开,又叠声叫人去告诉太太和四少奶奶——四少奶奶便是刘嘉斌的胞姐。
      不多时便见一个穿天蓝长袍丶半旧夹马褂的青年快步出迎,乃是刘嘉斌的四表兄徐体忠,亦是他姐夫。徐体忠与刘嘉斌和茅本金丶徐坦见了礼,将三人往里请。车夫要卸行李,徐体忠忙道:「不急。」转而笑向几人道:「家母为了讨个吉利,叫我早早订下了官帽胡同的几间寓所,那里离贡院也近。等会儿我亲自送几位过去。」姑母家的坏处是离贡院远,从这里到贡院,几乎是半个北京城宽。
      茅本金丶徐坦忙道「破费」,刘嘉斌听见一个「官」字,心里老大不喜欢,只按捺着不说而已。
      徐体忠引众人到正堂去拜见了徐太太,刘嘉斌带的是芙蓉衫丶芙蓉被,茅本金送上几把鹳羽扇,徐坦送了盐渍大白虾丶盐渍胖头鱼,「枣儿红」酒和天鹅蛋,以慰徐太太思乡之情。徐太太谢过。因当着外人,徐太太不便和侄儿说体己话,略寒暄几句,便叫四儿带他们去官帽胡同安置。
      贡院在皇城内东南角,附近有许多房舍专门在大比之年出租给进京赶考的士子,家家户户门上贴红帖子,上书「状元吉寓」,令人看了心情便为之一爽。除了官帽胡同之外,鲤鱼胡同和笔管胡同因名字吉利,当中房舍也都很抢手。
      徐体忠引三人进了官帽胡同第三间院落,同房东打过招呼,叫两个小厮来帮忙搬行李。刘嘉斌见房东的柜台上摆着「状元红」酒坛,又有块板,红纸上书「随叫随做『状元及第粥』」,他心里既觉得有趣,又觉得好笑,等到了姑母为他们预定的房间,看见每间房里的官帽椅上都贴着魁星图,笑道:「这人人都住状元房丶喝状元粥丶饮状元酒,将魁星忙死,可惜年年状元只取一个。」说罢冲着茅本金一揖:「给茅本金状元老爷请安」,又对着徐坦一揖:「给徐坦状元老爷请安。」茅本金和徐坦连忙回礼喊他「刘嘉斌状元老爷」,三人大笑一场。四表哥望着刘嘉斌,边笑边摇头:「你这顽童。」说罢想起他已经是个三十五岁的人,不好当着同伴取笑他,便只含笑不语。
      傍晚刘嘉斌随徐体忠去徐府与姑母丶姐姐还有三对表兄表嫂重新相见,姑母揽着他唤一声「我的儿」,便哭起来。姐姐也哭。众人忙在旁劝。姑母问起刘嘉斌父亲的丧事,刘嘉斌从如何发病丶如何延医侍疾丶临终情形如何丶丧葬如何安排,一一说了。姑母听罢,抹净眼泪,说道:「幸亏杨氏能干,礼数人情,帮你张罗得一点错漏都没有。之前杨氏来信,说你父亲的小妾董氏殉了他,你们想着向朝廷给她讨块贞节牌坊,你大表哥还帮你们打听来着,这事怎么没回音了?」
      刘嘉斌没接这个话头。
      姑母讪讪地,自己给自己接话道:「你媳妇真是心思又细又孝顺,帮你爹买来那么个人,最後这几年有个照料也有个慰藉。」
      刘嘉斌转而说道:「这趟想着跟姑母住,原本图个安心踏实,没想到反而令姑母和表哥破费了,早知便带朋友们去住会馆。」
      见刘嘉斌强行将话扯开,姑母揣摩着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顺着他的话笑道:「一则住得离考场近些,省却你早起赶考的辛苦;二则,我想着,你阿爹走了,你也该学会顶天立地做个大人。不能再像以前似地,外事甩给你爹爹,内事都丢给杨氏,只顾自己逍遥。这趟和朋友们住在外面,多认识几个人,多见见世面——说起来,你上回考会试时结交的徐……就是从前那个金台书院山长的孙子,叫——」
      姐姐在旁轻轻提道:「徐仁铸。」
      「是。你姑父走时他还来送过赙仪。你这趟来京,不管多忙,都一定要到人家府上去拜见拜见。他祖父前些日子新殁了,在世时这些年对你姑父和表哥们都很关照。真是善人,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丶无中生有的亲戚。」刘嘉斌答应着。

      第二日,刘嘉斌三人清晨起身,结伴去拜会江苏籍的京官,求得覆试用的「同乡京官印结」,又去拜现住京师的几位乡试考官,每位献上贽金四两,门敬六千,另送上东台县特产的「七纸炉」作土仪。三人在尘土飞扬的北京城奔波一整日,日暮方回到官帽胡同。
      再一日,刘嘉斌按姑母嘱咐,先後去拜会过豫师夫子,又赶往徐府。徐仁铸的祖父徐家杰是金台书院的山长,豫师则是会辅堂的主讲讲席。光绪十五丶十六年间,刘嘉斌住在京城预备恩科会试,曾入金台书院和会辅堂,虽因母病而不久返乡,但期间很受徐老先生和豫夫子的关照。因徐家杰刚刚去世,徐家主事的人扶棺回了宜兴老家,刘嘉斌未能一见,于是只留下东台县特产的羬毡,又厚封了一笔银两做赙仪。
      心底萧萧索索回到旅舍,却不见茅本金和徐坦,听跑堂的说他们是拜文昌庙去了。
      刘嘉斌向来懒得为考取功名而求神拜佛,因此待在房内,并不去寻那两人。白昼无聊,听得院内娇滴滴丶滴溜溜一阵莺声燕语,知道有妓/女来揽生意,叫德顺去问有没有人会唱戏。德顺带回一大一小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一问却都不会唱《文昭关》,便随意给了几个钱打发走。大的那个姑娘临走前转身睨着他,娇声笑着抱怨:「呀,要我们女儿家唱老生,状元老爷可真会拿我们取乐子。」刘嘉斌并不理会,她只得悻悻离去。
      房中浓烈的香粉味道呛得刘嘉斌多少有些想吐,春禄忙取出几颗「大清丸」来给他。服过药後刘嘉斌歪在贴着魁星图的官帽椅上,摇头晃脑地哼唱:「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不多时,徐坦回来,急吼吼叩他房门,二话不说就要借钱,借一百两。刘嘉斌问他何故,他却支支吾吾答不出。刘嘉斌道:「仁兄仔细别被庙里的方术之士骗钱。」徐坦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你借我,我写借条,回家定然还你——你信不过我么?」刘嘉斌面软手松,经不起他磨,只得犹犹豫豫拿了五十两的银票给他:「这次随身带的银票,前天晚上多数都给了姑母和姐姐,身上实在不剩什么了。」徐坦接了银票,自言自语道:「那我再讲讲价……」草草写完借条,若有所思地走出去。
      过一阵,茅本金回来,也是一样借钱,也是一样理由含混不清。刘嘉斌面露难色,先将接济姑母姐姐补贴家用的话交代过,又道:「所剩的五十两银票刚刚也已被徐坦借去。」德顺在旁帮腔道:「虽然明面上是姑太太家花钱给我们老爷订的旅舍,实际『羊毛出在羊身上』……」意思是我家老爷已经包办了你的吃住,你就不要再借。但茅本金知道刘嘉斌守不住财,将金额一降再降,降到一两碎银,最後也是满腹心事揣着银两离去。德顺见他走了,凑到主人身边嘀咕道:「老爷,他可不比徐坦老爷,他还得起么?」
      到了傍晚,徐坦空手回来,茅本金则是拎一只崭新的提篮,提篮里一个大包裹,仿佛是装着些衣服和馍馍。茅本金居家节俭,这次考试入场要用的提篮之类,都是陈年旧物,是早就在家备好,一路带来北京的,无缘无故突然换新,刘嘉斌主仆俱是迷惑不解——而且,这么点便宜物什,如何能花掉一两银子之多?

      二月十五日,刘嘉斌三人至贡院,考举人覆试。有钦派大臣做阅卷官,考取一丶二丶三等者才准参加会试,若在四等则需罚停会试一科或两科。覆试题为时文一篇丶五言八韵诗一首,刘嘉斌小试牛刀,轻松挥就,被取为一等九十三名。

      之後便没有太多事做,离会试开考还有大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众人都静不下心温书,且国事总如一团乌云罩在心头。去年甲午战败,举国震惊,近日李鸿章等人赴日本和谈,各省在京举人终日议论纷纷。
      二月二十三日,听闻有御史安维峻上书弹劾李鸿章卖国,触怒圣上,被贬出京,有「铁圪臂」李五赠金千两,还派十名镖客沿途护送,一时多称义举。住在临近房子里的举人们聚到一起,提起安御史和李五,皆是赞叹不已。刘嘉斌在旁听着,一把折扇在手上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等听到众人群情激愤,恨不得生吞李鸿章,他才「哗啦」一声将折扇打开,装模作样扇一扇,微笑道:「依我看,李大人不该去和谈,该去下战书,我大清再同倭国一战,决一雌雄。」这时才有人反驳:「水师都没了,怎么打?」
      一片鸦雀无声。
      茅本金嚷道:「那也要有骨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堂堂大国,和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刘嘉斌笑道:「所以说嘛,还是下战书来得体面。走,听戏去,今日我做东。」
      徐坦笑道:「该不会是又听《文昭关》吧?絅斋兄高抬贵手放过小弟们。京城的戏园子,还剩哪家会唱《文昭关》的我们没听过?就算是『此曲只应天上有』,愚弟们耳朵也听出茧来了。况且唱这戏的都是大老爷们儿,见不着几个俊俏的小娘子……」

      到了三月初,听闻消息,台湾民众仍在力战,但离考试只剩几天,众人渐渐收心,一个个闭门不出,临时抱起佛脚来,顾不得什么台不台湾了。

      三月初八日,会试第一场入场。
      应试的举人们凌晨便赶到贡院东西四砖门内等候点名。旅舍的跑堂为了赚赏钱,提前几日早为三人取了《监临告示》回来,告示後面缀着各省考生点名次序。又有《贡院坐号便览》,将考场各字号的大致方位写明,免得入了考场找不到考位。
      刘嘉斌不是第一次参加会试,流程已经烂熟在心。看见灯笼亮起几盏,便知道该轮到哪地的考生点名。丹徒县考生是第六起中路,刘嘉斌看见立起“中路”字样的大旗,又有六盏灯笼亮,便拉着另外两人同去候着入场。
      刘嘉斌的号舍在「席」字号,号门上方写着「席」字,进了号门便是一条四呎宽的小巷,左手边一排密密麻麻的号舍,约有数十间,都是宽三尺宽丶进深四尺丶高约八呎的小屋。考生们每人一间,依次走进号舍。
      刘嘉斌这次运气还不错,靠近号门。上次会试他那间房在小巷最深处,马桶屎尿都被运到此处,通风又差,简直要命。刘嘉斌拎着考篮进房,将油灯和书放进墙龛里——墙龛乃是号舍最里面的墙上一个凹陷进墙面约三吋的方洞。房里另有木板两块。

      首场题目考「四书」,需撰八股文三篇,再加一首五言八韵诗。卷子发下来,刘嘉斌心下踌躇,倒不急着看。听见放炮,知道所有考生们都已进了号舍,应无其他事情,可以睡觉休息,便开始铺床。每间号舍的左右两侧墙壁上各凸起上下两条水平的砖托,左右等高,刘嘉斌将两块约莫与房同宽的木板都架在下层砖托上,便前後拼成了一张狭窄的小床。他那具睡惯了绵软床褥的金贵身子踡缩起来往「床」上一歪,不由得被冰凉的硬板狠狠地硌了一下,但没办法,只能忍耐。这时他不由得想起之前听说沿海地方有人家卖女孩儿到美利坚国做工,有些女孩儿最後沦为妓/女,便是在一排排这样的小屋里接客。
      第二日起身,将一块木板架在上层砖托上,当桌面,另一块则夹在下层砖托上,当座位,面朝房外坐着写字。
      这时他展开试卷一看题目,赫然又是「主忠信」三个大字。当即又要呕,幸而他早有准备,已经将馍馍里塞了几粒「大清丸」,于是忙去摸考篮,却不料掰开馍馍一看,里头夹着的不是「大清丸」,而是卷得紧紧的一卷纸,纸上排满芝麻大的蝇头小楷。
      这时恰好听见监考官在面前小巷走来走去,刘嘉斌吓出一身冷汗,顾不得恶心,连忙将字纸塞进嘴里嚼碎咽下去。
      怎么回事?姑母或姐姐自作主张给他备的?不至于。还是有人欲陷害他?也不至于。刘嘉斌百思不得其解,猛然想起今晨德顺曾帮茅本金拎过考篮。
      必是德顺一手一只,将考篮给错了人。
      若是在以往,茅本金的考篮破旧,绝不会与刘嘉斌的弄混,偏偏他这趟买了新的——莫非!刘嘉斌将考篮取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反复摸索检查,果然提手和底板里头各有一个极隐蔽的小小暗格,里面均藏着小抄。
      怪不得借钱也要买新考篮丶新衣裳丶新靴子。如此想来,茅本金今日的衣服和靴子恐怕也都是暗藏猫腻的了。
      刘嘉斌将小抄送进油灯里,看着它烧掉。为了区区功名而玷污自己的德行,他不屑。反过来想,又替茅本金感到不值。
      经这件事情一打岔,先前的恶心消退,刘嘉斌动手铺纸,磨墨,开笔,掭笔,先慢慢填完自家履历,定下心,然後翻出稿纸,下笔如有神。
      毕竟是他写过多次的题。

      当年新婚夜,刘嘉斌没进洞房,在门口吐完,便托病告辞。第二日相见,家人皆赞杨氏如何美貌端庄,落在他眼中只觉得这是个真真正正「粉红骷髅」,专来索人性命。连着告病躲了新妇几日,回门礼一完,刘嘉斌便托辞读书,躲去了东台县的西溪书院。
      书院在县治东南五铺,而刘家大宅在何垜场西街,颇有一段距离,因此虽然书院不留学生住在院内,刘嘉斌也缠着爹娘在附近给他置办一处小院,许他不回家住。又藉口杨氏需侍奉公婆,不许她跟来。刘嘉斌原本是欺负杨氏妇道人家轻易不能出门,偏偏杨家把小舅子杨世佺也送去西溪书院,这小舅子每每抄刘嘉斌的窗课回家,杨氏必按同一条题目写几篇,与刘嘉斌的混在一起拿去给众人品评。刘嘉斌的文,每每排名垫底,传为笑谈,罪魁祸首小舅子绘声绘色传话回来给他听,激得年少气盛的刘嘉斌非要赢过杨氏不可,单是「主忠信」一个题目,他便忍着恶心不知写过多少遍。
      写着写着,长女丶长男丶次女……便接连出了世。毕竟杨氏生得确实漂亮。
      那些年间,刘嘉斌其实已经渐渐被驯化得习惯了八股,肠胃磨钝了,再配合「大清丸」的药效,轻易不会想吐。若不是後来杨氏做下的那桩孽实在令他忍无可忍,他和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样,相看两厌。

      一篇排比对偶工整漂亮的文章顷刻写完,只待誊抄。因试卷不可涂抹,刘嘉斌收拢思绪,集中精神,不敢想其他,只专心一笔一划工整抄写,生怕写错。一面写,又一面留意有无疏忽的避讳字眼——但凡有一个漏网之鱼,该避不避,那他这六年备考功夫就算白忙。
      第二篇;第三篇,轻松写就。
      当初写八股写得痛苦,不是因为他不擅长,只是因为他觉得恶心。
      再将那首歌功颂德的五言八韵诗写完,刘嘉斌弹一弹答卷,知道自己又熬过一关。

      三月初十交卷出场,看见茅本金的脸色,半死不活,徐坦则是满面春风。茅本金失魂落魄的缘故,刘嘉斌已经知道了,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装不知。
      一路上,茅本金知道刘嘉斌手里攥着他的把柄,既避着他,又小心翼翼暗中打量他,目光一遍一遍从刘嘉斌身上掠过,掠得他浑身刺痒不自在,又叫人拿「大清丸」来吃。
      休息一夜,三月十一日入场考第二场,考「五经」,十二日答题,十三日出场。
      三月十四日入场考第三场,五道「策问」题目,包涵经史丶时务丶政治。十五日答题,十六日出场。
      最後一天出场之时,栅门大开,刘嘉斌望着自己周围满目琳琅的瓜皮帽顶,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空虚。九天光阴就这么过去了。自上次落第以来,六年的好时光就这么过去了。自己今年三十五岁,自从「十五而志于学」,已经有二十年消磨在这无聊的八股游戏间。如果今年不中,接下来的三年,还要这么继续过吗?人的一生,究竟有几个二十年?

      四月十日发榜。刘嘉斌高中第四名。茅本金和徐坦却都名落孙山。
      两人将榜单看了一遍又一遍,都不肯相信。
      徐坦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骗子……骗子!骗子!」惹得周围人都看他。刘嘉斌恍然大悟:先前徐坦大笔借钱,定是遇到什么人,骗他说能「打通关节」,所以徐坦明明是个身上不缺钱的阔公子,当时缺钱缺到来找他借的地步……
      又听得茅本金口中喃喃道:「报应,报应,报应……」失了魂魄似地晃出人群去,撞了人也不理。刘嘉斌见他好似有些疯癫,怕他出事,顾不得向自家报喜,忙追出去。
      偏偏走出去没多远,有个戏台子,那戏台子上正唱一出《留鞋记》:「人都道我落第无颜丶羞归乡里,哪知我就中自有缘故……」听得茅本金心头一阵悲怆,几欲泪下,站在戏园子门口一步也挪不动,回过神时,只觉得满大街每个人都在看他丶笑他,顿时恼羞成怒,脱下一只靴子奋力向戏台上一掷:「同窗同年暗地笑我也就罢了,卑贱戏子也敢笑我耶!」

      茅本金似疯非疯,总之是很让人担心的样子。刘嘉斌好说歹说将他带回旅舍,徐坦当日便打点行囊,预备明日送他一道回乡。
      至于刘嘉斌自己,则无甚喜悦,只觉得解脱——他忍着恶心考科举,本不是为了功名。先叫春禄去姑母家报一声,又吩咐德顺道:「拍封电报回家,只写一个『中』字即可。」德顺领命,喜气洋洋一溜烟儿跑出去。

      数日後,贡士又要覆试。天还没亮便动身,穿常朝服,黎明时从东华门进宫,至中左门,于点名处领卷子,到保和殿考试。题目和举人覆试差不多,先是一篇四书文,然後是一首五言八韵诗。这般小菜,自是不在话下。
      四月二十一日,才是重头戏。黎明,刘嘉斌等二百八十二名贡士前往保和殿,准备参加殿试。虽然着常服,但个个都打扮得衣冠楚楚,仿佛女人选秀一般。先前大夥儿都在私下议论,会不会见到皇帝,结果到场大失所望。
      众人卯初从东华门进宫,到中左门,等着点名领卷子。春禄和德顺将特制的折叠考试桌和一个藤筐盛布箱绑好,给刘嘉斌背上,二人便在此止步,目送刘嘉斌行往琼楼玉宇深处。众考生入保和殿後随意挑座位坐,刘嘉斌因是会试第四名,进场早,挑了前排敞亮的位子,等他将折叠桌展开丶文房四宝取出丶坐在藤筐上休息时,看见一些後来者被迫坐在大殿阴暗处,或是殿外廊下。
      辰时颁布题目,贡士们去中和殿台阶下跪接,礼部官员一一发放题目纸,众人再回保和殿就坐策对。这时刘嘉斌心下便知,今日是见不到皇帝龙颜了。他对这位刚亲政不久的年轻皇帝敬意有限,但总归好奇,想知道生于王府之中丶长于妇人之手的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丶什么气度——毕竟大清的国祚与他息息相关,百姓万民的生计也还仰仗他。
      铺开试卷,拜读题目,只见上面写着:
      「制曰:朕寅绍丕基,俯临寰宇,仰荷昊穹垂佑,列圣诒谋,夙夜孜孜,于今二十有一年矣。惟是时事多艰……兵所以威天下,亦所以安天下。然非勤加训练,则无以制胜。汉法曰『都肄』,唐法曰『讲武』,宋法曰『大阅』,果不失搜苗狝狩遗意欤?孙子练士,吴子治军,李靖之问对,所详手法足法;明王骥丶戚继光所论练兵之法,其目有五有六,能备举之欤?至于究极精微,谙求韬略,若《淮南子·兵略训》丶杜牧《战论》丶苏轼《训兵旅策》,见诸施行,果能确有成效否……」
      刘嘉斌读到此处,简直气得发笑。《淮南子·兵略训》一篇,玄之又玄,当作一篇辞赋来读一读,与爱好老庄者坐而论道也就罢了,真有人以为能用它带兵打仗?这还值得拿到殿试来问?连东面倭寇小国都打上门来了,火烧眉毛……但凡拿写八股的时间睁眼去看看世界,便不会发此一问……偏偏发此一问的那个人是当今皇上!刘嘉斌想到这,胃里便翻腾,所幸殿试不禁贡士们自由出入,殿前南院备有茶水,他自己起身去倒了碗茶,送服几粒「大清丸」落肚,又吃了几块官家赏赐的宫饼压一压,这才回到座位继续读题,
      「国用必有会计……自古求治之主,每以躬行节俭为天下先……民生以农事为本,农事之水利为先……尔多士来自田间,夙怀忠谠,其各直言无隐。朕将亲览焉。 」
      刘嘉斌读罢题目那句「兵略训」已经灰心,等题目读完,彻底意冷。他原本最恨八股,近些年因国家江河日下,才想着入朝为官,为朝廷出一份力,才逼着自己忍着恶心写八股,如今……这是些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殿试题!
      策问的答题字数无上限,下限需写满千字,刘嘉斌逼迫自己写满四十馀行,约有千字,搁笔,起身。

      三天后,四月二十四日,刘嘉斌在前十名之列,被引入乾清宫,得以面见皇帝。皇帝是一个清秀带怯的青年,眉宇间有朝气丶有斗志。然而刘嘉斌想一想殿试时所见的试题,再看面前的天子,便只觉得可惜。
      或许天子也不太喜欢刘嘉斌颓然的样子,原本读卷大臣力荐刘嘉斌的文章有几分真知灼见,但天子最终只给了他三甲第四十名。

      四月二十五日,传胪。
      刘嘉斌跪在太和殿中,听得礼官高唱:「光绪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一甲一名骆成骧!」,骆成骧出列前跪。据说他的策问里写了「主忧臣劳,主辱臣死」之句,感动皇帝,故而拔得头筹。
      「人各有志,」刘嘉斌心想:「这个国,看来凭我微薄之力是救不了,留给他们来救。君也留给他们来忠。我不如回去帮东台丶帮丹徒的乡亲们做些事,不枉我二十年光阴耗在科举上头。」太后,他早知道是位目光短浅只会「窝里哄」的主儿;皇帝,他今日见了,恐怕还太单纯。他根本不信皇帝能跳脱太后的掌心。若问为什么——没人比他刘嘉斌更知道深宅大院里的妇人,看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则能使出如何厉害毒辣的手腕。
      礼官按名次一一唱名,刘嘉斌是三甲第四十名,不多时便轮到。他不用出列,跪下,三跪九叩。随後礼部官员举榜从中路出宫,一甲进士跟随,刘嘉斌与其他进士则从左右掖门出。官员将榜放在龙亭里,众人再行三叩礼。鼓乐前导,校尉将龙亭抬到东长安门外。顺天府则以伞盖仪从送状元归第。又有一群人围着新科进士们,争抢着替他们跑腿去各家报喜。
      刘嘉斌将事情丢给家仆,自己在北京城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来京几个月里,他已经找遍了北京城,已经知道偌大的北京,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能唱《文昭关》。
      路边有人高声叫卖《剿倭画报》,远远看去是彩色版画,他凑上前,略翻一翻,翻到《牙山大胜图》,满纸胜利景象;拿起另一本,又有《高丽月夜大战牛阵得胜图》,《朝鲜水战德胜捷图》《捉拿倭奸审问正法图》《刘永福镇守台南会同生番大胜图》……
      甲午之战,无数忠魂葬身海底,原来大清是赢了?刘嘉斌最初是惊,继而发笑,笑着笑着眼睛便是一酸,胃里也泛起酸来。忙摸索出大清丸,生吞进肚。
      卖画的见了,笑问:「老爷,这时什么灵药?」他眼睁睁看着刘嘉斌刚刚还是要死的样子,药一落肚就舒坦,忙来打听——说不定自己将来也可以进些货,靠卖它挣钱。
      刘嘉斌答道:「大清丸。」
      这时身边路过几个举人,原本嚷嚷着什么「公车上书」,听见这句「大清丸」,接下话茬儿大嚷道:「再不变法,大清真要完了!」

      刘嘉斌去姑母家吃了饭,姑母道:「今日喜庆,咱们一家出去看戏去,你表哥为你跑遍了北京城,可算找到那出你要听的戏,且是女角儿唱的。我记得你上回来考试时很喜欢一个奇奇怪怪唱老生的女戏子,叫什么来着?」
      姐姐想了想,在旁轻声道:「只记得好像姓董。」
      「是了是了。这回你表哥找到的这个角儿,听说不比她差!说起来,戏子真是像花儿一样的东西,只开一季,就再也没影儿了。姓董的那个小戏子当年刚要红,还没大红起来呢,就再没有消息了,也不知下落如何,怕不是被什么人买去,金屋藏娇,当了玩物。」
      刘嘉斌垂着眼睛,恍若未闻。
      到了戏院,听得戏台子上唱,唱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文昭关》:「一事无成两鬓斑,恨光阴一去不回还。日月轮流长相见,看青山绿水在眼前。俺伍员弃楚非本愿……」
      听着听着,三十五岁的刘嘉斌掉下泪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文昭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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