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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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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游牛首,秋游栖霞”,是南京民间的一句老话。栖霞山山深林茂,泉清石峻,山中更有千年古刹栖霞寺和南朝石刻千佛岩,令栖霞山驰名江南。
我和家桐自从国府脱难,便一直藏匿于此,已有多日了。
家桐就是我救下的那个军统的青年。他死里逃生,对我颇为感激,便破了军统的规矩,以真实身份相告。原来他姓李,名家桐,“李顺昌”洋服店便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生意。他虽是裁缝之子,却也立志报效国家,自中央陆军大学毕业后就被戴老板看中,加入了军统。抗战爆发前他一直在报社做摄影记者掩饰身份。我虚长他几岁,便叫他一声“家桐”,他却一直恭敬地称呼我为“先生”。
我既早有逃亡的计划,退路也自有安排。那天稍晚一些时候,前来接应我们的是威尔曼先生。
和军统接上头纯属巧合,但和威尔曼先生的重聚却是我的刻意为之。我知道中村觊觎我的感情,他总是竭尽所能讨我欢心,于是偶然间向他提起曾在南京遇到过威尔曼先生。显然中村并没有忘记这位德国朋友,他对我们在欧洲的那段日子至今还念念不忘,于是没等我开口,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邀请威尔曼来美龄宫小坐。在开阔的露天阳台上,我们三个人闲话当年,气氛异常轻松。去年南京城破前夕我自威尔曼家中不辞而别,后来下落不明,威尔曼以为我早已在屠城中殒命,于是对我的大难不死表示恭喜;而我,则对他和他的南京国际难民委员会在那场浩劫中保护了数十万南京居民表达了由衷的感激之情。后来,威尔曼又借故拜访了一次美龄宫,他特意挑选了中村不在的时间来,监视我的鬼子翻译官只听得懂中文和日文,却对我和威尔曼交谈中夹杂的几个德文单词无能为力。
威尔曼和栖霞寺的主持寂然法师交情颇深,是他把我带到了栖霞寺后山的这间茅屋中藏匿起来。而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整座寺院也只有寂然法师和每日给我送饭的小沙弥知晓。我开始对威尔曼这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会和一位佛学大师结下深厚友谊感到非常之不解,因为横在他们之间不仅仅是宗教信仰的差别,更有着东西方文化的巨大鸿沟。但是当我从威尔曼口中得知:就是这个瘦小干枯、其貌不扬的僧人,在一年前的那场劫难中,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智慧与日本兵周旋,在这一方小小的寺院内保护了大约14000多名难民和国民党官兵免遭日本军杀害时,不由在心底暗叫惭愧。
不论国家,也无关文化,在救助众生这一点上,威尔曼先生和寂然法师是一致的。
我在栖霞寺后山住了多日,威尔曼先生间或来看望,也带来了一些外间的消息。外面的风声很紧,中村宏一替我挨了影佐昭两颗致命的子弹,现下正躺在医院里生死不知。日本人悬赏十万买我的人头,可奇怪的是,除了日本人之外,似乎还有一股势力也正在寻觅我的下落。我想起逃亡那天,我和小李驾车冲出国府大门的时候,有两辆来历不明的轿车自国府大门两侧冲出,以极其凶猛的火力帮助我们挡住了日本兵的追击,我当时脑子里因中村为我挡子弹而过分震惊浑浑噩噩,现在回想起来,那批人的来路不像是军统特务,看那行事做派倒更像是军方的人。
难道是他来了?
我心里一个激灵:我怕是太思念他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不切实际的冀许。
威尔曼没有搞地下工作的经验,我的脸太惹眼也不方便出去,于是家桐自告奋勇出去想办法与那批人接头。
家桐走后,我没了话伴,闲极无聊之余,偶尔也走出茅屋散散心。秋风送爽,栖霞山漫山红叶,醉人心脾,却冷不妨有人在身后高颂佛号。我连忙转身,却见是寂然法师,于是躬身施礼。
我虽在寺中已住了些许时日,但与寂然法师接触并不多,每次我见到他的时候,总觉他看我的眼神里别有一番深意,可每每似乎欲言又止。果然,三言两语过后,寂然法师悠悠开口:“栖霞寺千年古刹,老纳无才无德,忝列主持,平生所憾,乃未得一慧根深厚之弟子承继衣钵。施主面目清秀,法相庄严,老衲来日无多,不知施主是否愿随老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我哑然:法师竟要度我出家?
佛门清净地,栖霞寺日日晨钟暮鼓,我也浸淫其间,可是皈依佛门,是连想都不曾想过的。正欲借词推托,却见寂然法师面沉若水,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见施主面相,命带桃花,眉心又隐带煞气,命中必然劫难重重,若不离世修行,恐怕不能安度此生,近日……更有身败名裂之祸。”
我向寂然法师深施一礼,道:“法师抬爱,喻林愧受了。法师目光如炬,所言极是,只是家国未复,日寇未除,喻林岂敢遁世?况且……”我略一沉吟,继续道,“况且喻林尘缘未了,再也无法弃那人于不顾。至于身败名裂么?嘿嘿,喻林早就身败名裂,生死荣辱,便是早已不放在心上。”
寂然法师听我说完,沉默半晌,突然默念佛号:“善哉!善哉!我佛慈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不多日后,家桐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几个头戴礼帽,身穿灰色长衫的神秘人物。可当他们进了屋,为首的将礼帽摘去后,我立刻惊喜的叫了出来:“小刘,果真是你们!”
小刘是昔年我在炮兵团的战友,自我离开辞修后,他就接替了我的位置,担任辞修的副官。多年来他对辞修忠心耿耿,辞修也对他大力栽培,将他送进中央陆军大学深造,辞修的官越做越大,小刘的军衔也跟着水涨船高。
见到我,小刘的眼里也闪烁着兴奋的目光:“可找到了!喻先生,你不知道,将军得到你的消息,可快急疯了!”
我心中不由一叹:我与辞修在孙先生陵前盟誓,约定武汉相见,可那时我肺疾缠身,自以为时日无多,从一开始便没有赴约的打算。后来你再得到我的消息,恐怕正是中村宏一放出来的我已经投降日本人的消息吧?不过你知我信我,从种种迹象判定我应当是被日本人控制,于是派出小刘前来搭救。只是,这段日子,你既忙于战事,又要为我忧心,哎,想不到我竟然负你如此!
眼光扫过小刘身后的几个人,均是陌生面孔,小刘仿佛也看穿了我的心事,道:“将军本拟亲自前来,只是战事吃紧,将军日前又受了伤,所以……”
“他受伤了?”我心中一沉,连忙追问,“伤得重不重?现在怎么样了?”
小刘连忙道:“前阵子守武汉,敌机轰炸,把十八军的指挥所给掀了。将军伤得倒不重,委员长特令将军在重庆修养,可是我看将军他非得见了你才能好的快些。”
我长吁了一口气:你手握重兵,身系抗战数万将士之安危,我又岂能让你为我以身犯险?幸而你平安无事,若你有事,我又岂会独活?必当完你心愿,为抗战流尽最后一滴血。
小刘带来了辞修的消息,同时也带来了逃出南京的计划。南京沦陷虽然已近一年,但是军方在沦陷区自有一套情报网,暗渡陈仓亦非难事。
南京城三面城墙,一面靠水,从城门出城,必然要遭到守城日军的严密搜查,于是只有走水路。而下关码头亦是日军戒备严密之地,所以,最后我们选择了相对较为偏僻的燕子矶渡口。
十一月的中旬,江边的芦苇开始有点发黄,一丛一丛在阵阵秋风里荡漾。我和小李、小刘等一行十来人,全都打扮成普通百姓模样,黄昏出发,到达燕子矶附近的草鞋峡时,已是夜半十分。这里地处偏僻,即使白天也是人迹寥落,不要说现在月黑风高,更是半个人影也无。从草鞋峡坐船到达长江中心的八卦洲,在那里改乘小火轮船,只要出了南京江面,我们就算基本脱离了日军的视线。小刘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来接应的船老大早就悄悄把船湾在了芦苇荡里,看见小刘打出的信号,几槁子送出去,木船滑过水面,悄无声息的稳稳停在了岸边。
相互间也没有多话,大家立刻轻手轻脚,准备上船。可就在这时,漆黑的夜空里有几束手电筒的强光朝我们的方向照射过来,更隐隐有脚步声和人声传了过来。脚步声并不密集,说的也是中文,人不多,可能只是巡逻的伪军士兵。小刘作势要去掏枪,我连忙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即使我们有百分之百的胜算,也还是尽量不要打草惊蛇。小刘会意,大家都是行伍出身,于是都各自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隐蔽物藏了起来,那船老大也把船撑回芦苇荡里。
我和小刘猫腰躲在一块一人多高的江石后,摒气凝神,果然那手电筒的光亮由远而近,两个一高一低的人影也渐渐清晰起来。
两个人都背着步枪,口里骂骂咧咧,一边慢腾腾走着,一边例行公事的用手电筒向江岸边照着,等到了我们藏身的江石前面,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就走了过去。
可走了没几步,高个子的那个突然道:“兄弟,等等。”
那矮个子的颇不耐烦:“又什么事啊?”
“嘿嘿,撒个尿。”
高个子找了一丛芦苇荡,扔了手电,悉悉簌簌解了裤子就撒尿。矮个子在一旁等他,一阵夜风吹过,矮个子不禁打了个哆嗦,骂道:“妈的,才过立冬天儿就这么冷,还让不让人活了!”
那高个子似乎也受到了感染,附和着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喻林,不然咱们弟兄用得着起早贪黑,吃这么多辛苦么?”
夜静的可怕,他们的对话就随着瑟瑟的秋风清清楚楚的传进了我的耳朵。
“皇军悬赏十万块捉拿他,可是只要活的,不要死的,你说奇怪可不奇怪?”
“这算什么,他把中村司令打成重伤,皇军一定是要捉住活的好好折磨呢。”
“操,可他这条命忒太值钱了,十万?咱们兄弟几辈子能挣出十万来?”
“嘿嘿,捉住他,你就有十万了。不过,据说姓喻的也是个大老板,你要是能捉住他,说不定他翻倍给你……二十万买命钱。”
“做梦吧你,小子!皇军已经抓着了姓喻的老婆儿子,我看哪——姓喻的是再躲也躲不了几天嘞!除非他不要自己老婆孩子的命。不过,别的不说,姓喻的那老婆可真是个美人胚子,那大眼睛,小嘴儿……”
“怎么?说的跟你亲眼见过似的?”
“嘿嘿,那哪儿能呢?月历画儿上看过,前些年上海滩出了名的交际花,现家里还收着呢。”
“瞧你,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奶奶的,快走吧,一会儿家去也给我瞧瞧。”
两个人一唱一搭,渐渐远去了。
我猫在江石后面,只觉得江风呼呼吹得后脊背发凉,寒意遍体。
握住小刘的手,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刚才,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小刘觉察出我的异常,但是他显然有些奇怪我的反应,回答道:“影佐确实号称已经抓住了你的妻儿,并以他们的性命逼你现身。”
我咬了牙道:“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你和将军的感情我小刘是最清楚的了,喻先生你哪有妻子儿女?我想这不过只是影佐的诱敌之计,所以就没有跟先生说。 ”
“可是,你觉得堂堂日本驻华大使影佐昭,会愚蠢到使用这样一条一眼就能被对方识破的计策吗?”我苦笑:我自己固然没有妻儿,可是飞英的妻儿确实是在淞沪抗战爆发后滞留在了上海。当初玲姑娘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我带着她投奔到上海浦东的一户农家避难,在那里她产下一子,算来现在应当满周岁了。那时我们为了行动方便,对外假称是夫妻,中村和影佐误会他们母子是我的妻儿,一点儿也不奇怪。只是,自我逃脱至今不过十数日,玲姑娘母子藏匿在浦东偏避的村庄之中,影佐找人、抓人,他的动作怎么可能这么快?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凡此种种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玲姑娘母子早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中村一直神神秘秘要送我的“那份大礼”,原来指的就是他们。
我握紧了拳头:玲姑娘母子固然不是我的妻儿,可毕竟也是家人。况且妇孺何辜,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抛下他们一走了之。我太清楚日军在这个城市里犯下的暴行,草鞋峡上,还埋藏着城破之时被日军屠戮的数万具尸骨。年轻的妇女被聚集在一起,一车车拖进日寇的军营;婴孩被高高抛至空中,迎以寒光闪闪的刺刀。
“小刘,”江面黑漆漆的看不见头,船老大已将木船又撑了过来,我艰难的开口,“我恐怕走不了了。”
“小林!”情急之下,小刘抱住我的双肩,用力地摇晃着,“团长可在重庆等着你呢!”
我拂去他的双手,小刘突然幽幽道:“先生当真不跟小刘回重庆见将军?”
我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不能。”
“先生当真?”
我点点头。
突然一个冷冰冰的的东西硬梆梆地抵住了腰部,那感觉太熟悉:是一只左轮□□枪口。
我有些诧异的看着小刘缓缓开口:“我等奉辞修将军之命,不惜一切代价护送先生回重庆,先生若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将军自会替先生向委员长和戴老板说明。但是将军也说了:如果先生执意不肯与我等回重庆,便是先生的尸体也要带回去。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刘眼里杀意已显,我的心也渐渐凉了:尸体,是吗?不错,我沦为汉奸,固然证据凿凿,但你当然不信。于是派出小刘前来营救,如果我肯去重庆,即可证明我不过是和日本人虚以委蛇,那么事情尚有转圜之余地;如果我不肯去重庆,自然是做贼心虚,心甘情愿的做了日本人的走狗。汉奸人人得而诛之,你心里自是国家民族永远放在第一位,你也比任何人都更容不下一个背叛国家、背叛民族的喻林,不等蒋校长和戴老板发难,第一个出手要杀我的——当然是你。
我以为你知我信我,却原来是我错了,你到底还是不能完全的相信我。
好,好,好,既是你要杀我,我无怨无悔。
于是,也不出手反抗,只闭目等死。
枪栓拉起来了,可是预计的枪声并没有响起,这时候,家桐等人也都围拢了过来,家桐看见小刘拿枪抵着我,立时就懵了,道:“这是怎么回事?小刘,你疯了,对先生动手!”
他过来要帮我解围,却被小刘的几个手下拉扯住了。
抵在腰间的枪缓缓撤了下去,我睁开眼,看见小刘犹豫的眼睛,道:“你既下不了手杀我,何不让我去救人?”
小刘冷冷道:“日寇多诈,只怕先生这一去,也未必能救得了他们母子!不如先行上船,救人之事,让小刘来办。”
日寇多诈,可是中村对我,却是真心。人活一世,能遇到几人愿意舍身相救?我与中村身份立场全然相悖,我固然无法感动,但是我能确定:只要我现身,定能救出玲姑娘母子。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日军看守森严,小刘能不能救出玲姑娘母子,完全是未知之数。我不能留一个不确定的结果给他们母子,这是我的责任。
只是这些,我都不能对小刘明说。
我自江石后站起身来,江风依然强劲,带起波涛翻滚,哗哗的拍打在岸边的江石上,撞击得水花飞溅:辞修,你会谅解我吗?我永远记得重逢后那个病痛难耐的夜晚,我们并排躺在湿冷的木板床上,你幽幽的说着“我恨你”,那已经成了我心头永远的痛。辞修,只怕你这次再也不会谅解我了吧!
我惨然一笑:“小刘,请你回去帮我转告将军:今生我喻林辜负了他,我对不起他,但是我绝不会有负国家民族,更不会令他因我而蒙羞,若有违今日所言,你叫他只管来取我性命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