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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17 ...

  •   南京东郊明孝陵,林海苍茫,环境清幽,民国三十年在蒋夫人的授意下,民国政府开始在这里建筑“小红山主席官邸”,历时三年方才竣工。这是南京最富丽堂皇的官邸,据闻淞沪抗战爆发前蒋校长和夫人经常来此度周末,所以民间又称之为“美龄宫”。
      我与中村达成了“交易”,中华民国维新政府的准商业部长当然用不着再蹲监狱,他问我出狱后想住在哪里,我存心刁难,于是回答说:“秋色渐浓,东郊美龄宫的景色正是最好。不过,你办得到吗?”可是没想到不出三天,我就住进了这栋有着“远东第一别墅”美誉的官邸。移居的那天,大队的日本宪兵开道,摩托车一路突突的响着,军车内他一反常态的温柔体贴,甚至曲意逢迎。我大病初愈,脚步不免虚浮,他殷勤的扶着我下车,当我从满眼的花木扶疏中,看见美龄宫露出灰墙蓝瓦的一角,也只能自嘲的承认:这个男人对我倒也算有几分真心。
      官邸的三楼是居住区,两间大卧室中间隔着一间书房,内有走道相通。卧室还依旧原样布置,高档的花梨木家具和精致的摆设处处彰显出别墅原主人尊贵的身份和不凡的审美品位。我明白中村的意图,他把我软禁在此,自有“金屋藏娇”的意思。我也无可奈何,只能做“既来之,则安之”的思想准备。好在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捱。他身为南京警备司令,眼下就是南京的“土皇帝”,公务繁忙,大约三五日间才能来美陵宫住一晚。有时来的时候已是三更半夜,我已经睡下,他却也不来纠缠,只在隔壁的卧室休息。
      就这样过了一月有余,终于等到了“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成立的日子。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厚厚的丝绒窗帘的缝隙照进的房间时,我睁开眼,翻身下了床。刷的一下拉开窗帘,阳光倾泻而入: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黄历上写着今天是“黄道吉日,诸事皆宜”。梁鸿志的年纪一大把了,人越老就越迷信,一个伪政府成立,还要左挑右拣,生怕日子选的不好。我冷笑:难道挑了个黄道吉日,你这个汉奸政权就兔子尾巴长的了了吗?
      透过雕花铁栅栏的窗户俯望下去,美龄宫二层的大饭厅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开阔的露天阳台。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在花木掩映中若隐若现,三八大盖的刺刀尖闪着寒光。今天是“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成立的重要日子,中村许诺会来接我参加伪政府的成立典礼,不过看起来需要筹备的事情的确不少,以至于他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为出席伪政府的成立典礼而订做的中山装早就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床头,洗漱已毕,我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一丝不苟的穿好。战争打起来以后,各色物资奇缺,也不知中村从哪里弄来了这块英格兰进口呢绒,专门请了太平南路上的老字号“李顺昌”洋服店的老师傅裁剪而成。为了它,我在日本宪兵的“护送”下,跑了三次“李顺昌”,才终于服贴合身。果然,今天穿起来的效果好的出乎意料。深灰色的面料恰到好处地包裹着略显瘦削的身体,铜制的纽扣闪着金属色的光泽,我落魄了太久,终于在今天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所以当中村宏一走进来的时候,连他的眼睛也禁不住一亮。“喻君,你今天真漂亮。”他发出赞叹,伸出手指在我的脸颊上划着圈,又顺着脖子滑到了立式领口,“孙文先生设计的这套服装很完美,特别是这里……,你穿着可太诱惑人心了。”然后他又苦笑起来:“想到从明天开始,喻君就不再属于我,那种心情可真不好受呢!”
      每次看到中村的脸,我都忍不住有想要扭断他脖子的冲动。一枚锋利的刀片正静静地躺在上衣右下方的口袋里。如果现在掏出刀片割断他的颈动脉,成功的机会能有多大?我暗暗盘算着:他对我颇为迷恋,但并不代表已经放松戒心,如果一击不成,再难有第二次机会。即使能够成功,想要逃出美龄宫,也是难如登天。右手已经向口袋摸了过去,但理智终于使它在半路停住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含辱忍垢,为的就是今天。我确定所有的计划都在暗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我被中村陷害,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我首先必须还自己一个清白,其他任何事,都在其次。自抗战爆发以来,黄埔出身的军人,还未有投敌叛国的先例,我不能做国家民族的罪人。辞修,我很想你,你正在武汉和日寇做最后的殊死拼杀,不明白内情的你,得到了我“投敌叛国”的消息,不知道会有多痛心失望吧。
      我这边心潮起伏,中村也有所察觉,他感到了我明显的不悦,于是放下不规矩的手,说道:“时候不早了,汽车已经在楼下等着,可以出发了。”
      “嗯。”我点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中村叫住我:“给喻君的讲稿,没有问题吧?”
      “嗯。”新政府的成立典礼上,按照惯例,每一位政府高级官员都有几分钟的讲话时间。我是准商业部长,自然也不例外。中村对我不能放心,专门找人为我拟定了一份讲稿,要求我背熟,内容无非就是“中日亲善,共建大东亚共荣”之类。
      “是么?喻君的立场一向顽固,还真的有点不敢相信呢。”
      果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狡猾多疑。
      我郑重的回答:“你只要记得自己的承诺,喻林自然不会毁约。”
      必须让他充分相信:我为了摆脱他得到自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和日本人合作。反正我已经是“汉奸”,不过是在已有的污点上再多添一笔而已。
      “好。”他显然非常满意我的回答,于是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汽车一路飞驰,穿过中山路,抵达“维新政府”。“维新政府”门前,一群“民众”在日军刺刀的逼迫下,稀稀拉拉地站在道路两侧,手里举着各色标语旗帜,时不时呼喊几声口号,算是正在为“维新政府”的成立举行庆祝游行,但是从他们麻木的表情和恐惧的眼神中却看不到半点“节日”的气氛。
      “维新政府”内的小广场已经停满了簇新的轿车。我和中村下了车,迎头就碰上了“行政院长”梁鸿志。他肥胖的身体罩在一套旧式的长袍马褂里,看见中村,立刻谄媚的脱帽致敬,一番逢迎,那副嘴脸叫我作呕。好在几个日本宪兵很快走了上来,打了立正,引导我们进入礼堂。与外间截然不同的是会场内的气氛相当热烈,“维新政府”的汉奸头目们已经到了大半。武官大都穿着军装,文官有穿蓝袍黑褂的,有穿西服的,也有和我一样一身中山装示人的。都是政坛混熟了的,彼此也不陌生,见面以后,交换着点一下头,或者寒暄几句,便坐到早已用粉笔写好名字的位置上。
      我也在主席台的右侧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为了制造舆论,“维新政府”邀请了很多社会名流前来观礼,南京各大报社的记者也都闻风而动,这时不大的看台上已黑压压几乎座无虚席。典礼还未正式开始,镁光灯就已经啪啪闪个不停。
      看台的第一排坐着的全都是日本政府代表,中村就坐在中央,一边密切注意着会场的动静,一边与右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窃窃私语。相较于中村的面目可憎,那人西装笔挺,十指交叠置于膝上,神态一派端然。我记得这个男人,中村给我引见过他,他叫影佐昭,是日本陆军少将、驻华公使。他是日本军界中为数不多的对华战争“主和派”,就是他一力促成了“维新政府”的成立。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影佐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中村是一头豹子,狂热、骄傲、嗜血,这种人看起来复杂,其实简单;而影佐则完全相反,他彬彬有礼,斯文谦和,但其实难以捉摸得多。
      中村左边的座位一直空着。我知道那是留给谁的座位——朝香宫鸠彦亲王,天皇的皇叔,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杀掉所有俘虏,给□□人一个教训”,南京大屠杀的命令,正是由他下达。松井石根和谷寿夫,不过是忠实并“出色”的执行了他的命令罢了。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南京城破的周年祭了。有什么比朝香宫鸠彦的鲜血,能更好的祭奠这满城的怨魂?
      可是,朝香宫鸠彦却迟迟没有出现。离典礼正式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中村和影佐神色如常,我却逐渐惴惴不安起来。看台上来宾们大多数已经就坐,我用目光一行行细细搜索着,接应我的同志,应该就在其中。突然,我发现后排记者区内有一个戴着宽大礼帽的青年男子,他左边的西服口袋内插着一只水晶材质的钢笔,晶莹剔透,老远就引人注目。他似乎也在向主席台这边张望,看到我以后,他脱下礼帽,站起身来,向礼堂一侧的走廊走了过去。
      水晶钢笔加礼帽,是约定的接头暗号。我不动声色,向身边的“内政部长”打了个哈哈,说道:“内急,去去就来。”
      厕所在出了礼堂一侧的走廊上,我进去的时候,青年男子刚从一个隔间里出来。中村宏一照例在我身后如影随形,他多疑的心理作祟,不能容忍我有一分钟不在他视线范围之内,但是毕竟也没有厚颜到要跟着我进隔间,在简单审视过并无异常之后,我走了进去,反手插好了门。
      外面没有脚步的声音,显然中村并没有走,于是我尽量放轻动作,当陶瓷洁具的水箱盖子被揭开的时候,我果然发现在满满一箱清水之上,漂浮着一只极细极小的密封塑料瓶。瓶子小的可以握在手心里,瓶内的空间只够塞进一张卷起来的字条。我把字条展开,可是内容却令人沮丧:
      “消息走漏,朝香宫未到,计划取消。望继续潜伏,以待时机。”

      事情有时就是这样凑巧。“李顺昌”洋服店其实是军统留在南京的一个据点,戴老板一直要买我的人头,自从我第一次踏进“李顺昌”的大门,就被打扮成伙计的特务们盯上了。几个小特务的道行不高,我被日本宪兵严密“保护”着,他们不敢贸然下手,只能跟踪,于是很快被我识破了身份。取衣服的那天,试衣间的布帘子拉了起来,密密匝匝的与外界隔绝开,我向“裁剪师傅”摊了牌:愿意“反正”,做他们的内应。我原本很担心他们不会信任我,可巧的是他们刚接到一个重要任务,正愁不知如何下手,于是决定博上一博。三言两语议计已定,我的要求很简单:任务完成以后他们必须帮助我离开南京。后来,我借口中山装做的不合身,情报也就缝在修改的衣服里来回传递着。最后一次,“裁剪师傅”在上衣内衬里缝进了一枚锋利的刀片,以备我不时之需。
      中村只是小角色,军统要的是朝香宫。

      把字条揉成一团连同塑料瓶一起狠狠丢进马桶,拉下水闸,哗啦啦的水流把它们一齐冲了个无影无踪。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牙根咬的咯咯直响:军统的特务果然不牢靠。
      忍?我的忍耐已经到极限。我是军事学校毕业的军人,不是训练有素的特务。我学不了虚以委蛇那一套,对中村,我只能做到强忍住不反抗而已,况且这已经大大有损于我的人格和荣誉。无论如何,我不会再让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使全然没有获胜的把握,总还有一个鱼死网破的可能。
      回到礼堂的时候,典礼已经开始。梁鸿志以“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主席兼行政院长”的身份,正趾高气扬的发表“就职演说”。他是个老牌政客,蒋校长当权时一直不得志,今天终于借着日本人的力量“扬眉吐气”了一回。我暗暗冷笑:什么叫“沐猴而冠”,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接着,“维新政府”的各部要员们按顺序发表就职演说。等轮到我发言的时候,典礼已经过半。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到台前,看台上中村眯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看。
      我清了清嗓子,然后缓缓背诵起事前中村为我准备好的那篇“就职演说”:“自淞沪战起,国势濒危,民生垂绝,人民所受之痛苦亘古未有,惨不忍闻。今在下与诸君,汇聚于此,不计毁誉,于水深火热之中,竭力为中日和平而努力,以冀保中国东南一隅之元气。”
      中村为我请的“枪手”,文彩颇佳,可惜道理狗屁不通。但是他在台下却听得满心欢喜,我知道如果真的按他给我的那篇“就职演说”背完,我这个汉奸的罪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于是话锋很快一转:
      “在下诚希望中日战争尽早结束,然在下以为,‘和平’二字,惟有‘平’才能‘和’,‘和’必基于‘平’。中日和平,需有三个先决条件:一、日本必须无条件从中国撤军,包括民国二十年秋侵入中国东北之军队……”
      任谁也没有想到我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整个礼堂尽皆哗然。中村的脸色已经变了,只见他豁然起身,几个安插在礼堂内的日本便衣特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作势就要掏枪。梁鸿志张皇失措地赶了过来,拉住我,小声打着圆场。我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甩手就把他推了老远。如果不是看在他已经上了年纪的份上,我会狠狠给他一拳。没有想到的是,主席台上竟然有几个人投来钦佩的目光,我的精神顿时一振。
      “喻君!”中村厉声断喝,我明白他这是在给我最后的机会,但我也怒目相视,一字一顿道:“中村先生,难道您想剥夺我说话的权利吗?”
      就这样对峙了几秒钟,他终于颓然地坐了回去。影佐昭摆了摆手,那些个日本便衣特务也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继续朗声道:“在下以为,中日和平,需有三个先决条件:一、日本必须无条件从中国撤军,包括民国二十年秋侵入中国东北之军队;二、中华民国应保持领土和主权之完整;三、日本只能以重庆政府为全面议和与交涉之对象,其他政权,皆属非法。三个条件如缺其一,中日和平,无从谈起,在下也断不能受商业部长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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