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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痴雨哀风入梦来(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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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霜刚把与盒盖扯皮斗嘴百年的劲头拿出来,还没开始发挥,眼见他不接茬,她不由叹了口气:“你真没劲,以后就叫你没劲。”
犬妖还是不接茬,视线越过她,粗粗打量了一圈洞天。
上回他进来时,洞天刚被群妖洗劫过,遍地凌乱,眼下倒是井井有条,甚至算得上纤尘不染,可见肃霜打理得很用心。
他曾以为她会自怨自艾哭泣抱怨一段时日,这其实再正常不过,温言安抚一番才对,但他不知如何安抚,也不大愿意安抚,一想到耳边充斥着隐忍幽怨的哭声,他本能地想逃。
“这里景色不错……那天你清理了一晚上?”
犬妖想起第二天她出现在洞天门口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对她那根挺得笔直的纤细脖子印象特别深。
哟,还会换话题了。
肃霜又耸了耸肩膀:“洞天那么乱,不收拾干净哪里睡得着?”
“一个人收拾?”
“不然呢?难道还有某个没劲的犬妖留下帮忙?”
犬妖再次沉默了,视线匆匆在肃霜身上晃了几圈,一时不知落在何处才安稳,忽听她笑了两声,慢悠悠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是么?
犬妖抬眼看她,她似乎有一瞬的伤感,短得稍纵即逝,很快便戏谑道:“日子总要过下去,哭十天闹十天,洞天不会自己变干净,眼睛也不会变好,水玉更不会自己回来……说到水玉,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妖偷走的?”
她一下就把话题带去水玉上了。
犬妖停了一下,方道:“山南盘踞的虎妖。”
肃霜奇道:“萧陵山有虎妖?我头一回听说……”
她知道山北面住着几个厉害的妖,没一个是虎妖,不如说下界虎妖本来就特别少,听师尊说过,虎妖一脉兴于阳山,原先挺兴旺的,后来被上界不知哪个杀星给杀光了,想不到萧陵山竟住着虎妖。
犬妖不想与她聊这些血腥的东西,低头打开案上血迹斑斑的木匣,充盈的灵气扑面而来,三枚水玉一个没少,安静地躺在木匣里。
“你救了我,”他低声道,“水玉是你的了。”
他将木匣递去肃霜手里,一个顿没打。
肃霜接过木匣,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轻道:“你找师尊究竟为了什么事?”
当然是为了找回过去,为了平息胸膛里时常莫名而起的暴烈情绪,犬妖从不觉自己是有执念者,然而此事确实是他的执念,他一定要寻回过往,寻回名字,如此方能回归平静。
但这些不必与她说,是他自己的事,与任何人都无关。
“我走了。”
犬妖推开屋门,耀眼的阳光落在脸上,他甚至感到些许晕眩——妖力损耗过多,他比预期得还要虚弱。
他无视发软的膝盖,又道:“三个月后我再来拜访,多谢,告辞。”
话音刚落,便听脑后风声响动,有什么东西朝他丢过来,他反手一捞,竟是那装了水玉的木匣。
肃霜长眉微扬,似笑非笑:“我又不炼丹,要这东西干嘛?知道什么叫自以为是么?你觉得水玉抵得上你的命,我可不觉得。”
……她竟说的很有道理。
犬妖只好问:“你想怎样?”
肃霜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晃了片刻,似是在辨别方向,最后定定指向洞天东面:“那边有好几块花草田,种的是师尊四处收集来的罕见珍贵品种。”
所以?
“花草田须得精心养护,你也知道我现在双目不便。”
要他照料花草田?那岂不是要他留下来?
犬妖一口回绝:“我不会……”
“我可以教你。”肃霜打断他,“要我说,这才是相应的谢意。”
犬妖再一次沉默了,他一向独来独往,这里却有人想留他——不然干脆不谢了?
肃霜略带朦胧鼻音的声音又钻进耳朵里,带着点儿造作的娇滴滴,微妙地控制在激怒他与软化他之间:“那天你走之后,我担心了好几天呢。你虽然不爱说话,冷冰冰的特别没劲,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那种枉顾救命之恩的犬妖,你最讨厌亏欠旁人了,对不对?”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笑吟吟地晃晃:“还有这个给你,我听师尊说过,这种药丸能滋养妖力。”
犬妖的视线在小瓷瓶上停了片刻,又抬起定在肃霜脸上,她失神的眼睛里有一丝藏得很深的期盼,盼着谁能在身边多留一会儿,令他想起昨夜那盏风雪中幽幽摇曳的灯。
他缓缓走过去,利落地接过瓷瓶,低声道:“带路。”
肃霜“噗”一下笑起来,像狡猾小计谋得逞,更像真情实感的愉悦。
犬妖默然随她走了一段,一时忍不住又垂目瞥她,她眉眼都舒展开,浅浅笑意像是凝在唇角眉梢,前所未有地开心。
他迅速收回视线,心跳得比平日快,曾经撑住所有孤傲的那个存在,那强悍而冷酷的存在,好像真的消失了,他找不回来。
*
延维帝君的花草田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也多得多,又因洞天中清气浓郁,田里不光长杂草,还长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越是珍贵罕见的仙草,旁边越容易生剧毒之物,打理起来着实不轻松。
犬妖忙了大半天,到底有些疲惫,他不愿让肃霜发觉,破天荒头一回编借口:“天快黑了,山脚下那家凡人开的肉汤店怕是要关门。”
怕她挽留,他又把水玉塞她手里:“明天辰时我再来。”
冷不丁肃霜问道:“什么肉汤店?妖也会吃凡人的东西?”
犬妖比她还诧异:“你不知道?”
延维帝君在这萧陵山开辟洞天有一段时日了,萧陵山景致秀丽,凡人们也爱来这里游玩,山脚下村落很是繁华,她怎么比他这个外来者还无知?
“我眼睛不好嘛,独个儿出门多不方便。”
肃霜听声辨位,亦步亦趋跟着犬妖:“肉汤好吃吗?我也想尝尝,我还没去过山脚下那个村落呢。”
他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妖怎么可能吃凡人的东西?
一瞬间,像是那强悍冷酷的存在不甘地回到了身体里,发出冰冷的质问声:一只妖带着个睁眼瞎在凡人村落里闲逛,知道会有多麻烦吗?为什么不直接离开?有什么好纠缠留恋的?
犬妖正要说话,肃霜已笑得珍珠似的牙都露了出来,连声道:“一起去好不好?”
……拒绝不了,不知是什么力量令他不能拒绝,不能拒绝,他不想拒绝她。
犬妖将那道冷酷的声音丢去脑后,点了点头:“行,去看看。”
萧陵山脚下原本只有星星点点几户农家,因此地风调雨顺,多年下来农户越来越多,渐渐便成了村落,又因近些年凡间无战事,萧陵山游人甚多,村落里渐渐又有了小镇的模样,客栈食铺俱全,称得上繁华闲适。
此时天色将晚,家家户户都在做饭,客栈酒铺也热闹非凡,犬妖隐去自己的犬耳,一路小心回避凡人,一面搜寻肉汤店的气味。
“应该是那家。”他很快寻到目的地,低头一看,肃霜却并没跟在身侧。
犬妖转过身,便见她远远停在街角,怔怔地不知想些什么。
迷路了?他走过去,忽听她轻声道:“好多声音,好多凡人。”
她在隐秘幽深的幽篁谷里长大,成为仙丹后被困龙王藏宝库数百年,再之后拜延维帝君为师,师徒俩离群索居——仔细想想,她竟是头一回见识凡间的嘈杂热闹。
奇怪的烟火味充斥鼻端,有点刺鼻,似乎又不很难闻;四下里无数声音翻腾,有点折磨她灵敏的耳朵,但似乎又不很讨厌;身边有那么多人,川流不息,活着的,有血有肉,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独特经历。
这感觉十分奇妙,生平第一次体会,可是为什么?她又觉得那么熟悉,仿佛某个记不起的遥远的梦里,她也曾体验过相同的“第一次”。
察觉到犬妖等候在不远处,肃霜朝他走去,冷不丁脚下踩中个小坑,她一下趔趄起来。
凡人的街道路面怎么坑坑洼洼的?她正要稳住身体,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扶住,犬妖低沉的声线里莫名多了一丝清朗:“路不平,小心点。”
肃霜迟疑着点了点头,他便牵着她,走得缓慢而谨慎。
“……这里是什么样的?”她低低问道。
她好像突然有些怯,犬妖本以为她会到处乱跑,搞点别出心裁的麻烦,事实却是她安静地跟在后面,仿佛对他无比放心。
“这里是一条街,两边都有房屋。”犬妖的嘴像匣子似的打开,话从里面滔滔不绝地流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说这么多,“凡人的房屋并不华美,这里多是白墙灰瓦,房子也多是商铺,所以大门都开着,客人随便进出。”
声线越来越清朗,他继续滔滔不绝。
“不过这里只是繁华些的村落,所以没有砖石铺路,泥地就是坑洼多。”
说着,犬妖牵着肃霜避开前面几个连在一块儿的坑。
“最热闹繁华的应该是王城,王城地上倒是铺了砖石,坑洼却也不少……怎么了?”
察觉肃霜又停下脚步,犬妖也跟着停下回头。
她也不知道,或许是人声太鼎沸,或许是风里带了太多气味,令她恍惚,脑海里有零星画面断断续续地闪烁,人影幢幢,灯火如潮,有谁牵过她的手,在其中慢行。
鬼使神差,肃霜脱口而出:“那下次、下次一起去王城?”
无论争不争气,她的心都像小兔子似的蹦跶了起来,片刻工夫像是磨了一百年,她听见犬妖声音清朗:“秋天的王城最有意思,等秋天。”
乱蹦跶的心稳稳落回原地,紧跟着就被最柔软的丝绸温柔裹住。
肃霜垂下脑袋,“嗯”了一声。
自记事起,从未有过这样愉悦的一天,虽然肉汤味道不怎么样,虽然后来加的炊饼更不怎么样,凡人口味终究与妖不同,但犬妖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愉悦到肃霜提出明天再来逛逛,他连拒绝的念头都没起,直接答应了。
有何不可?帝君不归,妖力虚弱,孤身潜伏是等,和仙丹一起也是等,没什么不同。
那天晚上,梦境如约而至,却不是犬妖熟悉的那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