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赋》十七夜歌

4、二

　　很多年后即使是李默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还是会偶尔的想起年少时，有那么一个暮色未尽的清晨，在苍茫大雾蒙蒙水色和兼葭芦苇间，有那么一个穿着奇怪又单薄白衣的女孩，在瑟瑟的寒风中看得出倔强的柔弱。逆着光看不清她的脸和脸上的表情，只有散下的长发因为风的缘故好像水藻一样浮在空气里。她抖得那么厉害，仓皇和寒冷准确无误的通过距离传来，他于是赶了几步向要过去看看，然而她却晕倒了。
　　你看，他们初相识，都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身形，其实又不模糊，足够他们记这么多这么多年。
　　可见这人间的因缘际会是多么的难得又多么的草率。
　　床很硬，沈安然动了动手，这床真是不舒服，就算铺了多少层都能触到那块硬硬的板子。然而空气中漂浮的味道真是好闻，淡淡的香，像是融了进去，没有半点突兀和不自然的感觉，叫人脾肺舒畅。沈安然心满意足的翻了个身，脑中才有些些的清明，忽得坐起身来。
　　入目的是一张俏生生满是错愕的脸：“姑娘，怎么了？”吴侬软语，煞是好听。话语间有手上来抚在了安然的额上，试了下温度，满意地笑：“烧可是褪了。”
　　沈安然想，怎么就把我搬到这里来了呢，也不知道他们打电话给爸妈了没，可嘴上仍是不住的道谢，这床纱帐曼曼，雕饰精美，被褥也不知是什么材质，以触手的感觉来说，绝对所赀不菲。房间古香古色的，连这小姑娘一起——双髻垂鬓，长幅裙饰，虽用色极简，但其间精巧不能掩盖。不太像电视里常有的古装或繁复或暴露的风格，只让人觉得古朴悦目，她心里暗暗赞了下这剧组的造型师，可也没忘了正事：“我走迷路了，闯到这里来，我的手机呢，估计老爸也该发现了吧。嘿嘿，自己孩子丢了都不知道！”
　　她这样说着，自己就要跳了下来，小丫头急了，忙把她拦住：“小姐这样娇贵的身子，感染了风寒，那经得如此折腾！快坐好，再找白老大夫来把把脉，他不说好之前，病人不能下床！”她这一大声说话，屋里屋外有人动起来，沈安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偷偷向外看了眼，才发现这屋子极大，隔了纱帐，厅间有三三两两同样打扮的小丫头，或立或行，手上看来都有活计，很有大富人家的意味。安然有些懵了，不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状况，只能愣愣坐好，任由小丫头把被子给她仔细的裹好，理来理去也没个头绪，才忆起这么半天也没有问人家姓名：“呃，怎样称呼你啊？”
　　沈安然活了十六年，向来不习惯与陌生人打交道，行止看来颇为文静礼貌的孩子，到了说话总是讷讷的，半天凑出一句还不太如人意，就这样一句话，还是思来想去看她怎么也不会比自己年纪大，才憋出来的。
　　小丫头抿嘴一笑：“奴婢初月。”然后恭敬的立在床旁，距离找得很好，要做什么一伸手就可以，然而又不叫人局促。但这么轻的一句话吓的沈安然更加无所适从了：“那个，初月妹妹，我的手机呢？”
　　“嗯？姑娘要什么？”初月眉头一皱，然这疑惑方成又立刻化为明了，推出去拎了安然的包进来，“姑娘的东西都好好的在这里呢，要用些什么？”
　　安然脸有些红，赶紧接了过来，翻出手机，一眼瞄上去大概有三位数的未接来电，才惊觉自己已经昏睡了许久，赶紧拨了回去，电话倒是通了，嘶嘶啦啦的也听不清什么。看看信号，好好的，再打，再打，还是嘶嘶啦啦的杂音。沈安然越来越慌，直到听到听筒里发出提示电量将尽的短促的滴滴声，简直就歇斯底里了，抱着手机不管不顾的大喊：“爸，爸，我迷路了，你快来啊，快来啊……”
　　这一喊不仅吓的初月手足无措，连厅间的小丫头们都赶了进来，面面相觑，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初月只能小心劝着，等她冷静下来的，手机的屏幕早就黑了，听筒里连嘶嘶声也没有了，安静的叫人怕。沈安然也听不见初月在旁边劝的什么七少爷必送姑娘回家的话，自顾自地想，居然眼泪都滚了下来。
　　初月一边拉着她，无从劝起，一边喊人赶紧去催白大夫，着实也是不明白这姑娘到底怎么了。之前刚醒的时候礼数不太懂，可是客气的很，现在居然发起狂来。想了又想还是不要惊动七少爷，只能慢慢拍着安然的背，安抚她的情绪。
　　安然怔了片刻，才抬起朦胧泪眼问：“这是哪啊？”
　　初月心理舒了口气：“这是苏州城北的李宅啊，尚书李大人的别苑。姑娘是哪的人啊？”
　　安然叹了口气：“你们是在耍我玩，还是入戏太深啊？我出来这么久了，父母该着急了！”
　　“姑娘这是什么话，七公子近日都着人在这附近问询着，看谁家走失了小姐。如今小姐醒了，告诉我们府上，自然要好好的送过去。”
　　“你就不能正常说话？”安然有些生气，也顾不得什么了，大声地吼了出来。话出口就后悔，可是初月早就愣住了，外面上来一个看来伶牙俐齿的丫头，刚要驳她几句，被初月拉住了。一双眼睛含了泪：“那奴婢下去看能否请七公子来，再叫个人服侍姑娘。”说完福了一福，就下去了。
　　安然听着她稚嫩的哭腔越发愧疚，但是眼看挽留不住，只盼着她下去换上个正常的人来，好叫她回家，以后再慢慢道谢，慢慢道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