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刁婢》南华夭夭

103、第 103 章

　　卫溍从未觉得，有一天竟会被人逼到这般境地，而也正是这般狼狈之时，遇到了江三玖。

　　他第一眼见到这个黑胖丫头时，只看到她本就蓬乱的头发在月色下泛着冰冷的光，那碎发随风舞了舞，一滴血珠便碎在草丛之中。

　　然后他看见那姑娘眯着一只眼看他，是那贼人的血落进了她的眼里。

　　想他卫溍竟有一天是为一个丫头所救，他招手，唤她过来，让她睁开那只眼，用干净的帕子为她擦掉那血珠。

　　卫溍即便为质时，也不曾有这般低身段，这是他第一次会为一个不起眼儿的小丫头擦眼。

　　等戚二他们赶来时，他将那帕子收好，只是因为上面有朱雀纹，他不能将这帕子丢在野地。

　　他看到她在雪地中，露出的脚趾，明明脸黑得不行，那趾头却白皙莹润，而且站在雪地许久，却不知凉似的，硬撑在原地。

　　他让戚二给她鞋，可那丫头穿上暖和的鞋，却露出了她的“野心”，说要跟着他。

　　卫溍笑了，他幼年时便流亡在外，身边照顾他的是师钰与戚二，没有一个婢女。
　　他不喜欢有女人在身边。

　　曾经，他渴望过母亲的拥抱，后来，他知道母亲的拥抱比冬日的冰雪还冷。
　　他不需要女人伺候。

　　更何况，他一个流亡在外的公子，有什么资格使唤婢女？
　　哪怕杀了他的叔父，夺回了城主府，他都不想留个贴身伺候的婢女。

　　他只给了她两个选择，小丫头很聪明，选了一条活路。

　　师钰问他，为何要吓唬她。
　　他说是她心思太多，该吓吓，但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小丫头怕死得要命，一准儿会选条活路。

　　卫溍望着暗色的夜，忍着身上的疼，一路向北而行。

　　再见江三玖的那一日，她成了美人的婢女。
　　卫溍心里觉得好笑，也不知这姑娘怎的就入了府当了婢女，还是美人的婢女，她与那好颜色的姑娘一起站着，可真真就融入了夜色。

　　可奇怪的是，明明魏青禾那般美，他却第一眼看到了她。

　　他自然记得她，却没有在意，更不曾把她的救命之恩放在心上，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他如今是一城之主了，有太多的事要忙，待考验完美人功课后，卫溍更是忙得从未想起过江三玖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

　　得知他的赏赐引得魏佟相争，这么说倒不准确，应该说是魏青禾的小丫头与佟婴相争。

　　女人之间的争斗，他向来不屑，她们只争一尺方寸之地，使的手段不入流，还指望男子的偏心，可他却莫名想去瞧一瞧，想看那个丫头是否会如那日救他一般。

　　只是，让他觉得可惜，那姑娘似乎没了爪牙，他只看到魏青禾打了那丫头一巴掌，那丫头似是不可置信，还有些受伤。

　　他冷嗤一声，女子之间，哪来情谊？
　　遇到需要取舍时，最弱的那个被丢弃，是再正常不过。

　　好好的一只小老虎，却在这府中成了只小病猫，有些无趣。

　　可当卫溍得知魏青禾死了，而佟婴被她刮花了脸时，震怒之余，竟是起了几分逗趣的心思。

　　在他来到春心苑，看她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地说着那些话时，他暗暗“啧”了声，有些恍然。
　　小老虎还是那个小老虎，而且还是一个他从未了解过的小老虎。

　　他将她留在身边做婢女，看着她极力让他接受魏青禾的另一个婢女阳春，他看她那讨好的模样，实在是好笑。

　　一个人若是有重视的人，那便是有了突破，而阳春，自然是一个可以让他拿捏她的人。

　　他捏起那枚糕点，看着她们的紧张，然后细细咀嚼。
　　味道很好，甚至熟悉。

　　等吊足了她们的胃口，他才说：“留下吧。”
　　两个小丫头时常在一起叽叽喳喳，他也只是撑着下巴，想看看这样的情谊又能撑多久？

　　佟婴死了，那小丫头竟然直接断了佟家将其安葬的念想，他不由挑眉，还是那个狠辣的丫头，只不过，是个不到非常时候，便不会这般露锋芒的丫头了。

　　他曾经有很多次想问，魏青禾曾经打过她一巴掌，真的值得她这般惦念魏青禾吗？

　　后来与她相处那般久，甚至偶尔能听到她在睡梦中喃喃着魏青禾的名字，看到她其实识了很多字，背了很多诗的时候，便明白，魏青禾的确对她很好。

　　也是那一天，他才知道，女子之间的真情意是那样可贵又遥不可及。
　　魏青禾爱护着她，那一巴掌也是为了护她。
　　而她，会为了那样好的女子报仇。

　　女人从来不是为争一方天地，她们本该有另一片更广阔的地方，可以自由地哭、自由地笑。
　　如同江三玖一般。

　　府中人都说他极宠这个小丫头，连那些美人都不敢轻易招惹她，他对此不置可否。
　　可他却明白，他贪恋江三玖这种恣意，他想，魏青禾也是喜欢这样的江三玖的。

　　卫溍一直想不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江三玖心动的呢。

　　是选通房时，她对他说，“为什么她们可以，而我不可以”的时候？
　　还是更早一些？

　　上尧之时，柳季叔和夏侯无忧拦截他，柳季叔不足以让他放在眼里，倒是夏侯无忧那一剑，让他心中寒意陡生。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杀一个人了。

　　小丫头似乎不知道自己有多弱，竟然为他挡箭，将他扒下马，她的额头磕在他的胸口，也不知道脑袋是什么做的，竟然那么硬。

　　他第一次发怒，不是因为夏侯无忧的截杀，更不是因为落下马后，脏了他那一身衣裳，而是——若是箭一偏，小丫头那硬硬的脑袋就不保了。

　　为了引燕清辞出手，他特意绕路月牙城，小丫头的手伤了，还非要伺候他，也是没见过这样可怜的丫头。

　　卫溍从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一对小铃铛和半梳，听说那是月牙城最流行的装饰，城中的女子都喜欢这样打扮。

　　小丫头的手被包扎得厚厚的，抬起来都费事，他便提过她的衣领，将她的发挽起来。
　　她的头发一点儿也不好，不够黑、不够亮、还不够顺……

　　可他还是细细地给她打理好了，然后将那半梳衔在她的丫髻上，然后挂上小铃铛。

　　看着镜中的小黑丫头，他挑了挑眉，其实小丫头仔细看，还是很好看的。

　　不过，他并没有夸赞她。
　　因为，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

　　月牙城，住着谢氏一族，他同母异父的兄长姓谢。
　　他不喜欢那个兄长，甚至心里阴暗地想着，他们谢氏忘记母亲，不给母亲祭拜，那样——
　　母亲许是会知道他的好。

　　可谢氏并没有忘记母亲，他的心情就更不好了。
　　他提着酒壶，一路向月牙山上走，月牙山，是母亲曾提过的地方。

　　江三玖跟在他身后，听他絮絮叨叨说着话，他感觉到自己醉了，说了他不曾说过的怨怼和嫉恨。
　　她静静听着，看着他的目光满是疼惜。

　　她的眼神好像在说：公子，你不要疼，我会爱你！
　　他有些想笑，笑小丫头不懂什么叫“爱”，怎么就能轻而易举地对一个男人流露出那种疼惜的神情呢？

　　男人，最会骗人了。
　　他也是如此。

　　他骗了江三玖，明明喜欢，却装作喜欢另一个人。
　　岁虞也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后来就想，为什么没有对岁虞心动过呢？

　　后来，他才懂，仅仅因为他喜欢的人是江三玖，是他的珠珠……

　　第一次唤她时，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见阳春同她斗嘴，听她唤“猪——”，便以为她叫“珠珠”。

　　“珠珠”二字，总有些缠绵，他有些张不开口，便拖了长音。

　　后来就见小丫头会不怕死地瞪他，听他唤她，总是一脸的不情愿，一副有气没处发的模样，他气笑了。

　　也是很久之后，才知她的名字唤“三玖”，“珠珠”二字，是他唤的。
　　哪怕魏青禾，都没有这般唤过。

　　方昙千不该万不该伤了她，她的手被天后踩过，又被岁嫘按过，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好。
　　她的那双手很好看的。

　　他看过她双手合十，向月牙山顶的月亮为他许愿，莹莹的月光笼下，在她的手上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
　　方昙为了活命，将衣裳脱下，那一刻，他什么都没在意。

　　他只是想起了江三玖也曾在他面前脱过衣裳，小丫头不知羞，却又睁着无辜澄澈的眼睛看他，说着“都是女人，我不行吗”。

　　他有些头痛，随后将她的衣裳给她披上，只是笑笑。
　　他从来不是重色之人，对于侍妾这个东西，可有可无，当看她有些委屈的时候，他告诉她，不会选通房。

　　小丫头以为是他认为她太小，其实，他确实觉得江三玖太小了，彼时，他不知自己的心意，更没把她那心思放在心上。

　　却也将侍妾拒绝了，听说，那天的江三玖多吃了二两饭。
　　想到这些，卫溍轻轻笑出了声。

　　如今，三玖已经出了天虞城吧，燕清辞素来喜欢贴着江三玖，一定会好好护着她的。
　　可他还是忍不住嫉妒。

　　他想起在上尧时，让小丫头给他剥樱桃，小丫头弄了樱桃汁，他一口没喝，却全被燕清辞给喝了。
　　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不好。

　　但转瞬，他眉眼略松，唇角缓缓牵起。
　　这样也好，总归燕清辞还算个可靠之人，而她，就一辈子离开天虞城吧。

　　他卫十三，从未活得那般坦荡，也从未活得那般恣意，但从江三玖身上，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虽命如蝼蚁，却永远在挣扎，像路边的芸薹，像乡间的野草。

　　明明是那么高贵的身份，却没有一个人想让她活下来，亦如他一般。
　　所以，他想，江三玖，你还是活下来吧……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