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囚》冰凌一刹

1、第一章

　　“鹰是不能被人所囚的，即便是你折了它的双翼，将它囚在你的牢笼里，鹰也始终还是鹰。只是，不能再飞翔的鹰，还能称之为鹰么？”
　　很多年以后，当李元昊对着蓝天时偶尔会呐呐自语，眼神是虚无缥缈的淡然，嘴角却露出一丝与往日霸气所不符的笑意，他说，“那个人啊，是和鹰一样的人。只可惜最后还是被我折了翼。”
　　于是，李元昊笑得更加地温柔起来，只是眼神中的神色，却是越发地让人莫名起来，他说，“其实，那一年，囚住的不仅仅是那只漂亮的鹰而已，还有谁的心。”

　　宋天授礼法延祚四年二月，李元昊带兵南下，好水川一役，宋军败，李元昊返。

　　郭旭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天边红彤彤的像是燃着的火焰。
　　郭旭躺在那，没缘由地想起了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那种猛然间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并不是在长风镖局时的惊讶，似乎是还有那么的一两丝好奇。只是不知道这次睁开眼，自己又会是在什么地方。
　　郭旭努力支撑起身子，苦笑地看了看四周，却发现自己似乎是在一间马车上，外面是车行时轱辘发出的声音，夹杂了几声催促以及毫无意义的人声。马车里只有自己一人，放下了棉布帘子的车显出几分的阴暗，郭旭抬手想去掀帘子，却发现自己似乎全身都失了力气。
　　“看来这次还果真是狼狈啊。”郭旭清嘲地笑了起来，既然是使不上力气，看样子李元昊也似乎并不想立刻就杀了自己，郭旭索性又躺了下去，微微眯起眼。只不过这一舒适的动作并没能维持多长的时间，他突然间想起了一个人来——展昭！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于是郭旭开始皱起眉头思索起这一切来。记忆似乎是停留在了李元昊最后不知所意的一笑上，只是那时李元昊的眼神郭旭却是无法忘记的，像是草原上的狼，发现了猎物时的欣喜。
　　郭旭正想着，并没有注意到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而当李元昊的声音传入郭旭耳朵的时候，马车的门帘便已经被人掀了开来。
　　“你终于醒了。”站在车外的李元昊穿了一身白袍，与中原不同在衣领袖边裹了一圈厚实的毛领，看上去像是沾了一身的雪花。
　　郭旭扭过头去并不答话，李元昊倒也不恼，轻轻跃起上马车，敛了个地方坐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和展昭果真是一个性子。”
　　郭旭身子一僵，但又立马松了开来。
　　李元昊见了，微微一笑，眼神中玩味更甚。
　　“他比你醒得早，昨日傍晚便已经醒了，只是不肯说一句话，也不肯吃食物。”李元昊说得很慢，似乎是有所指。
　　郭旭微微地皱眉。如果展昭真的也被俘的话这结局估计并不会乐观吧，那样的一个人，认定了就不会改变的。也不知这李元昊究竟打的是何种盘算，若是想要劝降，怕是图做了无用功。
　　李元昊见郭旭皱眉不语，知他所想，于是又接着缓缓说道，“听被俘的宋兵说，你并不是与展昭一般是宋朝官员，也非宋兵，却为何出现在那战场上？”
　　郭旭抬头，就见李元昊一脸的玩味，于是也淡淡地笑了起来，双目微微地眯起，“既有国难，自是匹夫有责，郭旭虽是武林中人，却也是不会坐视不理。”郭旭的声音本是轻扬，只是受伤初醒，带了几分沙哑，却显得几分豪气。
　　李元昊颔首，“你果真有趣的紧。他人对于战事怕是有恐避之不及，而你到是自己跑到了战场上。”
　　郭旭不愿与李元昊多说，却见他盯着自己看了许久，忍了许久，终还是答了，“古语云，有所为而有所不为。郭旭只不过是做了自己觉得应该做的而已。狼主何需惊讶。”
　　李元昊点头，“也是，若是再问下去，便显得我啰嗦了。”李元昊说完，利落地起了身，向着车外走去。
　　郭旭嘴唇微动，是想说些什么，但又忍了下来，并未再出声。
　　李元昊跳下马车时，正好回头看到了郭旭的表情，眼角一眯，道，“我自然会让你见到展昭的，不过，不是现在。”
　　郭旭诧异，那人，果真是可怕的紧。只看自己表情，便已经猜到了这些。不过转念一想，若李元昊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了，又如何统领一国。于是自嘲地勾了嘴角，任由自己将身子调整到舒适的位置。

　　李元昊并没有食言，郭旭也的确再次见到了展昭。只是若是再给郭旭一次选择，他却是希望自己永远都不曾见那一面的。

　　一路上李元昊对郭旭也算是客气，除了限制他不许下车外，其他均是有求必应。当然，见其他人并不在此范围内。
　　郭旭也曾暗里从旁问过送东西的侍卫，那侍卫一听郭旭的话却笑了起来，郭旭不解，那人和郭旭混了几日，也算是熟络。郭旭知他在军中也算是有个不大不小的官衔，如今却被李元昊唤来每日给自己送东西。那人却是不觉委屈，反而对郭旭欣赏的紧。好水川一战，他就在那山上，亲眼看到了郭旭的武功和胆识。西夏人尚武，自然对郭旭有几分尊重。
　　那人笑过后将食物和水放到一边，“国主早些时候便吩咐了，若是郭少侠想打听其他人的消息，下官一定如实回答。”
　　郭旭皱眉，这般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的确是不好受的。
　　那人见郭旭的表情，并不询问，只接着道，“宋官中只有展大人和其他两位将士被俘，都妥善照顾着。国主惜才，若是他们愿肯归顺，自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其他被俘的宋朝士兵跟着行军，也没有受太大的伤害。”
　　言罢将物品摆放妥善便又下了车。郭旭对着那一堆的食物却是犯了愁，这李元昊这般的人，这次若是想要脱身，怕是不易了。

　　车马行了大半月这才回了兴庆。李元昊将郭旭等人安排在了宫中的别馆，也并不禁足。郭旭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七八，只是奈何内力始终不见有回复的迹象，也不敢贸然行动，去寻过展昭几次皆被人拦下了，只说是李元昊有吩咐，不许他们相见。
　　于是日子便在几近无聊的时光中慢慢地溜走了。郭旭本以为李元昊回来劝降，不想却是半点动静也无，直到那日阳光好地出奇，郭旭到了后面的庭院游走，却被一直服侍的侍女唤了回来。
　　“李元昊终于想起我了？”听完侍女的传话，郭旭微微伸了一个懒腰，捋了捋肩前的发梢莞尔一笑，“也罢，反正迟早是有这么一天的。”

　　郭旭随了前来的侍卫出了别馆，左绕右转的却是出了皇宫。郭旭诧异，却见那侍卫递了缰绳，牵出一匹黑色的骏马。
　　“国主在狩猎场等郭少侠。”
　　郭旭下意识地有不好的预感。却也是知道多问无意，于是接了缰绳翻身上马。那李元昊如此，就不怕自己借了这马匹跑了么？郭旭在心底笑道，但却更加相信李元昊既然敢如此，自是安排妥当了的，他可不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去试试李元昊的手段。

　　到了狩猎场，郭旭这才发现里面似乎已经开始了追逐，正想问李元昊所在何处，却看见一边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李元昊正带了笑盯着自己。
　　不再多说，郭旭下了马上了高台。李元昊吩咐人看了座，又奉了盏。等郭旭坐定，这才缓缓道，“郭少侠倒是会看时间，这好戏也才刚刚开始。”
　　郭旭不解，但顺着李元昊的视线看去，却是顿时一惊。
　　那狩猎场中西夏士兵执了弓箭围了一个方圆见宽的圈子，里面一个蓝衣男子执了剑站在中间。
　　虽然隔了很远，但是郭旭在看到的那一瞬间便肯定那人定然是展昭。
　　像是回答般，李元昊喝完碗中的酒后将酒碗放到桌上，开口说道，“我和展大人定了一个赌约，他既不肯归降，我也实不忍心放走这么一个勇士。所以若是展大人能在那圈中守住一个时辰，到时候我定会送他回宋朝边境。若是不能，也只能说是生死有命了。”
　　郭旭强压下自己胸中的担忧与怒气，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听狼主的口气，倒是觉得这赌约公平的紧。”
　　“公平？”李元昊笑，“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那大宋站了好天好地却不知珍惜一味贪图享乐，而我国却只能守着这风沙漫天的荒凉之地艰苦过活难道就是公平？他展昭是我的战俘，若不是敬他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又何须这般大费周章。一刀结束了倒才是公平。”
　　听出了李元昊话中的愠怒，郭旭倒是不介意的。只是李元昊的那番话，却是让他心中一紧。这战争，若是必要，怕是任何人都不喜欢打的。只是眼前，郭旭更关心的是展昭的处境。即便是他南侠武功再高，燕子飞再好，面对着几百个人的弓箭阵，要支撑一个时辰，怕也是……
　　郭旭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
　　李元昊见郭旭脸色变了几变，嘴角一咧，冷笑一声，也不再言，眼光转回狩猎场中心。
　　后面的事郭旭一直记得不真切，总觉得那漫天的血雾只不过是一场梦境，梦醒了，那个笑起来总是很淡然的人总还会淡淡地对着所有的人笑，还会用让人安心的语调同周围的人谈笑，还会……有呼吸有温度地……活着……
　　一个时辰，展昭的确是几乎守住了。若不是李元昊最后拿了弓箭，若不是郭旭不想李元昊居然会在缰绳上涂了药，若不是展昭战到最后真是失了力气，也许，结局会好一些的吧。
　　郭旭漫无边际地想着。
　　他只记得李元昊那三只齐发的箭带了啸声，展昭拼劲了全力也只搁开了一箭，余下的两只便毫不留情地埋入了身体。展昭微微一震，又是一震。巨阙终究是失了力道坠落在地面，一如他主人。天空在那一瞬间似乎也被染成了红色，失守，便意味着更多的箭的来到。展昭甚至未等到残留的弓箭手再次引弓搭箭，周身便已经埋入了数不清的箭羽。箭羽刺入身体的撕裂声清晰地像是在耳畔，郭旭甚至看到了展昭嘴角破堤的鲜血，缓缓阖上的双眼，以及，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两年前走的，说好了会在忘川前等三年。如今才第二年，想来是还在那边的吧。”
　　郭旭想展昭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含了笑的，如今怕是终于能去赴那三年之约了吧……

　　坠入黑暗前，郭旭记得李元昊走到自己身边捏住自己的下颚，对视的眼神中满是凛冽，“这就是不服从者的下场，我不希望你最后也是如此……”
　　但至于后面，郭旭是没有听清的。展昭的死加上那药效的发作，终究是任性般地将自己扔进了黑暗……

　　再次醒来，天空依旧晴朗地有些过分，郭旭侧过头去看向窗外的天空。湛蓝无云，这景象，在中原终究是见不着的。
　　头似乎还是有些昏沉，手脚也没有完全恢复力气，郭旭不甘地皱起眉，收回眼神时却看见放在不远处桌上的巨阙。
　　上古名剑如今却安静地躺在桌上，周身都沾满了黑色的印记，像是固执地要记住些什么事。
　　郭旭心下一紧，忍不住轻声咳嗽了声。却不想咳嗽声刚落，便听见李元昊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你终于肯醒过来了。”
　　郭旭不语，甚至未顺着声音看向寻李元昊，就像是那日马车中一般缄默着。只不过那日所想无非是寻个机会逃出去，此时却是满满的悲痛以及无处发泄的怒气。但少时郭旭却笑了起来。
　　于是李元昊终于有了几分诧异。那日这人见展昭死于狩猎场时的愤激，无法救朋友时的无助自责，他都看得真切，也算得真切。他想这人这次醒来看到自己时第一件事，大堤便是执了巨阙去为展昭报仇，不想却是一动不动地笑了起来。
　　郭旭笑起来的时候不似展昭那边暖人心脾，也不似一般人般了然无趣，却是自有一番洒脱悠然。
　　郭旭笑而不语，李元昊便也只是带着疑惑地看着。等郭旭终于笑完了，这才抬了眸子看向角落的人。
　　“狼主不问郭旭为何会笑。”
　　“若是你想说自然会告之，若是不想，我也不愿强求。”
　　郭旭听完努力地坐起身子，眼神却转向巨阙。
　　“狼主那日让郭旭去见那事，无非是想让郭旭屈服惧怕。若真是那般，狼主怕是要失望了。”
　　李元昊知郭旭话未说完，并不接口，只走到了桌边，若有所思地拿起巨阙。一声龙啸，剑出鞘，清冷的锋应上李元昊称不上和善的眼神。
　　“既然狼主已经起了心，郭旭只能说，若是狼主真欲强留，怕是以后都得提了心了。展昭的债，郭旭迟早是会寻了你偿还的。”
　　“我知道。”李元昊笑。
　　“那狼主还是这边决定？”
　　“自是。”李元昊吭地一声将巨阙还鞘，“若非如此，郭少侠此时又怎么会在这。”
　　“狼主倒是舍得拿自家性命开玩笑。”郭旭的话虽狠烈，语气却是淡然，甚至连嘴角的笑意也再次浮了上来。
　　“你可知驯马的乐趣便在于狠烈。只可惜展昭的性子太刚，故而易折。”李元昊微微一顿，转眼看向郭旭，“所以他死了倒是合了他的性子。我李元昊自认看人不差，郭少侠绝非那般轻易舍了性命的人。”
　　“狼主之意是觉得郭旭是苟且偷生之人。”李元昊一席话说得郭旭胸中顿生怒气。虽然他在某些问题上并不会如展昭那边坚持，但是这般的屈辱却是万万受不得的。活着虽便是希望，但若是非人的活着，倒是不如去了忘川的好。
　　李元昊摇头，“若是那般，倒是无趣了。”言罢莞尔一笑，眼神却闪过一丝戾气，“我留你，是想你真正为我所用。即便是这过程有些危险，却也是值得的。”
　　“我猜狼主日后定会为这个决定付出代价的。”
　　“拭目以待。”李元昊起身伸了个懒腰，但又立刻紧了身形。回转头看向郭旭，“不过再那之前，我还是希望郭少侠能安了心好生呆在宫中。不然……”
　　“什么？狼主不会是奢望用那些宋兵抑或者是降的将领可以威胁在下吧。”
　　“那是自然。看郭少侠的心性，也不是喜欢看到杀戮的。只不过，现下有一件更好的东西，相信郭少侠是不会置之不理的。”
　　郭旭诧异，看李元昊的表情倒是十拿九稳的恬然，却是猜不透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李元昊泯然一笑，轻轻拍了拍手，屋外的侍卫便送进来了一个木匣子。
　　那匣子不大，但四周却渗出了不少黑色的印记。郭旭下意识地一紧，胃部便是一阵翻天覆地的恶心。
　　“看来郭少侠是猜到了这匣子里的东西了。”李元昊接过木匣，右手挑开盖子。
　　郭旭几乎是在那一刻撇开了头，“你究竟是想要如何。”
　　李元昊笑，“我只要郭少侠答应留下。否者南侠的头颅若是吊在城外，你说他人看去了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