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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初春的傍晚 ...

  •   我在看报,霍桑在奏他的梵婀玲。他照例对着窗外的梧桐树,眉眼间很有一番忧郁的风景。
      他,又想起了他消失的女友吗?
      距离沈小姐的失踪,已是好多年了。其实除了他,我们都坚信,伊已长眠在这滚滚的江浪中,将未尽的心愿,转交给了另一位沈小姐来实现。
      我们口中的“沈小姐”,渐渐地已成了沈虞小姐的代表,且事实上,为减省脑力之故,就是私下里,和伊熟惯的朋友,也多以青行二字相呼,伊也欢欢喜喜地应着,并无异议。
      这一位沈虞小姐,是青行小姐出事的时候,一位路过的少年从黄浦江里捞起的,因面貌的仿佛,起先被认作青行,只霍桑一人执意否认。待伊醒转过来,果然称自己虽也姓沈,却不叫青行,也不认得那周围的人。
      伊的来历很古怪,依我看来,总是个内地女子,但必定是内地的大户人家,还算有些见识,偶尔,甚至会语出惊人。
      但伊必定是遭了什么不幸之事,每被问起身世,都笑而不答。那笑,分明便是苦笑。
      久了,我们也就不问了。
      伊不是真的沈青行,这事儿只有我、霍桑、玲玲和丁少爷知道,起初请伊假冒青行,还是霍桑的主意。一旦青行被认定失踪,或者死亡,伊所经营的一番事业,都将毁于一旦。
      这些,我都已在日记里仔细地记下,这里仅作一个小小的回顾,以免下文中的“沈小姐”,给读者们带来困扰。
      但是,为了尊重的起见,伊的名字,仍作沈虞二字,若觉得读来拗口,不妨就记着“沈虞,别号青行”罢。以号来纪念某人某事,亦不是新鲜事了。
      在这个初春的傍晚,沈虞小姐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走上楼来。
      于是那曲不知名的乐章,戛然而止了。
      “沈虞。”霍桑放下琴,帮伊拿走沙发上堆叠的书,好有地方能坐人。
      他总是这样直呼伊的名字,不愿称沈小姐,又因为这是个单名,发明不出能表示友谊的别称。
      但沈虞很欢喜地点点头:“下午好呀。”
      伊好像也总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霍桑,总用这种迂回的热络,避开必要的称呼。
      我放下报纸,招呼伊道:“虞小姐好呀。家里过来吗?外面可冷吗?”
      这个称呼,是我的专用,因为在无意中,我得知伊的虞字,是作姓氏解的,或者竟是伊母亲的姓氏?如此,这样称呼,也不觉怪异了,比之“沈小姐”,又显得亲近一点。
      “不是家里过来。”伊坐下解开围巾,“我是来——唔,我且问你们,最近江南燕,还有鲁平,有什么动静吗?”
      我和霍桑相视一眼。
      “冒名的案子倒有几件。鲁平向在上海活动,江南燕却并不一定。”霍桑答道,“怎么?”
      “你瞧这个。”沈虞拿出两个信封,都是一式的西洋纸所制。
      我凑到霍桑身边一看,不由觉得很惊:“你如何一下招惹了两个?!”
      “更怪的是,他们怎么知道我礼拜六去绍兴?”沈虞道,“而且见我做什么?我的经营,并不在他们的业务范围内吧?”
      “你一个人去吗?同行的还有谁?”霍桑问道。
      “还有玲玲和雅南——黄雅南小姐,是绍兴人,可我只是和伊同路,并不一道玩。”沈虞道。
      霍桑又问:“你去绍兴是为了什么?可否改期?”
      沈虞道:“改期,原也不妨。可是,我私心里,竟想见他们一见。”
      我笑出了声。
      霍桑看看伊:“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自去见他们就是。”
      他分明是存心不接沈虞的话。
      不过我却和沈虞有相仿的想法,于是向霍桑道:“咳,不若我们也?”
      霍桑瞪大了眼睛:“不是,你们为什么想见这两人?”
      我坦然道:“一个小说家却没见过笔底下的人物,岂不十分遗憾吗?”
      霍桑又看向沈虞。
      沈虞神采奕奕,简直两眼放光:“我想要——江南燕的签名。签在包朗写的《江南燕》上!”
      在此之前,沈虞已在书上收集了我和霍桑的签名。
      “你在《申报》上登条广告,备上几千大洋的酬金,包管能飞来七八只燕子。”霍桑无可奈何道,“只怕这未必是真的江南燕,近来冒名的委实太多了,签字和标记都仿得很像,依我拙见,恐怕盗贼界里,已收集了伊的书画,印作字帖画谱,人手一册了。”
      我和沈虞都大笑。笑罢,沈虞问:“等一等,如何是个‘伊’呢?”
      “这却要霍桑来解释了。”我笑道,“他曾进行过一番严密的推理。”
      霍桑于是正色道:“第一,江南燕的名字,颇富有女性化的意味。”
      “这不对吧,你问包朗,那些杂志上的蝶呀鸳呀凤呀,还有某某女士,有哪个是女的?”
      我想起那群别署相当秀色可餐的文友们,不禁一乐:“但是,这盗贼和文人,究竟不同罢?”
      霍桑不置可否,接着道:“第二,伊身量不很高。第三,伊电话里的声音,实在太过‘温柔’。第四,作为一个盗贼,伊似乎好心过了头。”
      沈虞皱眉道:“可是,这些并不足为据吧?一个不大高,声音好听,善良的男子,怎么就不可以了?”
      我接口道:“第五,我在被绑架那回见过伊,那样秀气的脸,怎么会是男子?我常看霍桑演练易容之术,也能辨别些脸上的戏法,因此看出伊是特地把脸弄作黄蜡蜡的,分明是掩盖本来的白皙;还有眉毛,竟故意的画粗。你总知道,女子的眉眼是比较柔和的,伊尽管刻意画丑,那一种温婉的神情,是骗不了人的。”
      沈虞仍旧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
      然而事实如此,确凿无疑,除非江南燕跳出来,说一个“不”字——呵,恐怕,是一声娇斥吧!
      等到绍兴相会的一日,沈虞必当心服口服。

      “你怎么看?”沈虞走后,霍桑点起一支烟,站在窗边,目送伊的汽车远去。
      我带上门,把自己陷回沙发里,沙发边上堆叠的书顿时坍塌了。
      我于是一边信手拿过一本,翻开:“什么怎么看?”
      啊,鲁迅的《狂人日记》,最近红得很,我不记得是几时买的了,仿佛是——对了,霍桑买的。
      霍桑送完沈虞,终于也安坐到沙发中,并把那堆书重新叠起来。
      “为什么伊把这两位惦记上了?”
      我看了个开头,觉得有点无趣,遂把书反过来搁到腿上,往茶几上摸了一把瓜子:“伊泡在香水堆里,哪里能不招蜂引蝶?”
      沈虞接手青行小姐的香水生意后,投入了十二分的努力,较之原来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伊从不走歪门邪道。”
      我嗑开一粒瓜子,舌尖一勾,便把瓜子肉引进唇齿之间:“莫非他们发现伊是假冒的了?”
      霍桑把右腿搁到左膝上,仰身歇着,将烟夹在两指间,却并不去吸它。
      我猛地扭头注视他的脸。
      “你干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我。
      我笑道:“哎,你在关心伊吗?其实,沈虞小姐真的不错,你不考虑一下?”
      他不禁皱眉,避开我的目光:“不要乱说,友谊罢了。”
      “哦?”我不依不饶,“友谊?我怎么觉得,你我的友谊,跟你和伊的友谊,有些不大一样哩?”
      “胡说!”霍桑脱口而出,继而又有些心虚,遮遮掩掩地迎上我的眼睛,解释道,“一样的。一样的。”
      他推开我,起身,好像又想站到那扇窗前。
      是我想多了吗?但霍桑的反应分明是在说,不一样。
      “我真的不喜欢伊。”过了几分钟,霍桑又道,“我喜欢——不喜欢谁。我仍旧是抱定独身主义的。”
      我觉得有些不乐,他掩藏的意思,也太过明显了,瞎子都看得出。
      但作为他最好的朋友,竟还被他瞒着,实是令人郁郁。即便他愿为沈青行小姐守一辈子,我承认不能帮上什么忙,但总也能替他排解排解。
      “霍桑,你还恋着青行小姐吗?直说就是,我理解你。”生气归生气,我依旧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一个美好的初春,犯不着怒发冲冠。
      “没有。”霍桑坚持否认。
      “没有?那你到底有喜欢的人吗?”我走到他身边,问道,“我保证不写进小说,你快说吧。”
      “……”霍桑伏在窗栏上,听到这话,把头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那条斑驳的窗栏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地方。
      “别让我太狼狈吧。”霍桑道。
      这算什么意思?
      我有点弄不懂他。
      难道……?
      我回想了一下我们过去办案中遇到的女性,试探道:“宝瓶案里的寡妇?舞场窃案里那个十四岁的小舞女瑞秋?金发案里的洋妓萨莎?”
      霍桑摇头:“你也太离谱了。”
      我忽然灵光一现,压低声音道:“莫非……江南燕?”
      霍桑终于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斥着难以置信:“你说谁?”
      我觉得有戏,顿时道:“你喜欢江南燕,对不对?哈,我早该猜到。每次伊犯案,你都放水;你还收藏着伊的每一封信和每一张字条;连今年后阁的燕子没回来做窝,你都念到现在。”
      “因为伊尽管是侠盗,但仍然是一个剧盗,而我是侦探……”
      “没关系罢?你们悄悄儿地结个婚,住一块儿,谁知道呢?”我兴奋道,“就算你不想招人闲话,大不了让伊女扮男装,这不正是伊的拿手好戏吗?”
      霍桑吐出一口烟,让烟雾缭绕在他的面前,悠然道:“零分。包朗,你委实没半点长进。我如何会爱一个面都没见过的女子?小说都不会那么做。”
      我的气终于露到了脸色上,朝他板起面孔:“你等着罢。”
      不知有多少读者,来信请我透露些霍桑的爱情事迹。
      我本不敢妄议,但霍桑不说倒也罢了,还借机嘲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小说怎么就不会那么做。
      哼。
      我把脸一沉,转身就坐到书桌前,旋开笔帽,在稿纸上写起来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
      十二章连载长篇小说,也许还能出个单行本。
      霍桑已把烟放下,正在修剪瓶里的插花。
      这束玫瑰活得格外久些,因为他新制了一种保鲜剂,拿这花做试验。
      这可以用作他婚后家庭生活的细节描写。
      我另拿了一张纸,记下。
      “你不会真的在写……”霍桑的声音忽然从我的后上方传来。
      他一手撑着桌子,正俯身试图看我的小说。
      我立刻将纸翻了一个面。
      “你要是高兴,便写,只可别拿起发表。”霍桑道,“我所深爱的,实在另有其人,故而便是在你的小说里,也不愿和别个配作夫妻。”
      不等我回神,他又玩笑道:“再说,惹恼了江南燕,伊说不准就要光临此地了。岂不是平白叫人看笑话。”
      我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想到从前沈青行小姐的事,不免很同情霍桑:“我不是想探知你的隐私,只是想帮你排忧解难。你要是愿意讲,我花些笔墨,在小说里帮你了却心愿,也是可以的。”
      他笑道:“已经做过一回白日梦,何苦再来第二次。”
      这是指沈小姐吗?
      我不敢确定。
      他拾起了泻下沙发的《呐喊》,新点了一支烟,静静看了起来。
      难怪他最近说话,颇有晦涩的模样。
      我记得前日在书店看到有本新进的指纹学著作,明天去书店,不妨替他买回来的好。他虽不大赞成过分依赖指纹,但看这些,总比他受那位大人物的传染,说话变得云里雾里又夹枪带棒,要来得稳妥些。

  • 作者有话要说:  文风真的好古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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