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尼古拉斯糖葫芦

4、第 4 章

　　——如果你想留下来。
　　——那就留下来吧。

　　夏念儿不可置信，一时之间怔在原地。
　　听不出情绪的一句话，如同上天的恩赐，降临在她的身上。

　　她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病床上的年轻警官。
　　欣喜、局促、不安都有，可当她的目光落在脏兮兮的自己身上，“云泥之别”这四个字不受控制从脑海蹦出来。

　　面前的年轻警官皮肤白皙，面庞英俊，眉眼五官都漂亮出挑。

　　听刚才那些武警叔叔、伯伯说的话，他是从武警总队下来的。
　　难怪他说话没有口音，人也白白净净，跟她见过的这片山里见过的男孩子很不一样。
　　即使身上是松松垮垮的病号服，也显得很矜贵，有种养尊处优的从容不迫，哪怕重伤中。

　　搭在棉被外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像是上好玉石雕刻而成，冷白皮下青色血管明显，如同冰雪覆盖下汩汩流动的小溪。

　　不像她那双砍柴烧火做饭的手，粗糙、干裂、骨节宽大，再看自己的衣服，脏兮兮、皱巴巴。
　　夏念儿牙齿咬着嘴唇，无法言说的难堪和委屈，在寂静的空气里发酵蔓延，让她整个人如同发起高烧。

　　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了解外界唯一的途径是一本本课本，以及逢年过节村寨里露天播放的电影。
　　她其实不太知道护工需要做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什么都能做好，因为她愿意学，也不怕吃苦。

　　她悄悄抬眸看了一眼顾燕北。
　　这才发现，在她神游天外的时候，他也在看她。

　　“是昨天为了送我到医院，才会搞成这样，对吗？”

　　他的眼睛微微凹陷，双眼皮很深，睫毛很长很密。
　　垂眼看人的时候，好似很认真很温柔地把人放在心上。

　　夏念儿没想到他会这样问，那颗皱成核桃不敢跳动的心脏，在这个瞬间慢慢舒展。
　　她点点头，语气很轻，带着一点柔软的、小心翼翼的口音：“下了很大的雨，山里很不好走……”

　　顾燕北心下了然。

　　难为她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背着自己一个大男人。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羁绊怕是要系在身上一辈子。

　　他的嗓音有些低，是真的没什么力气说话：“来的时候，有看到护士站吗？”
　　重伤削弱他身上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场，眉眼间的轻狂桀骜也被一种温和的长辈气息取代。

　　夏念儿“嗯”了声。
　　顾燕北：“护士站的小赵护士，是我的朋友，你去找她带你洗个澡，换身衣服，会舒服些。”

　　被他这样一说，夏念儿才察觉那身半干的衣服粘在身上有多难受。

　　她像个乖巧的小跟班：“那我去了。”
　　顾燕北点头：“去吧。”

　　-
　　午饭时间，顾燕北的战友任中华又来了。
　　两人军校同学，交情匪浅，来是为了给顾燕北送炊事班做的病号饭。

　　进门那会儿顾燕北还在睡觉，他把保温桶往床边的柜子轻轻一放，那少爷就醒了。

　　任中华：“怎么样？”
　　顾燕北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你中个子弹试试。”

　　任中华知道这会儿、顾燕北是起床气跟少爷病一起犯了：“顾老爷子来了电话，发了好大的火，还说要给你转院，立刻调回总队。”

　　“让他饶了我吧，”苍白日光下，顾燕北蹙了蹙眉，睫毛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这会儿可经不起折腾。”

　　“再说，边境线上那十几个村寨，哪个寨子没有缺胳膊少腿的？我回去，炸弹他来拆吗？”

　　他是怎么从骄里娇气的大少爷一键切换忧国忧民的共和国警官的？

　　任中华笑了笑：“你那个小恩人呢？”

　　顾燕北这才想起，那小姑娘去了好一会儿了：“我让她去找小赵护士简单收拾下。”

　　任中华一边打开保温桶，一边拿腔拿调地说：“顾大少爷，小的这就伺候您用膳。”

　　却被顾燕北伸手按住了保温桶的盖子：“等她一起。”

　　任中华一愣，目光在顾燕北脸上来来回回。

　　这少爷不管是家世还是五官无一不出挑，从念军校那会开始，芳心暗许的女生就不在少数。

　　他直愣愣杵在顾燕北面前，苦口婆心程度堪比给人拉纤说媒：“我说，你祸害文工团那一群女兵也就算了，人家一个小高中生，你可不能下手……”

　　顾燕北直接被他气笑，嘴角一勾那弧度相当引人犯罪，可说出口的话却很不斯文：“赶紧给我从哪儿来滚哪儿去。”

　　任中华不光不滚，还在他的病床旁边坐下来：“那小姑娘你打算怎么谢人家？”

　　顾燕北这会敛起眉眼间的烦躁，语气里带了认真：“我会送她去念大学，到大山外。”

　　他会资助她，读完大学，继续深造还是参加工作，都由着她。
　　如果她想走出大山，再也不回来，他也会尽所能，帮她实现。

　　-
　　护士站的姐姐把夏念儿领到自己宿舍。
　　她跟她说，浴室随便用，衣服洗完可以晒在阳台，换洗衣服也帮她准备了一身，顾燕北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

　　夏念儿小声道谢。
　　她洗澡、洗头发，把衣服鞋子洗干净，连同书包里淋湿的衣服一起晾晒在阳台。
　　做完这一切，她还要把浴室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生怕给人弄脏，连带对顾燕北有不好的印象。

　　她最后看了一眼镜子。
　　镜子里的女孩短发微微卷曲在下巴尖儿的位置，皮肤不白，眼睛很大很黑，像一朵营养不良的小蘑菇。
　　往病房走的时候，她的身上不再湿哒哒黏糊糊，鞋子里也不再有泥沙，总算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了。

　　她推开病房门的时候，顾燕北半靠在那里，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她的数学课本……昨天夜里书包也被淋湿，她把她的书都晾晒在窗边。
　　他生得好看，就算是姿势闲散靠在那里，依旧眉弓提拔、鼻梁优越，侧脸像是工笔细细勾勒出来的，很遥不可及。

　　听见声响，他把书倒扣在床头，看向她。
　　夏念儿看见柜子旁边的保温桶，猜测是部队送饭过来。

　　顾燕北：“饿不饿？过来吃饭。”

　　夏念儿生怕他扯到伤口，赶紧把病床调高、又在他身后垫上枕头，支起病床上的小桌子。
　　也因此，闻到他身上那种独属于医院的清苦味道，和淡淡的烟草气息，她的耳朵尖儿不合时宜地发烫。

　　保温桶一打开，鸡汤的浓郁香气铺面而来，汤上面竟然一点油花都没有，除此之外，还有几样清爽的时令蔬菜。

　　夏念儿把饭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顾燕北面前。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她的肚子发出无比清晰的“咕噜”一声叫。

　　羞得不行，她不敢看人，脸颊的小绒毛在柔软的光线中清晰可见。
　　等顾燕北吃完饭，她要去医院门口买两个包子，填饱肚子……

　　顾燕北见那饭菜全摆在自己面前，淡声开口：“商量个事儿。”
　　对面的女孩子抬起头，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根本不像个高三生。

　　“你帮我吃掉这些惹人讨厌的绿叶子菜，还有让人没有胃口的不加盐的鸡汤。”

　　顾燕北用筷子拨了拨，眉眼间的嫌弃如假包换。
　　这让他不像个成熟稳重的武警叔叔，倒像个耍脾气的公子哥。
　　这公子哥相当霸道，不管对面的小姑娘答应不答应，直接把蔬菜鸡汤分了大半到另一个碗里。

　　那架势，堪比对他手底下的兵。
　　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要不然，军法伺候。

　　夏念儿呆呆抬头，顾燕北挑眉：“作为条件，我教你那几道你做错了的数学题。”

　　她瞬间就瞪圆了眼睛：“你都看到了！”

　　顾燕北嘴角一弯，有种逗弄小孩子的坏：“嗯，还看到你给自己写的批注了。”
　　他很不厚道地看着小姑娘涨红脸，慢条斯理一字一顿：“你写的是，‘绝世大难题，不会情有可原’。”

　　夏念儿耳垂红得滴血，顾燕北扬眉。
　　他把筷子摆到她面前，下巴一抬，那意思是：吃吧。

　　那几道数学题，她到底是没有让他教她，毕竟，病人需要休息。
　　顾燕北躺在那闭目养神，她就占用病床的一小块儿位置，写她的周末作业，翻书的声音轻不可闻。

　　“想考哪所大学？”病床上的人淡声开口。

　　夏念儿写作业的时候，绷着脸，眉头紧锁，如临大敌：“长宁大学。”

　　顾燕北眼尾轻弯：“就在我家对面。”

　　这里的冬天不会太冷，午后的阳光暖融融，让他攻击性很强的眉眼五官无端端多了几分柔和。
　　之前，每天等着上午十点、他牵着警犬路过她的教室窗户，哪敢想象他们会像现在，老朋友一样聊天。

　　那些见不得光的情愫在心底悄然滋生，被她妥善放在心底，生怕露出一点点，让他觉得奇怪。

　　只是，相对于顾燕北来说，夏念儿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说起大学，说起大山外，就会像一只学飞的小鸟，煽动翅膀，跃跃欲试。

　　她的眼睛亮晶晶：“大山外面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顾燕北枕着手臂，冰冷的声线难得柔软：“穿衣自由，恋爱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明亮的憧憬让她清澈的瞳孔如同剔透的宝石。
　　下个瞬间，不知为何，宝石蒙尘，淡淡一层阴霾笼罩。

　　自由这两个字多么宝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多么让人神往。
　　单是听着，就让人心脏砰砰为之跳动。

　　夏念儿还想要问顾燕北，她们吃什么、穿什么、平时都做些什么……

　　可是，她不能再问。

　　她能不能安安稳稳度过这个冬天都不知道呢。
　　继母收了人家的彩礼，不会让她再继续念书，就算是考上大学，她也没有钱去读。

　　知道越多，越是向往，还不如不知道。
　　夏念儿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你要亲自去看一看才可以。”

　　夏念儿心跳一凝，无法言说的痛在心底蔓延，她从破旧的作业本中抬头，对上顾燕北的视线。
　　那双眼睛，见惯枪林弹雨，见惯生死一线，很黑很亮、浸过冰一样，此时，很专注地看着她。

　　“明年六月，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