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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争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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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跑进初中部教学楼,大厅内空空荡荡。程似锦停下来,视线焦灼,口感舌燥,怎么都找不到楼梯上去。
初中部一层的布局与高中部不同,多了两间多媒体教室与一间音乐教室,上下楼梯有两架,置于一面巨大的、篆刻着校训的隔断墙之后。
好在黎璃的初中也是在诺丁念的,凭着记忆,拉着程似锦一口气跑上位于三楼的高一教学区。
两人站在三楼楼梯口,左边是一至四班,右边是五至八班。
“你妹妹在哪个班?”黎璃问。
程似锦立定,抿着上嘴唇,眉头微微蹙起,这是他在思考的意思。
黎璃恍惚:“你不知道?”
程似锦低下头,突然意识到他们俩还牵着手,又窘迫又害羞地赶快松开了。他稳定精神,告诉黎璃:“你找左边,我找右边。”
“好。”黎璃使劲儿点头,感觉手心里蹭蹭冒火,悄悄往校裤上蹭了蹭。
可没等他们分头行动,左侧走廊尽头的女卫生间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两人赶忙遁声跑去。
“小樱,小樱!”接近时,程似锦边跑边喊,卫生间里一下子就没有了声音。
他们俩毕竟是男孩子,在不确定卫生间里的尖叫声确实来自程似樱的情况下,都不敢贸然进去查看。
程似锦不甘心,又朝着卫生间里叫了两声:“小樱,程似樱,你在里面吗,哥哥来了。”
然而里面格外安静,木门紧紧闭着,嵌在门上的两块花纹毛玻璃只透出牛奶色的日光,仿佛里面空无一人。
黎璃清了清嗓,扬声跟程似锦说:“没事,我看男厕所里有保洁阿姨在打扫,我去把她请过来,让她进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说不定还人赃俱获了呢!”
话音刚落,卫生间里果然响起一阵窸窣,不一会儿,程似樱被人从里面推了出来,身体失衡地撞开弹簧门,差点扑倒在地上。
黎璃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她,程似锦见妹妹满脸都是泪,握紧拳头,想要进去找到那些欺负她的人算账。
程似樱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哥,不要进去,里面没有人了……”她哭着哀求说,“没有人欺负我,我只是不想上课了,才,才躲进卫生间的。”
妹妹一边脸颊上的红肿明显,双手捂着肚子,很痛苦的样子。
这个谎言着实拙劣,可她紧紧攥着哥哥的胳膊,表情哀伤又绝望,坚持不让程似锦进去抓人。
黎璃和程似锦短暂地交换眼神,决定先把程似樱送到医务室去。
程似樱躺在医务室的床上,用了大半节课的时间才止住眼泪,但她双眼发木,呆呆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程似锦问她什么都不作答。
“小樱,你告诉哥哥欺负你的同学的名字,剩下的事情就让哥哥去处理,好不好?”程似锦被一言不发的妹妹折磨得快崩溃,抓着头发,数次想要冲上去晃醒妹妹,“你跟哥哥说就好了,哥哥会帮你讨回公道。”
然而程似樱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任凭程似锦怎么求她,她听不见一样,毫无反应。
黎璃扯着程似锦的胳膊,有意阻拦:“你平时就是这么跟你妹交流的?”
“她刚受了惊吓,如果你的态度一直这么激烈,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才是有问题的那个人。”黎璃问,“你觉得是她的问题吗?”
程似锦红着眼睛反驳,“那你要我怎么办,就看着她被人欺负了吗?”
“当然不是啊!”黎璃梗着脖子,“我也只是想……”
突然,他感觉自己手上一凉,程似樱被两人的争执声叫回了神,拉着黎璃的手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们别再吵了……”程似樱表情惊恐,语无伦次地求饶,“我们错了,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不要骂我哥,真的很对不起,饶了我哥吧……”
黎璃在她的床边坐下,反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没关系,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话声音那么大,吓到小樱了吧……”
没有料到对方会是如此温和的反应,程似樱怔怔地看了黎璃一阵,又转头看向程似锦,张开双臂,委屈地叫了声“哥哥”。而后在程似锦的怀抱里,放肆地哭了一场。直到她哭累了,声音渐弱,陷入沉睡。
程似锦和黎璃一直在医务室待到下课,看程似樱的精神稳定了些,才一前一后地走回教室,上完今日最后一节自习课。
放学后,黎璃背着书包来找程似锦,想跟他一起接小樱回家。
可程似锦眉头一拧,决绝地拒绝了,还让他不要多管闲事。
“你看得出来吧,我很忙,家里有一堆事情,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又因为各种原因弄丢了。现在还要处理小樱的事……”
黎璃听出些端倪,追问说:“所以你要让小樱转学吗?”
“我们从来就不属于这里,我们这种人,跟你们太不一样了。”程似锦轻轻摇头,“我已经这样了,不能让小樱也一直不开心。”
“求你别再管我的事了。你应该不缺朋友吧?但我没有什么交朋友的时间和心思,不能陪你玩。”说完话,程似锦背上书包,穿过教室后门离去。
黎璃怔在原地,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伤害——旧时空的程似锦和现在的程似锦差别太大了。
在旧时空里,程似锦的信任与好感泛滥成灾,唾手可得,黎璃甚至来不及感受自己和程似锦的关系,他们的友谊就在程似锦的浇灌下超快速根深蒂固,开花结果了。
然而在这个时空里,程似锦仿佛站在另一个极端上:冷酷,封闭,将自己和家人牢牢封印在一个茧子里,拒绝感受外界的好坏与善恶。
黎璃终于在此刻顿悟,一切都被改写了,包括他和程似锦的命运。
很快,从旧时空带来的那本日记上面的字迹会一篇接一篇地消失,他和程似锦也将按照新的各自的轨迹成长。程似锦说的没错,他不缺朋友,程似锦也不需要朋友。
就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展吧,既然一切都不一样了,程似樱也未必会在这个时空凄惨地死去,说不定给她转个学校之后,小姑娘就突然想通了呢。
黎璃自我安慰半晌,最终还是过意不去,撒腿跑了出去。
死亡没办法侥幸,既然知道程似樱有死亡的可能,他不能坐视不管。
黎璃在第三层的楼梯上追上程似锦,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像挂在程似锦书包上活蹦乱跳的毛绒摆件。
“你就打算这么教你妹妹吗?”
“告诉小樱,受了欺负也不要反击,要掉头就跑。现在她有你,你可以咬着牙帮她转学,那万一她到了新学校还是受欺负怎么办?欺负她的人只会因为和她处境相似就不欺负她了吗?不会吧。”
“欺负她的人,只会看到她不敢反抗的样子觉得享受,得到乐趣,进而变本加厉地欺负她不是吗?”
黎璃絮絮叨叨,亦步亦趋地追着程似锦下了楼梯,来到一层大厅。
见程似锦不为所动,黎璃一把拽过他的手腕,不让他再往前走,“程似锦,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啊?你不能这样教导小樱,不然将来她再遇到这种事情,也只会想着逃跑而不是反抗。”
耐心终于耗尽,程似锦顺势扯着黎璃的胳膊,将他拉到大厅的角落,手肘弯曲,整条小臂抵在他的胸前,让他无法动弹。
程似锦自上而下俯视黎璃,咬着后槽牙,燥热的鼻息扑在他脸上,终于爆发:“反抗吗,我们要拿什么反抗?”
“我们哪有反抗的资本?”盛怒之下,程似锦的声音开始颤抖,原来他不是向来温柔,“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我妹被高年级的孩子推到地上。我气不过,上去推了他一把,后来我被那些人打,我妹在旁边吓得直哭,她的哭声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后来呢,等我们回了家,我妈脸色铁青地带着我们去给欺负我妹的人登门道歉。只因为对方有人作证,而我们两个找不出对方先动手的证据。我妈赔了人家一笔医药费,对方家长嫌少,可那是我们一家三口半个月的生活费了。”
那是黎璃从来没有见过的程似锦。
额头上的青筋凸起,眼睛里蜿蜒着红色血丝,汩汩流淌着绝望和无助的情绪,嘴唇不受控地微微颤抖着,满腔的怒火与辛酸如不断上涌的苦水,被他一次次咽进肚子里。
他问黎璃:“这样了,你还想要我反抗吗?你还不懂吗?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息事宁人,反抗才是死路一条。”
黎璃怔怔地看着程似锦,多想将他整个人看个明白。
其实在那个旧时空里,面对娱乐圈里的欺压,他又何尝不是不断地退缩,委屈求全?
对于力量薄弱的人来说,铁着头往前冲不仅狼狈而且愚蠢,他尚且这样,又怎么能对着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强迫别人坚强?
程家兄妹就是在最底层的环境里长大的,退让的念头早就在他们的生活中扎了根。贫穷有罪吗?贫穷没有罪,由此带来的屈服与妥协才是原罪。
程似锦说完话,退后一步,眼神里迅速涌上一层歉疚。
黎璃心头一软,终于不再坚持,呆立在原地,看着程似锦的背影渐行渐远。
休息了一整节课,程似樱的状态好了很多。回家路上,她问程似锦今天和他一起来的大哥哥是不是他的朋友?
程似锦僵了一下,答:“只是关系比较好的同学。”
“唉,可惜。”程似樱感叹,“我一直觉得哥哥好厉害,我们家这么困难,但每次我想要什么,哥哥总会想办法买给我。哥哥总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
她继续说:“其实从开学第一天开始,我就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诺丁交到朋友了。但是如果是你的话,我觉得只要你想,就一定能做到!”
程似锦自嘲一笑,“我跟他不可能成为朋友。”毕竟他才刚把人抵在墙上放狠话,冷冷警告他不要再靠近自己。
“可是,如果你能在诺丁交到好朋友,那我也会努力试试看吧……”程似樱说。
“真的?”程似锦停下脚步,看着程似樱,“你白天才遭遇了那些事,还想留在诺丁吗?”
程似樱乖巧点头,有些吃力地笑,答:“今天你跟校医说话的时候,那个大哥哥悄悄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他说,学校里有好人就一定会有坏人,跟出身没有关系。”
“不过算了吧,等我转到新学校,身边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多一点了,可能就不会被欺负了。”她补充。
程似锦若有所思,带着妹妹继续往小吃车的方向走。
之前自己说的时候还不觉得,直到亲自听到自己的妹妹说出“像我们这样的人”,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刺耳。
不由想起那双错愕地望着他的眼睛,眼神澄澈得几乎藏不住任何心绪,他在那双眼里读出了满腹不解与委屈。
别又哭鼻子了吧?